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月余后,陆祥于某天晌午推开了坐落在平安县城的自家院门。
此刻陆祥的母亲正在厨房里蒸窝头。面是带麸皮的黑面,掺了土豆面的,又因为她患有严重的眼疾,视力几近丧失,只能摸索着做事,揉出来的灰色窝头大小不匀,就那样斜斜塌塌地趴在案板上。窝头旁边还堆着一些切碎的白菜叶子。在儿子离家的漫长时光里,她的日子只能如此。
陆妈妈突然听见儿子的声音,她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摸索到门前:“祥子,真的是你吗?两年了,两年啊!这兵荒马乱的,我还以为……”她说不下去了,靠在门框上呜呜地哭起来。
“娘,别哭,我回来了啊!”陆祥紧几步走到母亲跟前,搂住她的肩膀说道。
是啊,儿子好好的回来了,该高兴啊!陆妈妈用粘满面粉的手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也不进屋,就在当院拉着儿子问这问那,无非是他在外面生病没有?遇见麻烦事没有?赚到钱没有?……说着话,她隐约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抬起空洞而迷惘的眼睛望着院门口,恍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急切地问道:“来客人了吗?祥子,是你的朋友来了吗?”
“娘,我在路上认了个尕妹子,以后你就有闺女了!”陆祥说着,转身对站在院门口的刘迎春说,“春儿,你别总站在外面!快过来,这是咱娘!”
“娘……”刘迎春走到陆妈妈面前,怯怯地喊了一声。
“好!好!”陆妈妈的手在刘迎春身上摸索着,喜极而泣。
“娘,外面风大,咱回屋说话。”
三个人相拥进屋。
陆祥卸下骆驼上的行李,开始在堂屋里归整自己的东西,然后从包袱里取出几盒眼药和一包银元,交到母亲手上。陆妈妈掂了掂布包里不多的银元,抚着药盒说:“我到这样的年纪,眼睛治不治也不打紧,你可不要乱花钱。你的大事还没有办,让我怎么能安心呢?”
陆祥知道母亲的意思,他瞧了门外一眼,对母亲说:“我的事急不来,姻缘天注定,早不得也晚不得,到时候自然会有中意的闺女来做你的媳妇。”
陆妈妈笑了,也望一眼门外面,尽管她并没有看清什么,心里却亮堂堂的。她忽然压低声音说:“春儿真是来给我做闺女的?”
陆祥嘿嘿地笑,说:“娘,你不好乱讲,她还小哩!”
堂屋门外是简陋的厨房,刘迎春正在里面忙活。刚才陆妈妈给她舀了一大盆热水,她躲到一间空屋子里将自己洗干净,又换上了陆妈妈找给她的干净衣裳,衣裳虽然肥大些,也将就穿上了。刘迎春把自己收拾停当,又接过陆妈妈没有做好的午饭做起来,在一口铁锅里熬白菜。旁边的屉笼里蒸着窝头,腾腾冒起的热气溢满粮食的馨香,一种久违的广袤的田园的味道,或者说家的味道,让她安然。她知道自己有个安定的家了,每天都会有热菜热饭,平常而简单,一如她和爹娘在中原小镇的日子。这是她流亡半年来渴求的生活,心里自然高兴,只顾用心做事,并没有注意陆妈妈和陆祥在那边说什么。
陆妈妈望了一阵通向厨房的门,不再说啥,从炕头抱起一床被子,摸索着走到一间空屋,用掸子拂着炕上、桌子上的灰尘。她做这些事时比平常要麻利,心里喜着,脸上笑着,突然添了一个闺女,让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觉得眼疾也没有先前那么严重了,恍恍惚惚能看见东西,那土坯房,那院子,都敞亮起来。或许是托了菩萨的福哩!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该挑一个吉日去庙里请一尊观世音菩萨来供在家里面,要好好谢一谢观音大士。自然,也要好好地谢谢街坊四邻。于是,她一边铺被褥一边隔着房门问陆祥,买了人事没有?陆祥说哪里能忘记这些!说着,他已经从麻袋里取出几包点心和烟丝,准备去串门。离家做生意的时候,老母亲全凭左邻右舍照看,他每次回来都要谢一谢大家。
陆祥还没有跨出院门,却有街坊给他们送来喜帖。
送喜帖的是十字关罗府的老家人罗忠。几年前罗府的家小搬到省城去了,只留下罗忠照看宅子。两年前他的外甥来投奔他,而这罗府里是满院的空房子,他就让外甥住下来,还给他的外甥娶了媳妇。这会儿他的外甥喜添丁口,那个如花似玉的外甥媳妇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要做满月。
陆祥接到请柬后去罗忠家里吃喜酒。
罗忠的外甥叫顺子,是天水的农民,近四十岁,是个罗圈腿,到这县城里来,突然就娶了媳妇,且中年得子,的确是一桩大喜事。
到罗忠家里吃喜酒的陆祥又猛然发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县城里不仅仅只有他从半道捡回个尕妹子春儿,也不仅仅是乡下农民顺子突然娶了媳妇。酒席间,他断断续续听人说起,他刚离开县城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的冬天,县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马步芳的兵和一支叫红军的队伍打起来了,战线从凉州四十里铺一直拉到山丹。其间红军的队伍进驻了平安县城,原县城守军弃城而去。不久红军撤出县城西进,被围追堵截的马家军打散,还死了很多人。战争结束后,县城里突然流落了一些陌生女子,有几个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本地汉子突然之间都娶了妻。就连五十多岁的瘸子罗忠,他家里也突然冒出一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姑娘,听她口音好像是天水人。罗忠为了避嫌,跟街坊解释说,这个女子是未过门的外甥媳妇,家里遭了天灾,没有收成,来这里找他借些钱粮准备成亲。一开始街坊们不信。他们见过罗忠的外甥,因为罗圈腿一直没有定下亲,怎么突然有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嫁给他?不几天,罗忠的外甥果真从天水赶来,说这一冬比哪年冬天都冷,外面结了很厚的冰,他怕腿脚不好的老舅行动不便,到罗府来帮着照料马匹。以后罗忠的外甥在罗府马厩旁边堆放杂物的偏房里住下了,还垒了炕,搭了锅灶,真是过日子的样子,街坊们就相信了罗忠的话,觉得他有这样一个孝顺的外甥留在身边,将来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