陆思豫第一次见到麦穗时肯定是个冬天。
那是一个不曾下雪的冬天,风卷起的落叶和纸屑在街道两边漫无边际地飘摇,显示出砂城在这个季节的破败与荒凉。
夜已经深了,陆思豫从市区最豪华也最有名的富华大酒店出来,带着微微的醉态徜徉街头。这样的夜晚少有行人。若不是偶尔疾驰而去的汽车或摩托车,大街上就冷清得像刚被水洗过了一样。陆思豫在这样冷清的夜晚一眼就看见了人行道的路灯下面那个摆烧烤摊的女人。说实话,他一开始以为那女人也是想买烧烤的顾客,只不过恰好摊主不在,她在那里等一时半会儿罢了。
陆思豫毫不讳言自己喜欢女人,尤其是漂亮的、有风度有气质的女人。喜欢归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跟老婆以外的任何一个女人怎么样过,连与女人的过头玩笑话都不曾有。不要以为陆思豫假正经,这只不过是形势所需。因为此前他一直处于母亲陆老太太以及老婆马永琴的监控之中,而且他还要在仕途上有所进步。一个想进步的人就不能家庭不和,更不能给自己沾上显而易见的污点。因此他必须自觉地控制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对女人的喜欢肆意蔓延,最后泛滥成灾。只是目前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变。陆思豫独自一人刚调任到砂城,家眷还留在平安县。可以说此时的他是春风得意的,也是自由自在的,他心里显得无比酣畅和放松,这就使得他对独自坐在街边的那个漂亮女人多注意了一会儿,在注意的过程中产生出由衷地欣赏和喜欢。这对于一个正常的男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陆思豫在女人对面的条凳上坐下了。
“你想吃什么?”女人问道,声音很低。
“是你在卖烧烤吗?我还以为……”
女人略显不安,随即低下头。
陆思豫的胃里装满了山珍海味和酒精,他并不需要什么食物来填充那已经很不平静的肠胃;即使真的需要什么,也应该是一碗醒酒汤,但他还是说烤二十串羊肉。
女人在烤箱上忙乎。陆思豫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过于漂亮的手,修长、丰满、白皙,手背却粘上了辣椒面,有点叫人痛惜。而她低垂的脸上,鼻梁挺直,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样冷的夜晚不该热得冒汗,她大概是因为紧张,陆思豫想。
她真是个美人,而且是陆思豫梦想中的美人。她的美虽然谈不上绝色,但是很有风韵,很动人。这样的女人碰到十个男人肯定会受到九个男人的眷顾,剩下的一个如果不是生理缺陷就是暗恋。她应该很容易获得所需要的一切物质的东西乃至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生活。而此时陆思豫所见到的实际情况是,她在寒风中辛辛苦苦地摆小摊,用劳动维持自己的生计。也许还要养活家里人。很显然她并没有依靠自身的优势或者说男人对她的眷顾来获得需要的一切,享受美妙的人生——这又很好地说明了一点:她的个人生活应该是单纯的。这样的女人在现实社会中已经不多见了。对此,陆思豫又产生了些许敬重。
女人大概摆烤肉摊的时间不长,手艺显得很不纯熟,最后还是将手里的一把肉串烤焦了。当她把带有焦煳味的肉串递给陆思豫的时候,拘谨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她大概是用这笑来为自己糟糕的手艺表示歉疚。
陆思豫当然没有吃那些焦煳的肉串。他叫女人将肉串包装好说要带走,然后把钱付了。他要维护这个漂亮女人的自尊心,让她知道他尊重她的劳动,他付的钱是她劳动所得,而不是他的怜悯和施舍。
接连几个晚上,陆思豫都去了那条街边冷清的烧烤摊,每次他都把烤焦的肉串带回去,然后扔进垃圾桶。
此时的陆思豫刚到砂城落脚。因为平安县归并到砂城不久,县、市合并给人们提供了一些有所作为的机会。陆思豫在这机会面前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为赢家,他从原来的平安县轻纺公司调到砂城荣任刚改制的纺织集团总公司生产计划处的一名处长。由于他的家和家属都还留在县城里,单位暂时将他安排在纺织集团公司的招待所里居住。中午他带个不锈钢饭盒到单位食堂吃饭,晚上却总有下属或客户在诸如富华之类的酒店为他接风。
后来的某个晚上,酒足饭饱的陆思豫再去那条僻静小街时,烧烤摊不见了。他在那里惆怅地站了许久,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两年后,陆思豫已经由生产计划处处长荣升为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公司下属的第二毛纺厂职工阅览室正式开张,厂长恭请他参加阅览室剪彩活动,他才遇见了曾经在街边摆烧烤摊的女人——虽然他只是在冬季朦胧的街灯下见过她几面,但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容颜。此时她是剪彩活动中一名出众的招待员,穿一袭当下在砂城流行的棉质印花短款无袖旗袍,穿梭于各位来宾中端茶倒水。时间过去两年,陆思豫仍然对她记忆犹新,且能在众多的年轻漂亮的女招待中一眼把她认出来,可见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尽管他们彼此还只能算是陌生人。
陆思豫很快就知道了她叫麦穗,是刚招进第二毛纺厂的下岗女工,现在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毛纺厂单身宿舍楼里居住。从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她的生活应该很不如意——下岗,再就业,单亲妈妈……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难题等着她。他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