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多钟,救护车尖厉的鸣叫在纺织集团公司家属区上空回响,那刺耳的嘶鸣激荡着冰冷的空气,给正在阳台上做广播体操的陆思豫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春节前夕,纺织集团公司已经有三个人陆续被救护车拉走,而且再也没有回来。其中一个六十来岁,刚退休不足一个月;另两位还没有过四十岁生日,是公司里年富力强的中层干部。据说他们都死于心脏病。开完第三个死者的追悼会后的某个深夜,陆思豫突然身体不适,伴随着剧烈的胸部疼痛,他还出现了呼吸困难、心律过速等症状。他的老婆马永琴见状惊恐万分,以为他也得了心脏病。马永琴要拨打120叫救护车,陆思豫却执意不肯,甚至连公司配给他的专车也没叫。他是由马永琴搀扶着乘上一辆出租车去医院的。
那个晚上,虽然胸部的疼痛像锥子一样袭来,陆思豫的意识却非常清醒,他不想搞得惊天动地,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他生病了,当然更不想坐着救护车有去无回。马永琴埋怨他说,命都快没了还尽想着那顶官帽,芝麻大的官做不做有什么要紧?当时陆思豫不能开口说话,只在心里暗暗训斥老婆,女人家懂啥?不论职务大小,却是男人的追求。想想前面几位。他们真死于心脏病么?一个是刚退休,离开了领导岗位,另两个在年终考核时成绩平庸,主要是因为毛纺厂停产的事受了影响,等公司领导班子换届他们就该靠边了。知道什么叫失落吗?就像他们那种情况。只不过他们的反应有些过激了……马永琴当然不明白陆思豫的心思,她嘴上啰唆,心里也另有想法:她可不希望自己的男人真的出现意外,不论是身体方面还是仕途方面。
奇怪的是,等陆思豫两口子磕磕绊绊来到医院,陆思豫胸痛的症状却消失了。经医生诊断,他的确没有心脏病。但医生又说不出其他病因。几天后,陆思豫私自到另外几家医院做了全面细致的体检,确实没有查出心脏病,他这才放下心来。后来他从一本健康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国外确认了一种疾病叫“恐慌症”,征兆与心脏病类似,关于病因,极有可能是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难道自己也得了“恐慌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决定好好休养一下,让自己彻底放松。基于这个原因,陆思豫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去公司上班了。他休完春节的七天长假后,又以到市上开会为由躲在家里,公司的事务暂时交给一位副经理主持。而此时市里确实在召开关于扩建文化广场及改造几个人工景点的会议,这是新换届的市政府领导班子刚上马的形象工程,无非就是把戈壁滩变得更加水泥化。而工程所需费用按惯例由全市各企业支付。陆思豫代表纺织集团公司作为一名慷慨的出资者,他只需偶尔到市政府会议厅应个景。
最近,在家休养的陆思豫虽然有意识地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但他的“恐慌症”不但没有消除,似乎正在加重。他总是无端地感到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已经影响到了他的正常生活,比如他不愿见生人,不愿听到救护车的尖叫,甚至家里的电话铃和电视机声音都会令他烦躁不安。而这一切似乎又不该仅仅归因于公司三位同僚的病故给他带来的心理负担。事实上,陆思豫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他常常想起在砂城神出鬼没的瞎婆,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能清晰地想起她——似乎这才是他摆脱不了而又无法言说的真正病因。瞎婆那神秘的面纱以及一连串像是被人扼住喉管似的唧唧咕咕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威慑力,常常使陆思豫整夜整夜地陷入噩梦之中。
那个宿命中的男人将何时出现?自己又该怎样判断呢?一天又一天,这些日子让陆思豫惊惧而又迷惘……
此刻,救护车已经呼啦啦开出了家属区。
陆思豫站在阳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晨练一边想着心事。做完一套广播操后他又开始打太极拳。太极拳他是新学来的,动作的一招一式还极不纯熟。他比画一会儿停顿一会儿,倒越发显得老迈了。
此时马永琴在做早餐。厨房里咕嘟咕嘟冒着蒸汽,一股奇怪的香味儿溢满了整个房子,又飘到阳台上。陆思豫知道,老婆又在给他煲汤。自从他感觉身体不适精神欠佳,老婆天天给他煲汤。也不知马永琴从哪儿搜集来的药膳偏方,每天换着花样捣鼓,什么鹿茸鸽子汤、山药羊排汤、桂圆莲籽汤、天麻乌鸡汤等等。他喝,老婆也喝,两个人的腰身都像吹气球似的发了起来,尽显富态。
不一会儿,马永琴隔着阳台的玻璃门喊,老陆,吃早餐了!
陆思豫收住最后一个招式,甩动几下胳膊,摇摇摆摆走进餐厅。
餐桌上的瓷钵里盛着黏稠的乳白色汤汁,汤汁里浸着一只白森森的肥母鸡。陆思豫看一眼,皱紧眉头说:“拿走,倒出去!”
马永琴说:“这倒奇怪,你不是很爱喝当归黄芪母鸡汤吗?”
“早跟你说过,我以后再也不喝什么乱七八糟的汤,尤其别在我面前提到鸡,鸡!”
“你这个老东西,今天早晨家里除了鸡汤再没有别的。你以后喝西北风吧,我都懒得伺候了!”
“快端走,快端走!”陆思豫很不耐烦地朝老婆挥着手。
马永琴把鸡汤端走了。陆思豫重新回到阳台上,面对一盆刚开败的蟹爪兰发呆。
大约十点钟,门铃突然响起,响得有些急促。
陆思豫穿过客厅,打开防盗门上的窥视孔,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隔着防盗门问道:“你找谁?”
“我找陆思豫经理。我是陆老太太的代理律师,这是我的证件。”罗扬把相关证件举到防盗门上的窥视孔前。
陆思豫睖睁半晌,本来暗自为老母亲无中生有的闹腾生气,要把眼前的陌生人打发走,却突然想起了瞎婆提到的那个将在春天出现的男人。于是,他打开防盗门,嘴里热情地说着:“欢迎!欢迎!”满腹疑惑而又满怀希望地把罗扬让进来。
罗扬进到客厅,环视四周,华丽的电视墙,靠阳台的那面墙是窗户,其他两面墙上都满满当当挂着各式书画作品,像要举办书画展似的。罗扬端详着一幅约两米长的《富贵牡丹图》。
马永琴从厨房里托着茶盘出来,茶盘里是一壶刚沏的铁观音和两个茶杯。“放到书房去吧,书房里好说话。”陆思豫对老婆说着,又将罗扬让进书房。
罗扬跟随陆思豫走进另一间房子。书房倒很具书房的规模,有三面墙摆着书架,上面都是崭新的各类图书,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如《厚黑学》、《宫闱秘史》、《金瓶梅考证》、《官场三十六计》之类的东西;另一类是马列著作、西方哲学和市场营销;其他是诗集,著名的和不著名的诗集作品。
罗扬坐进宽大的棕红色牛皮沙发里,简要说明了他的来意。
“我母亲一辈子要强惯了,爱管闲事。以前她住在家里,有客人来她好掺和,电话她抢着接,更荒唐的是她跟踪我,好像她是警察,我就是那特务,搅得我无法工作,只好把她送到医院住下。她说她有风湿病、胃炎、胆结石,我让她在医院慢慢治,她还是不乐意,说我没有天天陪她。我有工作,还兼任公司职工活动中心的书画协会主席和文学爱好者协会主席。你也知道,这几年纺织行业不景气,我肩上的担子这么重,怎么可能天天去医院陪她?……”陆思豫脸红脖子粗地说起与母亲的纠葛。他提到母亲就不由自主地激动,一激动就脸红。
“这些情况我知道。正因为你母亲的说法和我在医院了解的情况有出入,而且相关法律只做了子女对老人物质赡养方面的规定,至于探视——也就是精神赡养,还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所以我决定给你们调解一下,最好能说服你母亲不要起诉。”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做出这么明智的决定真不愧是专家。我最敬仰有文化的人,你们律师是社会精英,现在要加强社会法制进程和规范市场经济,少不了你们的作用!今天认识你非常高兴!我们以后可以做个朋友,这是我的名片。”
罗扬接过名片,也递过去一张自己的名片。
“我想,你母亲打官司的真实用意是希望子女重视她,重视她的存在。听说你有个妹妹?你们兄妹可以每周轮流去医院探视老人,不需要很多时间。应该不成问题吧?”罗扬说道。他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应该把问题谈下去,给陆老太太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行,不行,每周去一次医院我做不到!我除了工作,还要读书、写作。你看看,我的诗歌要整理出来,准备出一本诗集,都是利用周末的时间,如果赶上公司有事,我是连周末的时间也没有。时不我待啊!至于我妹妹,她不是时间问题。她根本不愿意见老人家。依我妹妹的话,她说我母亲真是有病——神经病,应该把她送精神病院。你想想啊,我妹夫也在医院工作,老太太住院期间尽散布妹夫的谣言,害得妹妹和妹夫两口子三天两头打架,差点离婚了!”
“那老东西,把我们整怕了,不想见她。”进来送果盘的马永琴听见他们的谈话,顺口插了一句。罗扬转过头,才看清女主人是个满脸雀斑的胖女人。她的雀斑长得黑而密,远远一看已经连成一片,像是老年斑或者蝴蝶斑。
“做你的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陆思豫瞪了老婆一眼。
马永琴没再说什么,用鼻音轻轻哼一声,表示着她对婆婆或者是对陆思豫的不满,然后扭着浑圆的屁股走开了。
罗扬的目光又回到对面的书架上。他突然发现在那些“秘闻”中间夹着一本《挪威的森林》。由于离得远,他看不清书脊上有关作者之类的文字,就问陆思豫那是什么内容的书。陆思豫沉吟片刻说:“是一部小说,森林……森林……应该是关于环境保护的吧?挪威在哪儿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在日本,书的作者却是日本人。你说说那日本人,到现在还管别人的森林,野心不死啊?……”
罗扬没搭腔,他并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只远远盯着关于“森林”的小说——它在满书架的“秘闻”中似乎是一点亮色。
陆思豫看看罗扬的神情,又说道:“那本书我还没看,具体内容不清楚。是我参加‘读来读去’书社开张剪彩仪式时他们送的礼品。你想看就送给你。”
“不必,我对小说不感兴趣。作家们除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发表欲,对改善环境又有多大帮助呢?有的垃圾小说甚至是在浪费森林资源。”虽然罗扬没有阅读过《挪威的森林》,但早就听说过,它并不是写森林和环境的。然而,对于陆思豫的谬误他不想指出。他知道指出如此幼稚的谬误是一件尴尬的事,而他从来不做令人尴尬的事。他想结束谈话,于是又说:“陆经理不把家务事处理妥当,恐怕影响不好。我刚才的提议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先容我想想。过几天我到你办公室去答复你,顺便咨询一下有关法律方面的问题。我最敬仰律师,但还没有真正跟律师打过交道,很高兴结识你这样的朋友。”陆思豫由衷地说。他似乎已经忘记母亲带给他的不愉快,他甚至感觉不是母亲把罗扬引到家里来的,而是一种神秘力量带给他的福音。《挪威的森林》或许是他们下次见面的一个契机?于是,他把那本小说硬塞进了罗扬的公文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