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桑离接到顾小影的通知:她要来桑离所在的城市参加一场学术讨论会,特命桑离同学机场迎接,并安排接待事宜云云。
短信末尾还专门注明:欢迎携家属觐见。
桑离忍俊不禁:这么多年了,顾小影还是这个风格……真不知道做她的学生究竟是好命呢,还是无奈?
她几乎可以确定,顾小影的出场一定是“我最闪亮”的那一种!
果然,在机场,顾小影径直扑向桑离—众目睽睽下,先来一个无比热情的熊抱,笑得比向日葵还要灿烂:“亲爱的,我终于看见你了,我终于看见你了!”
她开心地拍着桑离的背,久别重逢的喜悦表达得淋漓尽致。桑离也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紧紧回抱住她,说:“咱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年,四年?”
“四年吧,”顾小影趴在桑离肩头答一声,然后放开桑离,退后半步,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她几次,嘿嘿笑道,“亲爱的,你还是这么妖娆哦,这长江边上就是人杰地灵哎……”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捏捏桑离的脸颊,与故作严肃的桑离对视。五秒钟后,两人同时“扑哧”笑出声。
桑离无奈地笑:“你怎么还这样啊……”
顾小影则再次兴奋地抱住桑离,直到越过桑离肩膀,看见侧后方那个斯文的男人正盯着自己看,顾小影的八卦精神又开始泛滥,她好奇地捅捅桑离:“哎,你男人啊?”
桑离回头,给两人介绍:“马煜,我邻居;顾小影,我大学同学。”
马煜礼貌地伸出手:“顾小姐,你好。”
“谢谢你没有叫我顾女士,”顾小影一本正经,“桑离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实际上我比她大五岁?”
马煜一愣,忍不住细细打量顾小影一下:这眉眼、这皮肤,有三十三?真比自己还大?
还没弄明白,就看桑离没好气地拍顾小影一下:“闲着没事儿回去忽悠你学生去,别在我们长江边上招摇撞骗。”
顾小影哈哈大笑,马煜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
回去的路上,他一边做司机,一边透过车内后视镜看坐在后排的两个女子,都很年轻,说说笑笑的样子好像她们还根本就没有毕业。顾小影一边笑一边揽着桑离的脖子,一口一个“爱卿”地叫,桑离也难得地陪她贫,回敬她“皇上,来,给臣妾笑一个”……
马煜忍不住也笑了,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会开玩笑的桑离,她一向太忧郁,而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开她心里的结。
晚上,当地人民安排了盛大的欢迎晚宴:在这个城市高耸入云的五星级酒店里共进晚餐,从七十八层的高度看下去,人比蚂蚁还要小。
铺着浅金色桌布的方桌前,桑离和顾小影坐一边,马煜和YOYO坐一边。YOYO一直都在跃跃欲试:“我要焦糖布丁,我要红豆炖奶……”
马煜拍女儿头一下:“安静点,要有礼貌。”
YOYO委屈地不说话了,顾小影歪着头看看YOYO,突然咧嘴一笑,扭头问桑离:“这里的甜品有多少种?”
桑离看看手里的菜谱:“二十六种。”
顾小影点点头,伸手弹个响指,招呼侍应生:“麻烦你,每种甜点来一份。”
然后回头对YOYO说:“每份每人吃一半,这样每一种都可以尝到,你觉得怎样?”
YOYO先惊讶一下,很快就欢呼雀跃起来:“好啊好啊……”
一边的桑离不动声色,马煜则是瞪大眼看着顾小影。
顾小影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人们的不同表情,还记得好心地安慰大家:“请组织放心,我保证不会浪费。”
桑离点点头,对马煜解释:“这是真的!请一定不要怀疑顾老师的战斗力。”
顾小影故作含蓄地笑了笑,然后接过菜谱,煞有介事地点了满满一桌子特色菜—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桑离省钱。
席间,马煜去洗手间,YOYO一早吃完,已经和另外几个小孩子玩成一片。顾小影看着马煜的背影,评价:“亲爱的,我觉得吧……这是个好男人。”
桑离笑:“你又知道?”
顾小影点点头:“不要忘记我是已婚妇女。”
桑离撇撇嘴:“你才结婚多久?两年算不算新婚?”
顾小影喝口饮料,温和地看着桑离:“其实,结婚时间长短,谈过几次恋爱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得知道,理想和现实从来都是两回事,你嫁的那个人,就是再好,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
见桑离不明白,顾小影笑了:“其实,决定和一个人结婚,无非是因为彼此在一起很开心,彼此的生活习惯、生活理想、生活态度都是近似或者可以被相互理解的。但是结了婚就会发现,无论你找的是个曾经多么默契的男人,婚后都会暴露出种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因为总有一些东西是你婚前看不到,婚后才能接触到的。那么就需要你们两个人共同努力,相互配合、迁就,打破以前的一些东西,之后再重建沟通,直到沟通出一种只适合你们两个人的生活语言。”
她握住桑离的手:“而这种语言,是只为婚姻的责任而生,只有一个婚姻的契约和一个家庭的形式才能承担,是同居、试婚等很多形式下都体会不到的。这就好比打一个赌,而大多数女人的一生,总要去打这个赌。”
桑离笑了:“那你赌赢了吗?”
顾小影叹口气:“以后的生活谁知道,可是就现阶段来说,还不能算输。再说,我也不会轻易服输。”
她挑挑眉毛看看桑离,两人一起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顾小影一边笑一边看着马煜渐渐走近的身影道:“总之,未来太远,我们只争朝夕。”
桑离若有所思,只是轻轻捏着装焦糖布丁的小杯子,手指一下下轻叩杯子的边缘,没有说话。
未来太远,只争朝夕。
在顾小影走后,桑离还是会想起这句话。
会想起走前依依惜别的顾小影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走走吧,人总不能让过去压死。”
她反复想着顾小影的这句话,渐渐下了某种决心。
隔天晚上,马煜再来你我看桑离弹琴时,桑离便说:“马煜,你上次提过的去艺术沙龙演出,还算不算数?”
马煜一愣,瞬间变得喜悦:“当然算数。”
桑离点点头:“那算我一个吧。”
马煜很高兴,桑离又补充一条:“不要向别人透露我的真实情况,只说我是临时演员就好。”
马煜郑重答应。
桑离又问:“地址在哪里?”
马煜答:“城内比较有文化氛围的酒吧大概就是‘魅色’和‘上海1936’,去年的小剧场话剧节也是在这两家。我们今年打算去‘魅色’。”
桑离想了想,点头:“好,我准备几个曲目,希望合作愉快。”
她微笑着伸出手,马煜握住,也笑了:“合作愉快。”
桑离选定的曲目一共四首,分别是舒伯特的《鳟鱼》、俄罗斯歌曲《夜莺》、中国创作歌曲《我住长江头》和中国民歌《小河淌水》。因为练歌的缘故,“你我”每晚提前一小时打烊。偶尔马煜会在旁边听桑离练歌,但更多的时候他忙着筹备艺术沙龙的事情,休息时间很少。
正式演出那天,桑离选了一身黑红相间的改良旗袍,暗金色的刺绣点缀其间,领口处嵌一块黑色蕾丝,令肌肤若隐若现,不仅高贵而且妩媚。马煜去接桑离,门开的瞬间,他有些许失神。
过很久,才晓得赞叹:“你是我见过的最瘦的美声歌手。”
桑离背对着他,一边锁门一边答:“我比以前的确是瘦多了,那时候一个人要撑一场独唱音乐会,十二首歌。我怕撑不下来,就玩命地吃东西,最快的时候一个月胖了十斤。”
两人下楼,马煜感叹:“那今晚只有两首,对你来说太游刃有余了。”
桑离却微微一愣,继而一边微笑着往楼下走一边答:“今时不比往日,其实两首歌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了。”
马煜纳闷地回头看看桑离,桑离低下头没有解释。
“魅色”这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风尘气,内里气氛却恬淡旖旎。每晚九点后的音乐能带动人宣泄,却又并不激狂。桑离在这个城市除了去“你我”外基本没有任何的夜生活可言,酒吧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只代表着之前所有的年少轻狂,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从不涉足。第一次随马煜走进“魅色”,看到来参加艺术沙龙的男男女女安静地聊天,酒保调兑的饮料也有严格的酒精度限制,DJ台上播放的背景音乐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桑离觉得自己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
夜晚,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魅色”中却是一群爱乐人的聚会。沙龙时间大约两小时,桑离排在第三个出场。第一个出场的女子穿一身黑衣黑裤吹长笛,第二个出场的男子则是白衣黑裤唱了《伏尔加船夫曲》,都是极出色的表演。轮到桑离,她慢慢走上舞台,明亮的追光里,她竟然有些失神。
然而,舞台毕竟曾是桑离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她略一分神,便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钢琴伴奏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桑离冲她微微笑着点点头,女孩子的指尖顿时流淌出美妙的前奏。
是舒伯特的《鳟鱼》。
音乐里,一群轻快的鱼儿在水中畅游,可是渔夫却要将其捕捉。桑离轻轻松松便唱出鱼儿的欢快与形势的危急,自然的肢体语言与生动的表情几乎就令人完全沉入那小溪边先愉悦舒缓,再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的眼神明亮,在灯光照耀下全身都焕发出奇异的光彩,马煜愣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舞台,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打破这样的一个梦,唯恐梦醒了,便再也见不到这个与往日不同的、神采飞扬的桑离。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角含一点笑容,手臂微微展开,目光好像正随着眼前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在运动,她的声音俏皮,用德语唱到:“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我站在小河岸旁,静静的朝它望,在清清的河水里面,它游得多欢畅……”
然而渔夫来了,危及四伏,她的眼神也紧张起来:“那渔夫带着钩竿站在河岸旁,冷酷的看着它,想把鱼儿钓上。我心里这样期望,只要河水清又亮,他别想把小鳟鱼钓上岸……”
渐渐,却沉重而惋惜起来:“但渔夫不愿久等浪费时光,他赶忙搅浑河水,我还来不及想,他已把小鳟鱼钓上岸,我满怀激愤的心情看小鳟鱼上了当……”
一点点俏皮又惋惜的收尾,一个浅淡美好的微笑,她微微弯腰鞠躬,谢幕。
几秒钟沉寂后,酒吧里响起热烈而又秩序的掌声。桑离想要到台下休息,可是侍应生递过来小纸条:请再唱一曲吧。
龙飞凤舞的笔迹,看得出是匆促而就。桑离循侍应生指出的位置看过去,暗影里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她却能看到舞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人们的表情很真诚,掌声节制却也热烈。她想了想,点点头,转身走回到舞台上,这一次,是《我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在北宋年间写下这首《卜算子》,虽没有华丽的词汇,却有巧妙的构思,回环叠韵间,一个女子的翘首以盼已跃然纸上。近千年后,一个叫黎青主的革命者为这首词谱了曲。他是个优秀的作曲家,巧妙地借这首古代的爱情词寄托了对殉难者的追思与对崭新明天的向往。桑离深谙这首歌曲的意境,在深情中融入坚定,在哀伤中融入悲壮。
小小的舞台上,寂静得没有任何多余声响的空间里,只有这个女子,她用她全部的爱与力量在唱歌。她面容悲戚,然而坚定从容,她的两只手交叠着,轻轻护在胸前,似在看着远处唱:“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当最后一个音符收起,坐在前排软沙发上的人们已经陆续站起鼓掌,桑离收回目光,看见眼前面带赞许地看着自己的人们,突然觉得这样的谢幕和之前自己站在盛大歌剧院里的谢幕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舞台不够宽广,或许人群不够密集,然而,同样真挚的掌声告诉你—真正爱音乐、懂音乐的人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耳朵的。且,在好的歌声面前,也不会欺骗自己的心。
原来,能为真正爱音乐的人唱歌,并获得他们的嘉许,那是生命中最单纯的幸福,与舞台的大小、观众的多少并没有多么本质的联系。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甚至付出几乎整个青春为代价,才弄懂。
掌声里,桑离的眼眶湿润了。
只是,恍惚中,她听着掌声的余韵,忍不住想:向宁,你还记得我吗?
就像歌里唱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今,没想到我住在了长江边,每天都可以喝到长江水了。而你呢,你在哪里?你还是否还记得那个叫桑离的女孩子,以及我们一起走过的好时光?
那是桑离这一生,最好的时光。
那段时间,隔着几百公里的路途,桑离和向宁的爱情没有搁浅,反倒更加热烈。随着网络渐渐开始普及,他们的联系方式在电话、写信之外,又加上了电子邮件。距离,在这时压根无法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
最有趣的是,向宁每晚的查岗几乎快要成407一景—逢电话响,女孩子们便嬉笑着喊桑离:“桑离,你向宁哥哥找!”
末尾的那个音调,一拐一拐的,绕成一小个华彩乐段。
向宁打电话的时候通常也要忍受寝室里几个人的恶意骚扰,桑离说话说到一半,便听到电话那边有男孩子在捏着嗓子喊“向宁!”,桑离先是起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会听见“啪哒”或者“咣当”的响声,继而是男生咆哮“向宁你给我等着”。
桑离下意识问:“什么声音?”
向宁若无其事地答:“没什么,我把老三的枕头扔过去了,他没接住,掉地上了。”
还有的时候则真的有女孩子的声音,也是开朗的笑声,在旁边喊“向宁,你给谁打电话啊”,向宁会笑着赶人:“去去去,尹遥你们安分点。”
桑离很好奇:“是谁啊?女生?”
向宁笑嘻嘻地问:“小离,你吃醋啦?”
桑离很惊讶:“啊?我为什么要吃醋?”
她答得那样光明磊落、理所当然,向宁很挫败:“我很抢手的好不好?”
桑离抿嘴笑:“我知道呀!”
向宁很无奈:“那你好歹表现得紧张点啊。”
“可是我知道你只喜欢我啊,”桑离很坦然,“就像我只喜欢你一样啊,哥哥……”
“哇”—话音未落,407的女生们纷纷做呕吐状,顾小影在对面床上躺着,举起一只貌似僵尸的惨白手臂,气息虚弱地说:“桑大姐,拜托你含蓄一点好不?”
蔡湘则从桑离上铺垂下头来,刚洗完的长头发也一起垂下来,好像《午夜凶铃》里面的贞子,吓了桑离一大跳。
桑离刚想伸手把面前的鬼脑袋摁回去,就见蔡湘笑得贼眉鼠目地:“桑离不要诱惑你向宁哥哥,男人的定力是有限的。”
桑离咳嗽一声,试图掩盖蔡湘的火爆话题。可是向宁已经听到,在电话那边低笑。
桑离还没等说什么,就见穆忻笑眯眯地盘腿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桑离问大家:“哎,你们说桑离和她的向宁哥哥进行到哪一步了?”
顾小影回答问题很踊跃:“B!”
蔡湘哈哈大笑着高声答:“C!”
穆忻转转眼珠,晃晃手里的杂志道:“我也觉得是C。”
桑离气结,举着电话问:“各位姐姐,有没有D?”
顾小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速度太快险些撞了脑袋,瞪大眼睛道:“天啊,真是D?”
她东看西看,然后故作惊恐地问桑离:“孩子呢?孩子藏哪儿了?”
“顾小影……”桑离咬牙切齿,就听见407一片翻天覆地的笑声,向宁终于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他还打趣她:“小离,D太远了,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他话音未落,桑离又听见他那边有女生尖叫:“天啊,谁是D?向宁,是你女朋友吗?啊!魔鬼身材啊!”
向宁也不放下话筒,直接扭头骂:“尹遥你可以出去了,出门右拐是盥洗室,去把你满脑子的黄色废料清理清理。”
女生哈哈大笑:“向宁,你脸红什么!”
……
一个混乱的晚上第N次上演!
随后不久便是岁末—那年,恰是二十世纪最末一天与二十一世纪第一天的交汇点。
真是个大日子呢—想想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在人生最美好的大学生涯中经历一次世纪之交的!
于是,从十二月初起,艺术学院的校园里就开始张贴各式各样的海报:美术系师生舞会、设计系集体泡吧、戏剧系小剧场狂欢夜、电视系Cosplay影像奇幻之旅……最后,院学生会的公告栏基本成为了各系学生会斗智斗勇、展现自家才华的大秀场,直让人眼花缭乱。
最初,桑离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因为她一向都是很不热衷于集体活动的一个人。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唱歌来得更为重要。她深爱那种可以沉浸在音乐当中的感觉,当她唱歌时,她几乎可以看见另外一个自己,那是一个沉寂在音乐情境当中的灵魂,无论是二三十年代的创作歌曲,还是鸟鸣山幽的传统民歌,甚至西洋歌剧选段,她都可以从中看到一个生活在当时环境里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自己!
她深爱这种游离的感觉,更热爱扮演这些角色时自己的投入与角色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丰沛情感。因为这些,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专业学习上,而剩下的那一点,则用来做兼职。鉴于12月31日晚不是她的班,她甚至想到可以趁大家都去参加岁末庆祝活动的时候一个人去琴房练习……
不过,作为一名以“人生无处不掺和”为奋斗信条的“杰出女性”,顾小影同学显然没有打算给桑离任何逃避的机会。
事情的起因是管理系学生会的若干人才们突发奇想,要搞一个与众不同的“风情之夜”,而顾小影同学,就是这个“风情之夜”中“咖啡屋”部分的承包人!
关于这个“风情之夜”的具体设想是这样的—
由系学生会出面,征用管理系目前的两层教学楼。其中位于四楼的三年级、四年级自习室共三间,分别改造成临时的酒吧一间、咖啡屋一间、茶室一间。而位于五楼的一年级、二年级自习室,虽然只有两间屋,但作为可以容纳百人的大自习室,面积较大,所以被改造成舞厅、卡拉OK厅各一间。
这五个房间各征集承包店主一名,之后由店主组织自己的经营团队,负责从房间装饰、广告宣传、店铺促销、现场服务在内的一干事宜。系学生会为每位店主提供流动资金五十元,另外提供集体采购的免费餐点饮料若干。店主也可以采购其他食物用以出售,但食物价格、品种、饮料酒精度都要受到严格审查。
总体原则是: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办出特色,办出情调!
此举一出,举系哗然。
历史上,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看一出学生们自导自演的元旦文艺晚会,磕点瓜子、吃两个桔子,一场关于新年的庆祝活动也就在满地瓜子皮、桔子皮中落幕了。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样别开生面的守岁之夜?
想想吧,那可是1999年至2000年啊!在这样一个千年一遇的时刻即将到来时,你可以在自家教室里喝着啤酒跳着舞,指挥同班的小美女服务员为你端茶倒水,而后大家一起守岁,说不定还有什么浪漫故事发生……
尤其是—据顾小影讲,成功竞标到舞厅经营权的同班男生冯亦已经公开表示,他的舞厅将在当晚举行一场化妆舞会,特聘美术系学生在舞厅门口为大家现场量身制作面具!十二点钟响之时,舞厅大门关闭,所有灯光将熄灭三十秒……
“嘿嘿嘿!”顾小影讲到这里时,忍不住贼笑。
穆忻听得目瞪口呆,过半晌问顾小影:“这是谁想出来的点子?不怕出事?”
蔡湘则早在顾小影讲到一半时就开始眼冒红心,举双手支持:“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开店!我要去跳舞!大不了不参加我们系的Cosplay了。”
而后不忘打击穆忻:“老年人,你也太谨小慎微了,能有什么呀?不就是喝点酒,跳跳舞吗?你们设计系还打算集体去‘兰桂坊’泡吧守岁,你们都不怕出事人家怕什么!”
顾小影煞有介事点头:“爱卿所言极是。”
蔡湘也顾不上计较顾小影那副找抽的模样,毛遂自荐:“哎,顾老板,你说我能干点啥?”
顾小影很高兴有人捧场,想了想道:“服务员?”
蔡湘皱眉头:“至少也得是个领班吧?”
顾小影撇撇嘴:“您真抬举我,我那店一共就打算招三个服务员,还弄啥领班?”
穆忻试探地问:“顾老板,您的那三个服务员,不会正巧就是我、蔡湘和桑离吧?”
顾小影绽开大大的笑容:“知我者,穆忻也!”
话音未落,从天而降一个抱枕,直接把还未上任的“顾老板”闷在下面!
于是,刚上完晚自习的桑离一进门,便看见407再度上演鸡飞狗跳的一幕……
不过,闹归闹,在大家的鼎力支持下,顾老板的“咖啡屋”项目还是如期上马了。
首先,在某次卧谈会的集思广益下,咖啡屋的名字被定为“你我”—你我咖啡,有你有我!
随后,由顾老板本人亲自拟稿、设计系高才生穆忻同学绘制的海报投入制作。海报上绘满了绿色的藤蔓,还煽情地写了宣传语:大学四年,因为种种原因,我们对面相逢不相识。假若可以,亲爱的朋友,请你停下脚步,来“你我”坐坐。看看那些温和的笑脸,聊聊那些熟悉的话题,让我们一起,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为我们的青春守岁……
抄宣传语的任务自然也是落在练过书法的穆忻身上,她一边抄一边哆嗦:“真是够酸的。”
顾小影听到了,颇不服气:“三家店一起竞争知道吧?就是要出其不意,打心理战,让大家觉得有必要来你的店里坐一坐,你才会有客源。”
正在一边制作“八折优惠卡”的蔡湘佩服得五体投地:“顾老板,你真是我的偶像!”
桑离坐在一边无所事事,便问:“顾老板,那我做什么?”
“你的任务就是坐在后面,”顾老板大手一挥,“放心,有你施展才华的地方!”
桑离将信将疑。
果然,两天后,所有海报和优惠卡制作完毕,顾老板告诉桑离:“我要去贴海报,你跟在我后面,负责把这些优惠卡在校园里派发出去!”
“啊?”桑离目瞪口呆。
“别担心!”顾小影“义气”地拍拍桑离的肩膀,笑得贼兮兮的,“小桑桑,你要相信,就你这张小脸蛋往校园里一摆,那就是咱们咖啡屋的活招牌啊!”
出卖色相!
桑离在冒冷汗的同时,只想起这么四个字。
不过,顾小影的战略还真是正确:桑离同学往校园的甬路边一站,八折优惠卡顿时供不应求。拿到优惠卡的人们还纷纷咨询咖啡屋具体位置以及开业时间……盛况空前啊,似乎连学生社团纳新报名那天都没有如此人气。
站在桑离身后的顾老板嘴巴都快笑歪了。
当晚,向宁打电话来的时候,桑离自然把白天的事情复述一遍。向宁听得想笑,却又故意板起脸对桑离说:“让你们顾老板接电话。”
电话递到顾老板手里,她还在装神弄鬼,笑眯眯地说:“先生,请问您要预定12月31日晚的情侣专座吗?本店只提供四张情侣专座哦,先来先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一边说一边冲桑离眨眼,桑离忍不住笑出声,向宁也笑了,道:“顾老板,你怎么能让我女朋友去干这种活儿?抛头露面的,万一出事我唯你是问!”
顾小影笑得越发的腻:“先生,我们生意人讲究的就是‘物尽其用’嘛。您太太的外形这么好,已经被聘请为我们咖啡屋的形象代言人。若是您不放心,不妨来陪我们一起守岁喽!”
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下一秒,顾小影听见向宁说:“顾老板,作为对我女朋友出场的回报,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一边,桑离好奇地看着顾小影频频点头,“嗯嗯哦哦”地答应着什么,便凑过去想听清对话内容。可是顾小影一边接电话一边闪躲着,那副神秘的样子让桑离越发纳闷。直到顾小影放下电话,喜滋滋地再次投入到咖啡屋的筹备工作当中去,桑离还是没弄清楚向宁和顾小影究竟密谋了什么。
那晚,不管桑离怎么问,顾小影还是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被逼急了,干脆站在寝室中间,振臂高呼一声:“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屋里剩下的三个人,齐齐落下冷汗来……
在千呼万唤中,12月31日晚,顾老板的“你我咖啡屋”终于如期开业!
当天下午,四个女孩子开始对咖啡屋进行整体布置—在那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小教室里,单人小课桌被抬走一半,剩下的一半则两两相对拼到一起,上面铺着白底紫花的一次性桌布,干净的样子真讨人喜欢。每张桌上都有一个装满水的一次性塑料杯,杯里漂一块浮蜡。除了由讲桌改造成的吧台上留有一盏应急灯外,屋里所有的灯都被关闭,只余浮蜡星星点点的烛光摇曳生姿。另外桌上还摆着免费提供的瓜子、爆米花、葡萄干,以及一张价目表,用三号字标明:啤酒、果珍、咖啡、绿茶0.5元/杯,鲜奶蛋糕3元/块,虾条、薯片3元/盘……
四个人忙得满头大汗,不过真弄得煞有介事:每人都围着借来的粉红花边小围裙,头系粉红色小方巾,蔡湘还挽一只藤编小筐,里面放着十支新鲜的玫瑰花,笑眯眯地等着向来往的情侣兜售。在顾小影的促销战略带动下,四张情侣专座已经全部预订出去,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终于到了晚上,当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五楼的“舞厅”开始传出《友谊地久天长》的曲调,窗外华灯初上,本系及很多外系的学生们都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你我咖啡屋”的方向走过来。人声鼎沸中,只见顾老板迅速进入战备状态,站在咖啡屋门口笑容可掬地对来往的老师、同学们招呼:“欢迎光临‘你我咖啡’,请进来看一看!”
声音无比温柔,让站在店里调饮料的“服务员”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面相觑。
桑离咂嘴:“顾小影这架势还挺专业!”
穆忻抿嘴笑道:“将来我要是开一家店,就请顾小影去做迎宾,你听听这个小调调儿,温柔得快赶上声讯台了。”
蔡湘则干脆哈哈大笑:“什么声讯台啊,你们太厚道了,这分明就是‘怡红院’!”
不幸被正往屋里带客人的顾小影听到了,换来阴侧侧的答复一句:“蔡湘,扣你工钱!”
听到对比如此明显的两种音调,三个“服务员”终于不顾形象,大笑出声。
不过,那天的生意可真是火爆啊—火爆到很多年后,当桑离坐在自己的店里,看着店门口那块木制的“你我咖啡”招牌时,仍然会想起,在自己十九岁那年,也曾有过那样的一群朋友,也曾彼此毫不戒备地相处,也曾一起参加过一次跨系的集体活动,而那间同名的小咖啡店,更是在三家店中拔了当晚销售额的头筹……
毫无疑问,顾老板是个奸商!
君不见—每瓶啤酒通常能盛四杯,她多保留一些泡沫,于是一瓶啤酒就可以盛五杯;一杯水里通常应该放两勺果珍,她放半勺,结果屡次被客人投诉其抠门,形容她是“放果珍好像加味精”;从校外西点店里批发来的鲜奶蛋糕是长方形,每块三元,她沿对角线一切两半,每块三角形鲜奶蛋糕也卖三元;红玫瑰每支四元,三支十元,趁客人们买花后上楼跳舞,她能把花从桌上收回来继续卖……种种恶行,真是令人发指啊!
不过,面对客人们的投诉,她的对策实在无敌—她将所有投诉都交给桑离处理,于是桑离变成了“侍应生+信访办主任”,笑脸如花地将广大人民群众的投诉抗议一应收下。因为她的态度温柔,人漂亮,而且声音也很好听,所有问题都被顺利化解。上访者诉苦完毕,很快就兴致盎然地要求“和漂亮的服务员妹妹一起喝一杯”。于是,嚣张的顾老板一边笑着数钱,一边依然我行我素,做着她的奸商……
直到晚上十一点半,顾老板终于良心发现,招招手把桑离唤过来,笑眯眯地说:“亲爱的,今天谢谢你了哦,你去楼上跳舞吧,后面的我来盯着。”
桑离受宠若惊,感激万分地看着顾小影,看见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狐狸面具递给自己:“这是我刚才从楼上要来的,你先拿去用吧!”
桑离看看还在忙着端送饮料的穆忻与蔡湘,犹豫一下:“可是现在这么忙,好多人都跳累了下楼来喝饮料……”
“去吧去吧,大家轮流休息。”蔡湘抓着几大包薯片转出来,圆圆的苹果脸上全是汗,笑嘻嘻地看桑离,“顾老板文明经商,还晓得给姐妹们放假呢。”
穆忻刚给旁边一个座位结完帐,直接走过来伸手到桑离背后解开她的围裙,再摘下她的头巾,顺手用来擦擦自己额角的汗水。
被顾小影一巴掌拍下来:“哎哎哎,别弄脏了,这可是借的!”
穆忻不理顾小影,只是甩甩头,利落的短发飞扬。她一甩手把桑离的围裙头巾扔到吧台上道:“让你走就走,缺谁地球不转?”
桑离看看眼前的三个人,隐约觉得有什么事被瞒着,一个小小的念头开始萌芽,这念头太美好了,她都有点不敢相信,只是瞪大眼看着眼前的三个女孩子。终于还是顾小影忍无可忍,伸手给桑离套上面具,拽住她的手腕,一路跑上五楼。只听得音乐声渐渐变得响亮,还能看见灯光忽明忽暗—楼上的人们正在“舞厅”蹦迪。
顾小影伸手推开“舞厅”的门,一把将桑离推进去,就在桑离跌跌撞撞地沉入黑暗中有些找不着北的时候,音乐突然一下子从激烈的舞曲变成流畅盛大的华尔兹—华丽的宫廷、女子翻飞的裙裾……华尔兹的旋律里,桑离几乎快要看见南瓜马车和水晶鞋。
渐渐,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看见偌大一间教室里的桌椅被搬走大部分,只留有限的几把椅子贴墙摆放供人休息。讲桌被改造成DJ台,讲台上方摆了射灯,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桑离站在靠门边的位置,看着那些有些陌生的面孔,有点手足无措。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多出一双手,圈住她的腰,只是轻轻一带,便将她带进舞池。桑离低呼一声,可是喊声还没有出口,便看见眼前带着佐罗面具的男生眼睛里闪烁出熟悉而温暖的光芒。
他看着她,微笑地问:“这位小姐,能和我一起跳支舞吗?”
桑离瞪大眼,嘴巴张成“O”形,任他带她在华丽的音乐里旋转,他的舞跳得那么好,远远胜过只在形体课上学过基本舞步的桑离。然而他们的配合太默契:他脚步稍偏,她便顺势一个一百八十度轴转;他抬起手,她便向右后方旋转三百六十度……冬天,没有飘飞的裙裾,只有周围男女生同样青春四溢的身影,只有简陋却温馨热闹的“舞厅”里射灯光斑四散洒落。
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甚至很想去摸摸他的脸,增强一点真实性。他许是看出她眼神里的迷茫,手臂一紧,她便跌进他怀里,脸颊蹭到他身上毛衣的纹理。
“小离,你好歹感动一下啊!”他笑着看她,“我可是专程赶回来陪你的,为这个,今晚天安门广场的活动都没参加。”
桑离恍然大悟:“你和顾小影约好的?”
向宁笑:“我以为你早就猜到了。”
桑离老老实实答:“我很少做无意义的奢望。”
向宁伸手刮刮她的鼻子,笑着看她:“我的小离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桑离正要说话,音乐却突然停止了。她好奇地看向DJ台的位置,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说:“还有十秒钟,新世纪就要到来了,让我们一起倒计时吧—”
舞厅里顿时群情激昂,许多素不相识的男女生都一起数:“十、九、八、七、六、五、四……”
桑离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也拽了向宁一起喊:“三、二、一!”
“哗”的一下子,舞厅里灯光全灭,有女孩子开始尖叫,桑离瞪大眼看着瞬间笼罩的黑暗,下一秒,一个吻轻轻印上她的额头。他抱紧她,在二十一世纪始降临的这一刻,轻轻在她耳边说:“小离,我爱你。”
那是桑离这辈子最幸福的回忆。
那时候,她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有一间咖啡店,而取店名的那一刻,她内心里又会有怎样的幸福与哀伤,纠缠上演?
那时候,他们的爱情单纯干净,不掺任何杂质,没有任何干扰,他们甚至不需要强调这种爱情的存在—因为这样的爱,已经变成无处不在的空气,渗透在他们的生命里。
在桑离十九岁的这一年,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彼此。
不过,桑离并没有想到,在她全心全意只爱一个叫做向宁的男孩子的时候,沈捷却在琢磨着是不是要把她带进自己的世界里。
段芮回校后,桑离顺理成章地结束了自己的代班生涯。段芮也开诚布公用信封装了薪酬递给桑离:“师妹,这是你的!”
桑离乍一看见那摞钞票,有点吃惊:“这么多?”
段芮笑:“当然没有免费的午餐,酒店那边提出要你和我一起去表演。”
“什么?”桑离惊讶,“这样可以吗?我没见过咖啡厅里还有唱歌的。”
段芮耸耸肩:“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有钱赚就行了。”
桑离有些犹豫,彼时她还沉浸在向宁带给自己的惊喜中没有走出来,犹豫的原因不是因为想到了沈捷,而是因为半个月后将要开始期末考试。
然而段芮劝她:“师妹你想想,谁和钱有仇?有钱赚有什么不好,反正学咱们这行的就算成名成家了,本质上不也还是卖艺?再说等你将来参加比赛、考学的时候,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桑离终于被说动,点头答应。
段芮眉开眼笑,很开心以后去做兼职的时候可以有人陪。
任务来得也快—桑离和段芮一起上工的第二天便接到负责人通知:三天后有一场商务宴会,请二位准备一下,现场有一个小乐队,到时候会有一系列节目。
还特别注明:报酬从优。
段芮很高兴,拉着桑离安排:“你找几首舒缓轻柔的歌就行。”
桑离也很高兴,因为她没有参加过西式宴会,所以对这个活动本身的好奇比对报酬的好奇还要大。她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为这种“上档次”的活动准备一身过得去的行头。下课后她准备去学校附近的演出服商店看衣服,没想到一出校门就看见了沈捷。
他穿一身休闲外套,很随意地站在车边,看见她的刹那还愣一下,然后才挥挥手说:“嗨,真巧!我正在琢磨上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桑离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眯眯地打招呼:“沈总好!”
她的笑容灿烂明媚,沈捷又愣了一下才问:“你有时间吗?”
桑离奇怪:“干嘛?”
沈捷指指自己的车:“上车说。”
桑离不肯,笑容变得恭谨而疏远:“就这么说吧,我还有事呢。”
沈捷无奈:“我又不是人贩子,你防我干吗?”
桑离撇撇嘴:“那难说。”
沈捷哭笑不得:“行,我实话实说,我带你去买演出服。”
桑离瞪大眼:“为什么我的演出服要你买?”
沈捷忍无可忍,伸手拖过桑离直接塞进车里,尔后开车,用眼角的余光睨着缩靠在车门上的桑离:“我看上去很像坏人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桑离警觉地看着沈捷答。
沈捷差点噎住口气。
车遇红灯,他拉了手刹瞪桑离:“我会对一个小女孩献殷勤?”
桑离想想,好像也对,有点松口气,可还是瞪着沈捷不说话。
沈捷头疼:“我是发现你只有那么一件演出服,还有些宽松,想着这次宴会很重要,干脆送你件好点的演出服得了。反正你也是在我们酒店做兼职,就算是工作服,我也不亏。”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桑离终于撤了满身的警戒,笑嘻嘻地坐正了说:“那你早说啊。”
沈捷叹口气,一边继续开车一边抱怨:“没见过你这么大牌的临时工,我好歹也是你老板。”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只是在随沈捷走进满是芬芳的商场大厅时,桑离才隐隐开始怀疑:难道这是鸿门宴?
她抬头,看看这个平日里她甚至不敢问津的金碧辉煌的商场,在这样非周末的下午,客人算不上很多,举手投足却都能看得出精致。那些漂亮女子,或许算不上多么国色天香,可是单看打扮就知道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外面寒风凛冽,室内的她们却穿着色彩纷呈的裙子、黑丝袜、细高跟鞋子,在卖场专柜的矮沙发上坐着,听专柜小姐介绍这一季的新品……
沈捷不是没注意到桑离的目瞪口呆以及想要掩饰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局促。但他没说话,只是径直带桑离上了三楼女装部,去往一家桑离叫不出名字的专柜,站定了,四下里环顾一下,指挥专柜小姐:“这件,这件,还有那件白色的,对,一起拿下来。”
回身指指桑离:“带这位小姐去试试衣服。”
专柜小姐笑魇如花,带桑离去角落里的试衣间。进试衣间的时候桑离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身边硕大的试衣镜,镜子里的女孩子有青春的神气、姣好的面容,然而很奇怪,仓促间,桑离竟觉得镜子里的女孩子如此陌生。
不得不承认,桑离这样的女孩子,哪怕出自蓬门荜户,也天生就衬那些华贵的衣裳。
当软布帘拉起的瞬间,沈捷回头,忍不住惊讶:果然是人要衣装—这个女孩子粗看已经很漂亮,穿上这样的衣裳,竟然就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人!
深紫色连身长裙,雪纺质地,一路沿肩胛到小腿贴身剪裁,领口自右肩斜斜插入左臂窝下,左肩的位置被一条黑色缎带前后固定住,左胸前连接黑色缎带与紫色裙子的是一朵黑缎带攒成的玫瑰花,花芯部分有闪烁的水晶光泽。
雪纺的质地轻而软,风吹过来的时候好像紫色的云彩在空气里飘,始从试衣间走出的桑离信手整理一下裙摆,一抬头的瞬间,灯光打在她脸上,令见多识广的专柜小姐都有些许失神。
桑离看看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看的沈捷,再望望镜子里的自己,心里犹豫:明明是平民人家的女儿,却围裹在这样的华服的锦衣下,会不会有些不搭调?
第二件则是雪青色吊带裙子,长度也只不过到小腿的位置,胜在面料本身闪闪发光,在灯光照耀下又有些金色的效果。搭配一条同色系羊绒披肩,挡住冬日的寒气。披肩垂下来的部分似用金色丝线绣了不规律的藤蔓纹路,一路延展开,平添了许多生动。因为是吊带裙子,女孩子白皙的皮肤与清晰的锁骨凸现出来,在灯光下,好像温润的白玉。
桑离又回头看沈捷,只见他正一边接电话一边看向自己,便没等他说话就又回转身去看镜子。就在桑离转过身的刹那,柔软的裙子下摆轻轻划一道弧线,露出纤细好看的小腿来。这令站在她身后的沈捷突然就举着手机失语了—电话那边的下属还在喋喋不休地汇报工作,而他的视线胶着在桑离身上,不可避免地走了神。
试到第三件的时候桑离已经有些疲倦,然而拗不过专柜小姐的劝说,终究还是拿起衣服走进试衣间。这是一件绸缎质地的白色长裙,宽大的下摆、抹胸设计,整个款式简单而干净,只是在腰际有一道粉红色带子,在腰后打成一个细软的蝴蝶结。
桑离走出试衣间的刹那,一手拎住长及脚踝的裙摆,抬头便听见专柜小姐发自内心的感叹:“真是太漂亮了!”
桑离抬头,刚好听到她补充一句:“这位小姐,我敢保证,如果有一天你穿婚纱,一定是最漂亮的新娘。”
新娘?桑离愣了一下:那新郎是谁?向宁吗?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就脸红了,她急匆匆地转身再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却刚好听到沈捷对专柜小姐说:“都包起来吧。”
桑离回头,见沈捷一边说一边伸手掏信用卡,她急忙冲过去拦住:“不行不行,太贵了!”
她冲撞的力量太急,险些绊倒。沈捷一伸手恰好扶住她,半圈在怀里,样子有些暧昧。专柜小姐见怪不怪,只是抿嘴笑。
桑离一愣,然而还没等她做出反应,沈捷已经松了手。他只是神情坦荡地指挥专柜小姐把衣服打包,相比之下,倒好像是桑离多心了。
结果,那天在回去的路上,桑离就一直呆呆地看着手里三个衣服袋子与后来搭配起来的两个鞋盒,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路上,沈捷开车,桑离发呆,车里的CD放着孟庭苇的老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过很久,桑离才低低地说:“沈总,这些衣服,我不能拿回去。”
沈捷看看桑离,似乎轻轻叹口气,过会才答:“衣服放到酒店前台,过几天你来演出的时候提前过来换吧。”
他太通情达理,桑离感激地抬头看看他,说:“谢谢您。”
沈捷微微一笑:“这不过是第一次,桑离,其实有些场合,你总要习惯。你是学美声的,将来你要接触的世界会越来越出乎你的意料,你不能每次都逃避。你要知道,高雅音乐虽然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享受,但真正能把高雅音乐学好的人,一定是过着阳春白雪的生活。”
桑离呆呆地看着沈捷,似乎并没有料到他会说这些。
三天后,宴会如期举行,段芮第一眼看见桑离的裙子也吃了一惊,伸手翻翻内里的标志,咂舌道:“师妹,这是你买的?”
桑离不好意思地答:“向一个朋友借的。”
“哦,”段芮并没有怀疑,只是点点头,“这个牌子的衣服好贵。”
想了想又说:“不过,应付完今天这场,买这么件裙子也不难了,师妹你干脆也狠狠心买几件好衣服,将来总是有场合要用到的。”
“有场合”—这个词最近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桑离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问:“咱们做学生的,能有什么场合?”
“怎么没有?!”段芮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看看桑离,“有时候随老师出去应酬,还有的时候跟师兄师姐出去应酬,还有些时候你要出去参加比赛,带队老师也会带你去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起吃饭……场合多着呢。”
桑离微微有些吃惊:“应酬……就是吃饭?”
“吃饭……有时候也喝点酒,吃完了或许会去唱歌、跳舞,最多不过一起去泡吧。”段芮若无其事地答。
桑离“哦”一声,没再多问。
段芮以为她在想钱的事,便开导她:“其实咱们的学费是贵了些,不过兼职机会多,也不是赚不回来。比如有人给小费自然要收下,偶尔陪人应酬也会有收入,只要不触及道德问题,拿着也就拿着了。不过也不是都给现金,有时候会给购物卡,那你就拿去买几件好衣服,毕竟着装好一点也是对人家的尊重。”
桑离吓一跳:“购物卡?这样也可以?”
段芮化好妆,往化妆间外走,一边挥挥手:“下次有机会带你去见识见识,其实压根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又不是旧社会。就算应酬的人再缺德,你要不愿意,他也不能强来,那不是违法嘛。所以你看咱们学校那些动不动就香车华服的女生,那都是你情我愿而已。”
回头看桑离傻傻的表情,段芮笑了:“大四民族唱法的骆晶,认识吧?”
桑离点点头。
段芮微微翘翘嘴角:“就她那专业水平,有谁愿意给她开演唱会?可是人家就可以在省会堂开独唱音乐会,两万块钱就能搞定,你以为谁这么好心眼学雷锋?”
桑离看着段芮,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男朋友是油田老总的儿子,知道吗?”段芮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桑离的额头,“这年头,谈恋爱也是有附加值的。”
段芮一边说话一边拉开化妆间的门,恰好看见沈捷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宴会厅。段芮回头,指指沈捷,对站在自己身后探头探脑的桑离说:“看见没有,要是能跟这种人在一起,别说开演唱会,就算你想谋点小名气,他也能帮上你。”
桑离张口结舌,过会才晓得问:“这么老……”
“老?”
段芮哼一声:“他也就三十岁左右吧,正是男人的黄金年纪,怎么会老?”
刚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听说你有男朋友?”
桑离点点头。
“是郭老师的儿子?”段芮很好奇。
桑离有点为难,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段芮笑笑:“也不错啊,将来毕业的时候让郭老师给你办留校,当个老师什么的,多舒服!”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唱歌。”桑离探头看看沈捷的背影,下意识拂拂自己身上的紫色长裙。
“那就去省歌剧院,让你未来公公给你办,郭老师的老公不是挺能干的?大官哦……”段芮一边带桑离往宴会厅走一边眨眨眼。
“向叔叔?他不会的,他人很正直的。”桑离嗫嚅着。
“嘁,凭你的专业水平想去省歌剧院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也就是举手之劳,打个招呼而已,也不影响他一贯正派的个人形象吧。”段芮不在意地说。
桑离却有些迷惑了:这似乎,是一个更加现实、更加功利的世界,和她最初的音乐梦想有着本质差异,然而却又息息相关。
那么,究竟自己的这条理想中的道路,是不是真的可以理想下去?
是夜,仲悦宴会厅里灯火辉煌,那些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能看出大多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唱歌的间歇,桑离好奇地看着在大厅中间忙着和这样那样的人们驻足交谈的沈捷,他今天穿一件深色西装,领带是斜条纹,和来宾谈笑风生的样子还真是蛮养眼。
桑离一边看一边想:其实,他倒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虽然看上去很有钱,可是并不可恶,正相反,他很博学,很善解人意,只是太老了……
一边想一边有些想偷偷笑,笑容里幸灾乐祸的嘲笑成分比较多,似乎“三十一岁”这个年纪已经很凋敝,很惨不忍睹。她甚至偷偷想:如果不存在雇佣关系,是不是就不需要叫他“沈总”,而是要叫“沈叔叔”?
这样想着,越发有笑容漾上唇角来。
远远的,沈捷在谈笑间向桑离的方向看一眼,恰巧就看见她正看着自己微笑。下意识地也回个笑容给她,可是她居然没有反应!
沈捷有些奇怪,想了想便唤来一个服务生,轻声嘱咐几句。
过一会,就有服务生走到桑离身边,笑着对她说:“桑小姐,沈总说你和段小姐可以随便过去吃点什么了。”
“吃饭?”桑离有些惊讶,“不用唱歌了?”
“沈总说等吃饱了你们可以随便弹几首钢琴曲子,歌就不用唱了。”服务生毕恭毕敬。
桑离很高兴,急忙跑过去召唤段芮,两人手牵手去取东西吃。
仲悦的西点一向做得考究,桑离吃一块,再吃一块,最后干脆多取几块放在自己盘子里。刚回身想找段芮一起躲出去吃,却发现段芮已经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聊天。隐约还能听见男人问一些“您在哪个部门工作,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之类的话,而段芮中规中矩地笑着答“我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弹钢琴”……
桑离眨眨眼,一个人悄悄退出去,心想: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很强大的“附加值”?
桑离一个人躲在宴会厅连接的温室庭院里吃点心,吃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没有取饮料。刚想起身回宴会厅,只见面前有一杯橙汁递过来,桑离惊讶地抬头,发现是沈捷。
“很吃惊?我还以为你能猜到是我。”沈捷笑笑,顺势在桑离身边的长椅上坐下。
桑离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声“谢谢”,扭头看见沈捷靠在长椅椅背上,闭着眼,满脸疲惫。桑离喝口橙汁,清清嗓子才问:“你吃东西了吗?”
沈捷仍旧闭着眼睛答:“没时间。”
“那你不饿?”桑离好奇地问。
“习惯了。”依旧声音平平。
桑离迟疑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尚摆着很多小点心、也只摆着点心这一种食物的餐盘,想了想问:“那……你吃点心吗?”
沈捷睁开眼,看见桑离犹犹豫豫地看着自己,月光下,女孩子漂亮的脸上此时却有温柔的光辉。
他心里蓦地一动,反问:“吃这些?”
看他看着自己的餐盘好像不可置信的样子,桑离没好气:“不吃算了,我还没嫌你脏呢。”
沈捷一愣,大笑出声,伸手接过桑离的餐盘便取点心吃,一边道:“谁说我嫌你脏了?我是怕你没吃饱,晚上回去还会饿。”
桑离看沈捷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真好像饿了很久,忍不住在心里可怜他一下,想着:有钱人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中间沈捷抬头,指指桑离手里的橙汁:“水—”
桑离急忙把橙汁递上,嘱咐:“别噎着。”
沈捷喝一大口,看看桑离满眼的怜悯,怎么好像小女孩看小狗的样子?觉得很好笑,便问:“你不喝了?”
桑离这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我都喝过了—”
沈捷顺嘴接话:“没关系,我不嫌你脏。”
桑离迅速涨红脸,起身,狠狠瞪沈捷两秒钟,突然很奇怪地笑了,看着沈捷快速说了句:“谢谢叔叔。”
话音未落,人却已经转身跑回宴会厅去。
沈捷正喝橙汁,被这个称呼呛到,猛地咳出来。桑离一边跑一边听到身后的咳嗽声,笑眯眯地觉得真是解气啊解气……
只是那晚,桑离并不知道沈捷看着她的背影,好气又好笑。然而,在好气与好笑之外,还有更多的好奇,与更多的求知欲—如果说之前他不过是想要她成为他的世界里出出进进的一个人,那么从那晚开始,他想完全拥有她的愿望,则越来越强烈。
随后不久,六月初,音乐系举行声乐表演专业优秀学生汇报演出。
前一晚桑离给向宁打电话,语气里颇多自豪,宣称:“这是我大学阶段的第一次演出。”
向宁愣一下才问:“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不一样吗?”桑离不明白。
“当然不一样,你早说,我就会去参加。”向宁埋怨。
一点点的小甜蜜,好像夏天凉爽芬芳的绿豆冰棒,浅浅淡淡涌上。桑离的笑容漫上来,还要做深明大义状:“你不是忙毕业吗?再说还有段芮师姐和我们寝室的人都说要给我献花。”
献花历来是学院里演唱会的习俗:一曲唱毕或是最后谢幕时,总会有很多年轻的身影冲上舞台,抱着大捧的鲜花献上去。届时,亲疏远近、人缘好坏就一清二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男朋友女朋友朋友的朋友……人人手上都是形色各异的花朵。偶尔台上的人手里的鲜花多到捧不过来,一弯腰鞠躬就会掉一束,台下的观众大多见怪不怪,只有掌声,以及微笑。
如果,真的有向宁给自己献花,会是怎样的场景?
挂断电话,桑离趴在自己床上想出了神。
可是,回过神来,还是要去练歌,还是要一个人走在校园里铺满了丁香味道的甬路上,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明灭闪烁,心里想:哪一颗在他的头顶,他抬头时便可以看到?
第二天,艺术剧场里果然是花香四溢:舞台上的花篮、舞台下的花盆、观众手里的花束……如果再加上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花果味道香水气息,基本上就是一座花果山。
参加表演的有十几个学生,大一的只有两个,桑离是其中之一。她排第七个上场,不着急,就一个人悠哉游哉地在后台走廊里开声。高一级的师姐伍玥足够无聊,正拎着裙角在一边偷看台下贵宾席,一个个地报数:“校长、系主任、教务处处长、歌剧院的……”
数到一半突然插一句:“哎,怎么还有他?”
“谁?”桑离刚进屋就听见这句话。
“梁炜菘,”伍玥躲在一边,探头探脑地指着贵宾席正中间的位置,“看那里。”
桑离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三十几岁模样的男人,方方的脸孔,远看是很像梁炜菘。可是可能吗?好歹也是国内知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这么大的“腕儿”,会来参加一次本科生的汇报演出?
便很纳闷:“真的哎,没看错吧,是他吗?”
伍玥指指点点:“左手边坐校长,右手边坐咱系主任,如果不是梁炜菘,哪还用这么大的排场?”
那大抵就是桑离第一次见到梁炜菘—是活生生的梁炜菘,而不是CD封套上或者杂志封面上的梁炜菘。那年他四十岁,比沈捷还要大一些,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然而威望如日中天。
后来才知道两件事:第一,梁炜菘和系主任是研究生时代的同学,这次来出差,捎带卖个面子看场演出;第二,梁炜菘看完整场演出,只问了系主任一个问题—“那个唱阿依达咏叹调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威尔第歌剧《阿依达》中的咏叹调,郭蕴华选的曲目。桑离声情并茂地唱:“父亲的名字是尊贵的,而达梅斯是我最亲爱的人的名字,这双重忧伤的热泪,流淌在我这颗迷惘的心里……”
从观众席里看过去,舞台上,桑离的长发被高高挽起,盘成乌黑的髻,穿白色抹胸长裙,露出修长的脖颈来。在一片大红大绿或金光闪闪的演出服阵营中,这一抹白,就好像“坠入凡间的精灵”—这个比喻是谁发明的?真是再贴切不过。
然而那天,桑离和梁炜菘最近距离的接触也不过是在演出结束后,领导与业内名流上台与演出人员握手合影。梁炜菘的手掌握住桑离手的刹那,他认真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而后点点头,微笑一下,说了句“祝贺你,很精彩”。桑离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奉上一个很甜的笑容,而后用掺杂着好奇与崇敬的目光目送梁炜菘走远。那时候,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反倒是顾小影、穆忻和蔡湘,演出结束后抱了大捧的百合花,用浅紫色的缎带扎紧了,兴高采烈地上台献花,又指挥有照相机的男生给她们合影。
顾小影开心地搂了桑离,冲着照相机镜头笑容灿烂,末了说:“桑离,你知不知道你唱歌的时候有多漂亮?我们都像看见天女下凡!”
桑离抿嘴笑,不说话。
穆忻肯定的捧场:“是,特别漂亮,神采飞扬。”
蔡湘笑嘻嘻的:“桑离,你等着,等我去了中央电视台当编导,一定给你做专辑,请你去一号大厅录节目……”
“醒醒,醒醒,”桑离挥挥手, “你还梦见什么了?”
“谁说是做梦了,”蔡湘噘嘴,背歌词,“心若在,梦就在。”
几个女孩子在舞台上笑成一团。
直到终于被一个笑笑的声音打断:“桑离,祝贺你演出成功。”
桑离回头,瞬间瞪大眼,愣住。
沈捷?
明亮的灯光下,桑离呆呆地看着那个儒雅俊朗的男人抱了臂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喧闹的剧场里有人看见这边的动静,也注意到本来就很出色的沈捷,呼朋唤友地往这边看,却只有桑离,还在发呆。
几个女孩子也愣了,顾小影先回过神来,捅捅桑离:“你朋友?”
桑离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却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沈捷愣一下,定睛看看眼前女孩子呆呆的、受到刺激的表情,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一句话,只好提醒她:“桑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他一边说一边笑着走近一些:“我还以为我这么礼贤下士,你会发誓给仲悦效力一辈子。”
也难得桑离心情好,胆子便大,瞟瞟他空着的手,扁扁嘴:“我还以为上司会送我花。”
沈捷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大气又温文,一下子抓住台上台下没来得及走的若干女孩子的视线。他笑着说:“花太浪漫,我送点实惠的,要不要吃宵夜?”
桑离笑着答:“可是我现在要回寝室了,再晚点就锁门了。”
她笑眯眯地指指四周:剧场里的灯光正在一排排地熄灭,人们陆陆续续往门外走,只有407们还站在原地,好奇地看着沈捷。
沈捷笑着跟407的女生们打招呼:“你们好,我叫沈捷,是桑离的同事,在她兼职时认识的。”
“哦……”407们发出集体感叹声,随后七嘴八舌地道别,先后散去。
这时候剧场门口有负责老师喊话:“那位同学,你们走不走啊,要关门啦!”
“这就走!”桑离喊一声,回头看看沈捷,微笑,“下午一直在这边,其实如果你不说,我也没觉得饿。”
沈捷笑了,一边随她往外走,一边道:“不远,就在车上。”
“车上?”桑离纳闷,“餐车?”
“想什么呢?”沈捷忍俊不禁,“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做‘外卖’?”
“外卖就外卖吧,”桑离笑嘻嘻地跟上他的脚步,“有得吃就好。”
结果没想到,所谓的外卖,不过就是两碗粥。
桑离坐在车里,捧着一次性的粥碗,一边吃一边抱怨上司的小气。沈捷也懒得跟她解释这两碗粥是专门从不做外卖的“一品居”里带出来的招牌货,只听她一边喝粥一边自顾自地絮叨,从彩排时出错被老师骂到居然可以有机会和梁炜菘握手,然后是梁炜菘多么多么了不起,梁炜菘是神一样的人物,梁炜菘去年来开讲座自己都没办法挤到前面要签名,梁炜菘梁炜菘梁炜菘……
沈捷听得哭笑不得,觉得小姑娘对于偶像的崇拜真是相当刻骨铭心的一件事。他有些感慨地想:或许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真是有代沟的,因为到了他这个年纪,似乎很难对某个人、某部作品有如此喷薄的忠诚度。从热爱到欣赏,或许就是岁月与阅历带来的老练与含蓄。
也是渐渐的,沈捷一边听着桑离的絮叨,一边就走神了。
他现在确定,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有姣好的容貌、玲珑的身材、透着灵气的眼睛、家世简单、心思单纯……堪称上品。
而面对这样一个上品,沈捷你要不要出手?
若放在以前,他向来是不准备多考虑的,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有些拿不准了。因为他不知道,倘若出了手,还收得回来吗?
寂静校园中,偶尔有二胡唢呐声传出的琴房楼下,沈捷坐在车里,摇下车窗,取出一支烟点燃了,看红色火光明灭闪烁,耳边是桑离的唠叨声,突然有了这些许迟疑、几分恍惚。
晚上十一点半,桑离摸黑进了407,果然那三个人还没有睡觉。
听见桑离进门的声音,蔡湘喊一句:“桑离,向宁让你明天早上给他回电话。”
“糟了,”桑离这才想起来,很是懊恼,“我演出结束时忘记告诉他了。”
“没关系,”顾小影躺在床上带着笑音答,“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和他聊了会,详细汇报了你的演出盛况,然后说你和同学出去吃晚饭了。”
“同学?”穆忻笑得很狡猾,“桑离老实交待,那人到底是谁?”
蔡湘干脆从床上坐起来:“快说,那人是谁?”
“仲悦大酒店总经理,也算是我的上司吧。”桑离轻描淡写。
“啊?”顾小影也坐起来,月光照进来,桑离甚至能看清楚对面床上的顾小影一脸惊愕的表情。
“第三者插足?豪门恩怨?新版灰姑娘?”顾小影瞪大眼睛。
桑离翻个白眼:“姐姐你看言情小说看多了吧?”
相比于蔡湘的爱好是看各类娱乐八卦而言,顾小影的爱好也不见得多高尚,那就是看言情小说。据她自己所说,放眼港台言情界,她对言情小说作者及优秀作品如数家珍,其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男生们对日本AV女优的了解……
顾小影神色忧虑:“桑离,我怎么总觉得此人并非善类?”
“衣冠禽兽?”蔡湘倒抽一口冷气。
桑离哭笑不得:“你们说什么呢?我有男朋友的好不好!”
“桑离,你还是处女吧?”穆忻就属于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能吓死人的那一种。
黑暗里,桑离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床前,呆呆地看着穆忻的方向。看见她翻过身,趴在床边,两眼直直地瞪着桑离,屋子里寂静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蔡湘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然后顾小影也开始笑,最后穆忻也笑了,屋子里笑声震天。隔壁寝室听不下去了,有人开始敲墙壁,407们把脸捂进枕头里笑,笑得桑离哭丧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顾小影笑得喘不过气:“哎哎,桂英,你真是才华横溢啊!哈哈!”
蔡湘笑得则意味深长:“桂英,难道你很有经验?”
因为穆忻姓穆,又有些男孩子性格,所以从来就没怎么厚道过的顾小影便给人家取了“桂英”这么纯朴的一个新名字……
穆忻笑了:“我就是比较好奇嘛,谁让香菜你说什么‘衣冠禽兽’,我们美术生的思维都很具象好不好。”
“对哦!”顾小影激动地往上铺爬,“桂英你是不是画过人体,你给我讲讲,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同?”
话音未落,已经被穆忻一掌拍下去:“你有的他们都有。”
“胡说八道,我有胸,他们就没有!”蔡湘很振奋。
“他们也有胸,请你相信我,”穆忻很诚恳地看着对面床上的蔡湘,“一般来说我们请的模特胸肌和腹肌都还不错。”
顾小影十分不厚道:“香菜,你又充那个胸大的,你确定是你有胸而人家没有?”
“啪啦”,一个抱枕直接飞过来,“噗”的砸上顾小影乐极生悲的头颅。
蔡湘咬牙切齿:“顾小影你还好意思说我,小笼包还比旺仔小馒头好多少吗?”
桑离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站在窗边哭诉:“你们这群流氓!”
矛头立即对准她。
穆忻眉开眼笑:“桑离,只有你有男朋友哎!要不你讲个简单的吧,打啵儿什么感觉?”
打啵儿?
桑离不好意思了,怎么说呢,哪有人拿这种事昭告天下的?
“我问个问题哦,”求知欲一向很强的顾小影举手,“我看言情小说里都说打啵儿是有舌头参与的,我想问问那样的话你岂不是要接触到对方的口水?天啊真是好恶心……”
“啊!”蔡湘崩溃,“苍蝇你能不能不要恶心人?”
穆忻在上铺锤床,哈哈笑:“对对对,桑离快说说,我也想知道!”
“我去洗漱了!”桑离夺路而逃,留下身后三个色女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第二天给向宁打电话,向宁埋怨:“小离我昨晚等你到十一点半。”
桑离赔笑:“我出去吃晚饭,十一点半才回来的。”
“哦,和同学一起啊,”向宁从小随着郭蕴华参加过若干次演唱会,不疑有它,只是轻声笑,“小离,我过几天回去休十几天假,然后就要去单位报到了。”
“单位?”桑离微微愣住,“哪个单位?”
“那个……我和部里签协议了,终于还是决定留在北京工作,只是以后可能有段时间要派驻国外。”
“那我怎么办?”桑离有些恍惚。
“我担心的就是你,”向宁顿一顿,“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爸调去W市做市委书记了,那边的高校想请我妈过去,待遇给得很优厚。我爸当然也希望一家人能团聚,我妈正在考虑。可是,如果我们都走了,省城那边就只剩你自己了……”
“那我毕业去找你?”桑离有些懵。
“你可以考中央音乐学院的研究生或者考这边的歌剧院,”向宁也拿不准,“当然有一定难度,但是不一定不行,小离你的专业那么好。”
“是吗?”桑离苦笑,“哥,你还曾经说过等你毕业就回来工作,陪着我,带我去吃很多好吃的……”
向宁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人都是会变的?还是说理想都会屈从于现实?抑或好男儿志在四方,大好机会不能放弃?
“可是,小离,你难道不想拼一拼吗?你不想来中国最好的歌剧院唱歌了吗?”向宁犹豫着,终于还是问。
桑离愣一下,六月天,这城市骄阳似火,她却突然打个莫名其妙的寒颤。
是啊,自己说过的,要在中国最好的歌剧院里唱独唱。
其实,这个愿望,她从来都没有放下。
恐怕也只有看守琴房楼的阿姨知道:这一年里,音乐系声乐表演专业去琴房次数最多的人是谁?
可是,一年的大学生活,已经令她如此现实地看清楚横亘在梦想路上的那些屏障:物质的、精神的、能力的……
她知道自己是这一级学生里专业成绩最好的那一个,连系主任都对自己赞赏有加。可是,去最好的歌剧院……那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正如段芮所说,想要去那里,首先要有拿得出手的奖项,最好还有几张哪怕是只有小范围影响力的唱片,举行过业内予以肯定的独唱音乐会,之后投入大笔金钱去找名师学专业,并在名师推荐下获得去知名歌剧院试唱的机会……
这其中的哪一项不需要投资?
且究其根本,就是物质与人脉的双重投资。
而向宁,他又有什么责任替自己去承担如此巨大的代价?
即便他愿意替自己承担,凭他的薪水,仍旧是不够的吧?
作为一个新晋公务员,就算有个为官一方的父亲,但毕竟鞭长莫及。对向宁而言,他再优秀,于现阶段来说恐怕也是人微言轻,声名显赫的大歌剧院又凭什么买他的账?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沈捷说过的那句话了:尽管,高雅音乐也可以是下里巴人的享受,但真正能把高雅音乐学好的人,一定是过着阳春白雪的生活。
而且,她没有说,大学一年里,她还听说了另外一句话。
张爱玲说过的:出名要趁早。
或许,再没有人,会比终生以舞台为家的表演类学生更能理解这句话的精髓。
出名的确是要趁早的。
因为,倘若不抓紧一切时间步步为营地走在“出名”的路上,那么,许多事,恐怕都会来不及。
青春那么短,好时光稍纵即逝。
而一个女子的资本,又能停驻多少年?
不能否认—这是桑离第一次对彼此的未来产生隐隐的忧虑。
也是从这时起,她人生中至单纯的上半册便结束了。
而那个叫沈捷的男人,开始以无孔不入的方式,进入到她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