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来到平安县城后的第二年冬天,某个早晨,被不安和病痛折磨得筋疲力竭的祖母忽然精神焕发,她开口说话了,说想吃肘子行面(饧面),还想到院子里走走。
久病卧床的祖母看起来总算有了些精神,一家人都替她高兴。
父亲找出积攒了半年的肉票,到肉铺买回一只肥大的猪后腿。又到副食店买了两斤祖母平时爱吃的蜜枣。母亲则忙碌了一个上午,她在厨房里酱肘子,行面,炒了葵花子,把家里弄得像过节一样。
祖母由祖父和姑奶奶陪着在家里走来走去,她拄着一支拐杖,拐杖敲击在因漫长的寒冬而变得僵硬的地面上,“嘣嘣嘣”的响声从廊子这头到廊子那头,从客厅到厢房,从耳房到柴房——她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客人,带着满眼新奇把这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午饭时,母亲在桌子中央摆上一盘切得薄薄的有些半透明的酱肘子,盘子四周还配了几个小菜:雪里红炒肉丁,咸鸡蛋,酸辣白菜,五香豆腐干。
祖母吃了一大碗肘子行面。祖母的牙齿在她病重的这一年里陆续掉光了,她是将面条囫囵吞下去的。但是,那天的午饭她吃得非常香。她在雪白而劲道的拉面上浇了厚厚的卤汁,以前从不吃生蒜的她还叫罗扬替她剥了一头蒜。因为她没有牙,母亲将蒜捣成蒜泥放在她面前。
那一天在彼时显得有些铺张的午饭让全家人兴味盎然,许多年不曾沾酒的祖父让父亲陪着喝了两盅酒。在边吃边聊的过程中,大家普遍认为祖母的病快要好了,至多到开春她就会好起来。
午饭后,祖母让母亲烧了热水,将一只大木盆放在炉子旁边,她也不要母亲相帮,自己坐在木盆里很利索地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她回到她和罗扬居住的房子里,再也没有走出来,也没有吃晚饭。
晚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祖母盘腿坐在炕上,不动也不说话。她那突然焕发的精神在静坐中重又慢慢委顿下去。
家里人都进来看祖母。母亲给她送来一壶热茶和一碟炒葵花子。然而,祖母对谁都不理睬,也没有吃母亲送来的东西,只是说自己要休息了。家里人只好退了出去。唯有罗扬一直在祖母身边。他替她吃掉了那碟葵花子,但没有喝茶。茶壶由热气腾腾渐渐凉透,最后冷冰冰地遗留在屋角的条桌上,就像祖母那一张布满寒气的脸。
到该睡觉的时候,罗扬安静下来,他偎在祖母身边,眼睛慢慢地阖上了。
祖母却重又精神起来,她抚摸着罗扬的头突然说道:“我死了以后要给我供牛鼻子,记住了?”
罗扬猛然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祖母突然又焕发出生气的脸,只茫然地点点头。
祖母又说:“告诉你娘,给我做的牛鼻子要用发面,再放一点白砂糖。我不要那种放了糖精的死面疙瘩。”
罗扬还是茫然地点点头。
祖母这才放下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她柔声说道:“你父亲孝敬我的蜜枣我都给你留着呢,你以后慢慢吃啊!”
但是,小小的罗扬被瞌睡粘得睁不开眼睛,而且他的肚子因为那一大碟炒葵花子已经饱饱的,彼时他一点也不想吃蜜枣。
祖母不再说话,随后紧挨着已睡着的罗扬躺下来。
那一晚,祖母睡觉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熄灯。她是穿得整整齐齐睡下的,昏暗的灯光笼罩着她那冰冷灰黄的脸和枯瘦僵直的身体,气氛有点怕人。但被瞌睡缠绕的罗扬还没来得及害怕就沉睡在了自己的梦幻里——刚开始的梦境零碎而杂乱,他怎么也拼接不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后来他梦见了白茫茫的雪野和在雪野里飘忽的祖母,一群身着白衣的人跟在祖母身后演奏一种奇异的音乐。然后罗扬醒了,仿佛是被那奇异的音乐声吵醒的。
半夜醒来的罗扬于昏暗和懵懂中看见祖母的头软软地搭在炕沿边。他激灵一下,完全惊醒过来,才壮着胆子伸手推了推头耷拉在炕沿边的祖母。双目紧闭的祖母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罗扬非常害怕,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后来,每当罗扬想起祖母与自己同住的日子,想到祖母如枯树枝样虚弱而寒碜的身影,想到她经久不息的咳嗽和喘息,忽然明白了她搬进东耳房和自己同住的真实用意。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她或许认定只有五岁的罗扬才是她的亲人——永远不会离弃她的最可靠的亲人。是罗扬在祖母身边看着她停止呼吸的,也算是他给她送了终尽了孝。这应该完全符合祖母的心意。
面对祖母的离世,全家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他们似乎早料到有这一天。接下来就是中规中矩、有条不紊地办丧事。
祖母的丧事在当时的县城里办得相当隆重。
母亲给身体还柔软着的祖母换上寿衣,是一身蓝色绸袄绸裤和一双黑色软底布鞋,然后由两个主持丧事的人将她抬起来平放进一副描金红色棺材,并给她盖上滚了白边的金色绸被。在那些华丽寿衣的映衬下,死去的祖母看起来比她活着的时候要体面气派得多。
祖母的寿衣是母亲一手缝制的,从祖母生病卧床那天起她就开始操持这些东西了。那些日子母亲一边在手里飞针走线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穿绸戴绸,子密孙稠;铺金盖银,世代不穷。”在给祖母穿寿衣时,母亲口中仍在念叨这两句话。一位来帮忙的年纪很大的老奶奶又在祖母的嘴里放了一枚铜钱,还在她脸上蒙了一方白色绸帕。最后棺材盖封住了,祖母自此走进了一个旁人无法知晓的隐秘世界。
祖母的灵柩停放在堂屋里,放了七天七夜。堂屋正前方设了灵堂,灵堂两边摆放着用锡箔扎的童男童女和金银斗、摇钱树。堂屋外面的院子里搭起了祭棚,祭棚内放着三张方桌,桌子上摆满了各式祭品:牛头形的大馍,香喷喷的油果子和油馓儿,各式菜肴,还有一只刚宰杀的小羊羔,也少不了酒。
祖父亲自出面请来了县城里最有名的五个司仪和一支乐队,还有许多亲朋和街坊,他们都肃穆地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为祖母操办她一生中最后一件大事。
乐队奏乐,司仪唱礼。祖父和姑奶奶招呼客人。父亲、母亲和罗扬守在祖母的灵牌前,陪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磕头。烦琐的程序进行得肃穆庄严。到第七天清晨,祖母的红色描金棺材被四个壮汉抬着往县城外的戈壁滩上走。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司仪,他们须发皆白,看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分别穿着暗红色袍子和蓝色袍子,样子有点怪异。穿红袍的司仪叫大宾,他举着一个红漆木托盘,里面放着牛头状的几个大馍,每个馍的牛额处还点了一个红点。那就是祖母临终前对罗扬所说的牛鼻子。两个蓝袍司仪也分别端了红漆托盘,里面盛着什么样的东西罗扬却不记得了。三个司仪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们在叨咕什么。送葬的队伍跟在后面,家里人穿了白色孝袍,街坊或亲戚都穿白色或其他浅色上衣。走在队伍两旁的另两个司仪则不断地抛撒着铜钱状的冥钱。
白茫茫的冥钱,白茫茫的送葬队伍,祖母的棺材像被托在白云里一样慢慢向前飘移。
墓穴是事先请人挖好的。祖母的棺材一抬到地方就放进墓穴中去了,几个壮汉一锹一锹往墓穴里面填土。棺材很快被埋住了,土继续往上填,最后堆成一个馒头状的坟墓。
一块事先凿刻好的花岗岩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前。
墓碑是祖父出面请人做的,周边凿了繁复的图案,碑上的文字除祖母的生辰和忌辰,再无其他。许多年来罗扬一直不能理解,祖父为祖母立下这样的碑,不知是祖父对祖母无话可说呢,还是一言难尽?
只有生辰和忌辰的墓碑立在祖母的坟头,那便是祖母一个人的、永远的家了。那个家能给另一世的祖母遮蔽风雪吧?
葬礼进行到最后,司仪将牛头状大馍摆在墓碑的正前方,祭文和其余能点燃的祭品都在墓前焚烧起来。所有送葬的人跟着唱礼的司仪念祷辞,有人在轻轻饮泣。
唱礼是一种仪式。哭也是一种仪式。献给死者的最后呜咽显得那样哀婉欲绝,依依不舍,在旷野中回荡萦绕。
仪式结束后,送葬的人默默地结队走了。邻家小孩在路途中碰见卖糖葫芦的,遂喜笑颜开,都举着鲜红的山楂果冰糖葫芦回到了县城。
姑奶奶的哭却是真正的哭,她在祖母的坟前哭了许久,哭得头发散乱、脸色青白、眼睛红肿。祖父一直在旁边陪她哭,她哭完了,他也就不哭了,两个人搀扶着一起回到家,将白色丧服叠平整放进衣橱里。
安葬完祖母,母亲从她的遗物中找到一只黑色雕花檀木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红锦缎布包,一层一层包裹的,就是罗扬曾经见过的那只青绿色玉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祖母留下的玉镯和姑奶奶戴的那只玉镯一模一样,它们原本就是一对。按照祖父的意思,母亲作为继承人将祖母的玉镯收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