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豫最终听从罗扬的建议,将他的母亲陆老太太从医院接回家。
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大夫给陆老太太开了一些常规药,让她带回家服用。大夫一边写处方一边说,老人家没什么大病,上了年纪的人,各个脏器的生理功能都衰退了,在家滋补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还有可能延年益寿。
大夫的话令陆老太太生出一番感慨,她说道:“活那样老做什么事?白添些日子讨人嫌!”她是说给站在一旁的陆思豫听的。陆思豫明白母亲的心思,回家后当着老太太的面把医嘱复述给了老婆马永琴,要马永琴给老太太好好调养身体。马永琴很干脆地答应了。
家和万事兴,陆思豫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他能为母亲做的也就这些了。
回到家里的陆老太太安静下来,每日接受着马永琴算不上精心的照料。事实上,陆老太太并不是真的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多么珍贵,也没有想过长命百岁,她只希望通过这件事让儿子和儿媳妇正视她的存在,尤其是儿媳妇。她见不得现在的儿媳妇,好像倒成了婆婆似的。
但是,自从陆老太太回家后,马永琴很少和她说话,每天平板着脸做自己应做的事,尽自己应尽的所谓孝道。
马永琴其实也算不得恶媳妇。既然大夫说老人需要滋补,就把老人家的一日三餐做得比平时更精细而已。因此,陆老太太每天早晨起床后,她的面前都换着花样地摆了一海碗鸽子汤,或羊肉汤,或肥鸡汤,汤碗里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厚重的当归味。岷县出产中药材,当归名满全国,陆思豫就托人从岷县买了一些当归以及党参、黄芪回来。他这个做儿子的当然把母亲的健康看得比较重,这是人之常情,马永琴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按丈夫的要求每天用这些根根草草炖了滋补汤端到老太太面前。
汤是热的,脸却是冷的。一般情况下,马永琴把汤碗端到老太太面前轻轻一顿便走开了。当然,马永琴并没有恶劣地表现出“顿”的动作,这是陆老太太自己感觉出来的。她虽然年纪大了,却自认为还保持着相当敏锐的神经系统,支撑着她的听力、视力和判断力。她常常感觉到儿媳妇是在用“顿”来表示对自己的不耐烦。是啊,一个老得没有什么用的人,即使亲生儿女都不一定能对她表示出真心实意的敬重。比如女儿陆霞,一年也难得来看她几次。何况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生养的,却要天天侍奉她,表现出一点不耐烦算不得过分。但是,她认为亲生的儿子陆思豫不应该看不出来,不应该用这“看不出来”来放任老婆如此对待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亲娘。也许,他是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明白。就像他从前的“忙”,谁知道是不是用来表示他本人也同样厌烦老太婆的又一个借口呢?有了这样的想法,陆老太太对儿媳妇送到面前的一日三餐就没了胃口。但她每天早晨还是强忍着对冷脸和药味的不舒服把那一海碗热汤喝下去了。在这种心情下她吃下去的食物很自然的总是引起消化不良,有时她甚至觉得是儿媳妇故意用精细的饭菜来促使她的消化不良。他们是不是在盼着她早死还真说不定呢!想得多了,陆老太太的心里渐渐有了气,且无从发泄。因此,自从她回到家后,在滋补汤的调养下并没有如医生断言的那样好起来,精神反而差了很多。
精神大不如前的陆老太太常常独自闷坐在窗户前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透过楼群的缝隙处,能看见一小片灰白的天空,沙粒或落叶在细碎的阳光下舞蹈,使她联想到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落向何处。她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风筝——被人遗弃的破败了的风筝,就这么如枯叶般飘来飘去的八十多载了,她已经忘记线绳儿的那一头系在了何处,或者早已经断了,毫无根基。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从精神到肉体那无可挽回的摇摇欲坠,随时准备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然后消失。一只破风筝栽下来也就栽下来了,不可能指望永远飘在天上,也不敢指望有人将它如获珍宝般地捡了去。如同落叶,总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朽。飘荡和坠落是它们在这个世界最后存在下去的主要形式……整日坐在窗户边思前想后,摇摇欲坠没着没落的感觉便时时刻刻压迫着陆老太太的神经,她就像重新返回到了六十多年前所遭遇的人生困境中,是那样地彷徨无助。所不同的是,六十多年前的陆老太太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她的名字叫刘迎春。
已经六十多年啦!……无数个黄昏,八十多岁高龄的陆老太太枯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掰数手指头。她常常以这样的方式走进往昔。
窗户外,老年秧歌队的锣鼓声洪亮亮地喧哗着,击打得窗户玻璃发出哗哗啦啦的震颤,也不时击碎了陆老太太的思绪。她偶尔会抬起头,透过窗户看楼下拥堵的小区活动场地,看那些在夕阳下伴着锣鼓的铿锵节奏扭来扭去的老头、老太太。但震颤的玻璃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好低下头重新掰数手指头。锣鼓的喧哗与浑浊的谈笑声仍然不绝于耳。但陆老太太知道,那样热闹的生活早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剩下的日子只能留给过去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