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桑离出门采购,在超市停车场里等车位时,莫名其妙的就犯了怀旧的老毛病。
真是很奇怪,事情过去那么久,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田淼。居然,还想起她们吵架、她们厮打、她们躲在各自的帘子后面悄悄地成长。
现在想来,没有像电影里那样闹得大打出手,直到把一个送上天堂,把一个送进监狱,已经是她和田淼的造化了。
想到这里时,她叹了口气,再一抬头,却看见了马煜。
或许是因为樱花林里一遇,桑离和马煜说了几句话的缘故,从那以后马煜每见到桑离都会微微扬一下手,笑容并不浓重却舒适熨帖。隔着落地玻璃窗,桑离总是轻轻点头,笑容很礼貌,并不疏远也不见得多亲近。事实上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在那个樱花散落的午后有点大脑缺氧—她这样的人,习惯了不去相信任何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私事说给陌生人听?
不过,似乎只要认识了,“偶遇”的陌生,就渐渐变成“经常”的熟稔。
“居然在这儿也能遇见。”马煜待她停好车,微笑着打招呼,“早知道是同路,不如坐我的车,省事又省油。”
桑离也淡淡地笑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马煜微微愣一下,跟上她的脚步上楼,笑着问她:“你都是这么防备别人的?”
桑离讶异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马煜扭头看一下桑离:“感觉吧……感觉有个壳挡在中间,总像隔着点什么。”
桑离微微一笑:“马先生,那你对谁都是这么开诚布公?”
马煜怔一下,笑了:“对不起,失礼了。”
桑离摇摇头,一边挑拣手推车一边说:“哪里算失礼呢,只是这个世界上模糊而看不清楚的东西太多了。你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而我早就放弃了看的愿望。”
马煜接过桑离手里的推车,与她并肩往前走,微笑:“你不像学声乐的,反倒像学哲学的。”
桑离回报一个浅淡的笑容,又看一眼身边装束笔挺却推着超市购物车的男人,转移话题:“马先生,你周末出门购物为什么还穿得这么一本正经?”
“我本来要去公司,”马煜解释,“YOYO吵着说要吃小熊饼和‘不二家’奶糖,我只好先来给她买。”
桑离略一迟疑,然后仰起头,声音轻轻的:“马煜,其实你很幸福。”
马煜一愣,他似乎在刹那间看穿了桑离寂静表情背后的那些落寞,可是这些情绪倏忽间又不见了。
下一秒,他只听见桑离略略显得高兴的声音:“看,小熊饼,YOYO喜欢什么口味?”
马煜转头,看见身边的桑离背对他蹲在货架前,专注地研究面前口味繁多的饼干,自言自语:“一定喜欢草莓的,巧克力味的比较传统,噢!还有白奶油……”
马煜盯着桑离长而卷的发,觉得此刻的气氛颇多怪异:似乎很久之前就彼此认识,而这个女子,就该在自己身边,微笑,拉琴,甚至挑一盒给女儿的小熊饼。
从超市出来,马煜和桑离的车就一前一后往“樱园绿景”开,桑离的车在后面,可以清楚看到马煜车尾的奥迪标志。桑离觉得奇怪:马煜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开宝马更合适一些?
于是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开宝马的沈捷,这样想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路口本来空白的广告牌上横空出世一幅硕大广告,白色的背景上绘着水墨画一样的亭台楼阁,中间是一行广告语: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吱嘎”一声,桑离一个急刹车,生生停在路中间。
不过顷刻间,桑离手脚冰凉,只是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透过前挡玻璃,怔怔看着路口的广告牌:古色古香的院落,江南园林的布局,门楣上悬着藕色纱灯,在繁华都市里闹中取静。
隐约,还可以记起沈捷说过的话:“小离,你还记得苏州的‘留园’吗,和你的名字真衬啊!我想将来做个旅馆,名字就叫‘离园’,纵然人生处处是别离,只要来了离园,总还是可以重逢。因为,别离本就是为了再相逢的……”
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桑离心里不断响起这句话,掺杂着沈捷的声音,那昔日多么温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
桑离终于趴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她哭得那样绝望,那样上气不接下气。那是她自己的世界、她的旧梦,她顾不上马路中间的拥堵,听不见身边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更注意不到车主们火冒三丈的咒骂,她只是任泪水扑簌簌落下来,耳朵里涨满了那句“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
“笃笃笃”,驾驶室车窗被人叩响,桑离抬头,看见马煜焦急的面孔。
她似乎这才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如梦初醒。与此同时,马煜打开车门,急促地问:“你怎么了?”
桑离伸手抹把脸,强迫自己笑笑:“我没事。”
马煜的眉头皱起来:“下车,坐旁边去。”
“什么?”桑离有些迷糊。马煜没多等,一伸手把她拖下车,又把她塞进副驾驶的座位,这才上车,调座椅,重新上路。
他一边驾轻就熟地做这些事,一边担忧地看她:“你哪里不舒服?”
桑离早已回过神,微微低下头:“没有,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很难过!”
马煜叹口气:“吓我一跳,突然就听见后面有人急刹车,一看居然是你!你停哪儿不好,偏要停在路中间,害后面的车差点追尾。你是不是拣着交警不上班的时候测试大家的驾驶水平?我可告诉你啊,像你这样的马路杀手遍地都是,一个更比一个菜,开车上路,那简直就是挑战生命极限!”
他故意说得轻松,桑离忍不住笑出声。似乎也是笑了才发现自大学毕业后,离开了顾小影,也离开了沈捷,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出声来了?
直到快要到家的时候,马煜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桑离:“桑小姐,下个月我们公司计划策划一场以古典音乐为主题的酒吧艺术沙龙,我想请你参加,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桑离猛地扭头看马煜。
马煜有些不明所以,一边开车一边下意识地解释:“我只是觉得你的歌声真的很美,我知道你这样的人是要站在歌剧院的舞台上的,可是这种古典音乐沙龙也是种探索,我们举办过类似的电影主题沙龙,也很成功的。这些酒吧都是文化氛围很好、在城内很有名气的高雅艺术酒吧,真的。”
桑离收回自己的目光,良久,才叹口气:“让我考虑一下。”
马煜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桑离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建议了。
因为对她而言,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是自己害怕失去的,所以,便没有什么是自己必须要去做的。
哀莫大于心死—许多时候,这句话并不单指爱情。
可是,所有的罪与罚,却偏偏,都是从最初的爱情开始的。
第一次见到向宁那年,桑离十四岁。
那是一个课间,有人在教室门口喊:“桑离有人找。”
桑离急忙走出教室,才发现在门口找自己的是田淼。
桑离很惊讶,眼神也很戒备。相比之下田淼的眼神比较大胆、比较不屑,她两手抄在衣兜里,下巴仰得高高地看桑离:“我妈今晚要带我回姥姥家,你爸要值班,让我把钱给你,晚上自己买饭吃。”
她伸出手,捏着五元钞票的一角,神色倨傲得压根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桑离紧紧盯着田淼看了几眼,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带着那些让周围人们所纳闷的恨意。过了会儿,桑离终于还是伸出手准备接过纸币,然而就在快要接到钞票的一瞬间,田淼突然松了手,那张暗黄色的钞票就那么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桑离愣一下,下意识地弯腰去拣,而面带讥诮的田淼已经转身往回走。她迈开的步子所带起来的气流甚至把落地的纸钞吹起一些,然后向远处更飘远一点。于是,桑离的手终究还是没有抓住那张纸币,而是在距离纸币不远的地方抓了个空。
那一刻,桑离就保持着那个弯腰、伸手的姿态,眼睛的余光还能看见田淼的脚后跟,然而心里有什么东西再次塌陷,泛起浓重的尘埃。
那天,那一秒钟的凝滞里,桑离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乞丐,一个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乞丐。而田淼,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的田淼,纵然不能和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却仍然像是一个施舍者。
桑离终于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盯着那张五元的纸币,轻轻蹲下身,一动不动。
哪怕周围有无数双探询的眼睛,哪怕周围有无数人好奇的注视,她都已经不在乎。她只是那样绝望而瑟缩地蹲在喧闹的走廊上,既不怕打闹的男生撞到自己,也不怕八卦的女生在背后讨论自己和田淼的关系。她只能蹲在那里,努力压抑住内心那些别人所无法体会的痛楚,努力瞪大眼,盯着地板上那张在风里飘飘欲飞的纸币。
直到一双手把那张纸币拾起,探询似地问她:“同学,你的钱掉了吗?”
她从空洞得已经无法形容的悲伤中抬头,直视眼前男生清澈好看的眼睛,而全然不知,那一刻她眼底的悲伤给了面前男生怎样的震撼。
那是桑离和向宁的初相识,那天他说了八个字,而她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又过几天,南杨过生日,桑离接到通知时已经基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南杨直挺挺杵在桑离面前,半诱惑半威胁:“我不要生日礼物,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去玩。”
桑离心里有点感动,她能感觉到南杨是怕自己花钱—他也知道她压根没有钱。
“去哪里?”
“卧龙峡谷。”
“那么远……”桑离迟疑,“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去了就知道了呗。”南杨卖关子。
桑离看看南杨,还在犹豫:“周末还要练歌。”
南杨想了想,笑了:“我们隔壁班就有艺术生,干脆我帮你找个老师吧,反正你也不能总是在少年宫唱啊,你都多大了,装什么小孩。”
桑离恨恨地捶了南杨一下,瞪一眼,终于答应:“那我跟我爸说去给你过生日了,你不要告诉他去哪里,我怕他不让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南杨点点头,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一眼桑离:“废话,让你爸知道了不就等于让我妈知道了?我找死啊我!”
不过后来桑离才发现,自己答应南杨到卧龙峡谷,才真的是找死。
因为直到站在了卧龙峡谷的入口处,桑离才惊恐地发现,风景如画的卧龙峡谷中居然还有一处项目是“蹦极”!而寿星南杨恰恰是要用“重力加速度”的方式纪念自己成年?!
桑离就这么站在卧龙森林公园的售票处前,刚听完他的计划就恨不得拔腿逃跑。可是没用,南杨紧紧抓住桑离的手腕,已经高兴地冲远处喊:“这边,这边!”
桑离眯起眼,沿着阳光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几个小黑点慢慢移动过来。近了,更近了……几个男生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
桑离仔细地辨认,发现走在中间的那个似乎很熟悉,忍不住“咦”了一声,南杨听见了,很好奇:“你认识?”
桑离没有回答。
她只是继续眯着眼睛看着正从阳光里走出来的高个子男生,直到看见他的眼睛里也浮现出同样的惊讶,然后又迅速收拢了这些惊讶,换上亲切和暖的微笑。
南杨一个个给桑离介绍,介绍到高个子男生时还特别说:“他叫向宁,钢琴九级。”
桑离翘起嘴角,声音清亮地对他说:“你好!”
说话的时候,早晨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好像透明的天使一样。
那一瞬,向宁看得出了神。
他想:这个眉梢都带着笑的女孩子,和那个眼睛中充满绝望的女孩子,真的就是一个人?
通往蹦极台的一路上,向宁都没想明白。
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在看见眼前小丫头面对蹦极台的恐惧表情时,想都没想就把桑离拉到自己身边,拍着南杨的肩膀道:“你们上去吧,这孩子交给我。”
他说这话时,表情平静,语气真诚。
南杨犹豫一下:“那算了,我也不去了。”
“去吧,你是寿星,别留遗憾,我陪她下去好了。”向宁拍拍南杨,再顺势看看河岸,“我们到岸边等你们。”
南杨不放心,他开始有点后悔带桑离来这么惊心动魄的地方。可是桑离的反应很快给了她定心丸,因为她说:“哥,你去玩吧,我跟向宁哥哥下去。”
那声“向宁哥哥”叫得糯糯的、甜甜的。女孩子晶亮的眼神和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南杨忍不住笑一下,再扭头看向宁,却只见他也在微笑着看桑离,表情柔和得如同他真是小桑离的哥哥一样。
也是自那天之后,桑离和向宁似乎就变成了很熟的熟人,甚至熟到向宁常常会帮桑离买饭的地步。
那时候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食堂买饭—并不是今天这样宽敞明亮有桌椅的食堂,而是操场边一排两层独立小楼上,位于一楼的一排窗户,那里是卖饭口。每天上午第四节课后很多学生会从楼上蜂拥而下,拿着自己的饭盒冲向卖饭口排队。同为毕业班的高三和初三作为特殊照顾群体,教室都在各自教学楼的一楼,所以常常可以买到热气腾腾的饭菜,偶尔还有并不实惠但好歹属于荤菜的“干炸里脊”。
每次向宁买饭时,如果能买到里脊,总会记得给桑离也来一份:不过七八块里脊,安静地放在平时用来蒸包子的玉米叶子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然后,很帅的男生向宁,就会托着一张玉米叶,连同那上面的七八块干炸里脊,站在初中部教学楼楼下,坦然地等桑离出来拿。
渐渐地,很多女生都认识了初二(3)班的桑离,有时候看到她,还会偷偷指指点点。南杨也似乎看出点什么,也问过向宁,可是向宁的回答听上去义正词严、胸怀坦荡: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疼我自己妹妹关别人什么事?!
过会又补一句:你不是说她没妈吗?我就是觉得咱们得对她好点。
这句话真诚又感人,南杨也被打动了,看向宁的目光就更多了些看知己的味道。
其实,在那个时候,南杨的交友准则也是很简单的—所有对桑离好的人,都是南杨的朋友;所有南杨的朋友,都要对桑离好。
这不是爱情,至少在那时候,在南杨心里,这就是一种蕴蓄多年、简单真挚却又发自内心的在乎。
一种趋向于本能的在乎。
田淼对这一切冷眼旁观。
十三岁的女孩子,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自己讨厌桑离的原因,可是却很确定自己讨厌桑离这个事实。田淼的成绩很好,好到从来没有跌出过班级前三名、年级前十名,在班里有很多可以咬耳朵说悄悄话的好朋友,很受老师的喜欢。可是莫名其妙,她就是在看见桑离的时候会格外凶、格外不像她自己。对此,常青、桑悦诚甚至很想居中调停的南杨都已经无能为力。
那时没有人会想到,田淼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会是向宁。
虽然向宁名气够大,可若是没有那场意料之外的演出,田淼也不会对走在桑离身边的男生有任何关注—她一向都不屑于桑离的任何东西,也包括朋友。
那是向宁毕业前夕,学校破天荒决定在“五四青年节”前夕举办一场文艺汇演。高三年级因为马上要参加高考所以不需要出节目,其他年级各有指标,要求拿出各年级最好的节目参加演出。桑离所在的班毫无悬念地推选桑离表演女声独唱,田淼所在的班也毫无悬念地推选田淼表演钢琴演奏—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两个节目在大获成功的同时,居然会被推荐参加当年的全市中小学生迎“七一”大型文艺演出!
而且,按照团市委的要求,每校只能报送一个节目。
所以,脑筋很活络的团委书记就拍板了:桑离演唱、田淼伴奏,拿出一个真正有特点的节目来!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刹那,本来都很高兴、还有点暗中较劲的两个人都呆若木鸡,田淼甚至恨不得砸了钢琴。
可是,她俩毕竟还都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学生,既然命令已下,那就是硬着头皮也要上场。只不过在排练的那段时间里,田淼常常在伴奏时故意刁难桑离,让桑离练得支离破碎。
向宁路过琴房那天,看见的就是这幅情景—下午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这对姐妹花一起练《小背篓》,桑离清澈的嗓音脆生生的,可是田淼起高了音,桑离不服输,偏要唱下去,那嗓子都快破了。
向宁实在看不下去,就信步走进音乐教室,站在田淼身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坐到田淼身边。
田淼瞪大眼看着向宁,他随手在琴键上按几下,微微笑着看田淼:“钢琴弹得不错。”
田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桑离冷眼旁观,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
向宁抬起头看看桑离,又看看田淼,点头示意:“听我弹。”
他低下头,专注地开始弹起琴来,他的手指修长,那些音符一串串飘荡在音乐教室里的时候田淼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许,就是在那一瞬间,不过十三岁的田淼第一次对桑离的朋友消除了敌意。
也是在那一刻,桑离知道了什么叫做“行云流水”。
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伴奏曲目,虽然只是家喻户晓的一首歌,可是从向宁手下弹出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那天,向宁用这样温和的方式暂时化解了桑离与田淼之间的矛盾,至少从那天开始,田淼再也没有在排练时为难过桑离。
不过桑离不知道,田淼之所以不再难为她,只是因为田淼喜欢一遍遍重复向宁的演奏而已—仅仅因为,向宁是这样演奏的。
桑离只知道,向宁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拯救自己的意思。
深夜,桑离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起向宁的笑容、向宁修长的手指、向宁手心的温度,都会在黑暗中忍不住轻轻浮上微笑。
这是桑离的小秘密。
兴许,也是田淼的。
不过,上天并没有给向宁更多的眷顾—那年高考,向宁因缺考而落榜了。
说起来这倒真是一场意外:向宁的学籍在省城,按理要回省城参加高考。可是就在回省城参加高考的路上,向宁乘坐的长途车出了车祸,车上的乘客十死、十九伤。这件事还上了那天的《新闻联播》,作为重大交通事故而家喻户晓。
不过桑离不看新闻,所以当向宁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她和田淼正高高兴兴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们的节目拿了文艺汇演的一等奖,保持了桑离一直以来的不败纪录,也让田淼暂时放弃了与桑离为敌的斗志。
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桑离一边抹汗一边想:这个夏天可真热,让人憋闷的热。
终于得知向宁出车祸的消息还是在半个多月后—细心的南杨发现向宁家的电话总是没人接,便很奇怪于好友的离奇“失踪”。他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心态往向宁母亲所在的学校打电话,辗转无数道弯才获知了向宁车祸的消息,一瞬间冷汗就从头顶流下来。
当晚,南杨就回家收拾行李,同时找老妈要路费,说要去省城看向宁。
南杨妈妈自然是不同意儿子在等成绩的关键时刻出门,更害怕儿子遭遇和向宁一样的飞来横祸。不过南杨爸爸这一次居然站在儿子一边,安慰自己老婆:“儿子大了,总要自己出门,你再不放心也没用。你就让他出去闯闯,不是也挺好的?”
南杨妈妈恨恨地看着自家男人,终于放弃抵抗,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只是要亲自送儿子去火车站。
南杨出门前,得知这个消息的桑离和田淼也从屋里飞奔出来。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不过田淼掩饰着什么都不说,桑离表达得就比较直白,直接拽住南杨的胳膊:“我也要去。”
南杨惊讶地看看桑离,又看看自己爸妈,再看看桑离身后的田淼,安慰她:“我问过了,伤得不重,你去也没有用,在家等着就行。”
桑离不依:“我就要去。”
南杨按按桑离的肩膀,神色严肃:“小离你才多大,连身份证都没有,你能住哪里?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去了也不方便。你就乖乖在家等我,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桑离咬咬嘴唇,终于不说话了。
南杨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大家都是朋友,谁也不愿意看见这个。不过我不会骗你,他是真没事了,你放心就行,我随时给你电话。”
有了这个承诺,桑离终于放南杨出了家门。也是从那天起,整个暑假里,桑离一直守着电话。哪怕是南杨从省城回来,带回向宁出院的消息后,桑离也一直守着自家的电话,哪里都不去。
可是,直到夏天过去了,南杨都去省师范大学政法系报道了,桑离也没有等来向宁的只言片语。
再后来,秋天也很快就过去了。国庆节南杨没有回家,说是要在学校和同学一起参加庆典活动。于是,最后一个能带来向宁消息的人也消失于桑离的视野。
在桑离近乎麻木的失望中,天气渐渐冷下来。下第一场雪的那天,课间,桑离拎着一把笤帚跟在一群同学身后去校门口的人行道上扫雪。那天天很冷,桑离穿了厚厚的羽绒服,戴一顶毛茸茸、圆乎乎、远看像半颗元宵一样的白色帽子,站在凛冽的空气中努力把男生们用铁锹铲起来的雪块扫到簸箕里。正扫着的时候就听见身边响起一片窃窃的低语声,桑离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然而也就是抬头的一刹那,她猛地就愣在原地。
是向宁!
那一刻,桑离眼也不眨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生,他穿一件深蓝色羽绒服,手里拎一个看上去没装多少东西的书包,正在和身边的几个人寒暄。桑离认得站在向宁面前的是高三年级组组长—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眉开眼笑,边说话边亲密地拍拍向宁的肩膀。
那一刻,突然就有暖流从桑离的心底涌出,呼啸着窜向四肢百骸。桑离的眼眶甚至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可是她知道自己很开心看见向宁的康复,很开心看见他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好端端地微笑。
十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桑离却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总还有那样的一个或者几个人,是悄悄放在你心里的。你不需要明确对他们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是你知道你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然而,那天的向宁没有回头。直到他随年级组长走进学校大门、走向高中部教学楼,他都没有回头看桑离。
桑离有些心酸又有些期待地安慰自己:他没有看见你,他只是没有看见你。
她无法告诉任何人,那一刻,她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听他带着笑意叫她一声“小离”。
她知道,在这漫长的五个月的等待里,她真的好像在等自己的亲人回来—像南杨一样的亲人。
直到多年后,她作为优秀学生参加汇报演出,站在明亮舞台上唱《那晴朗的一天》,她才知道,那年那月,她对向宁的等待就如同巧巧桑对平克尔顿的等待一样,艰苦执着,始终如一。
并且,她也是如此固执地相信:他会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向宁没有忘记桑离。甚至应该说,向宁是为了桑离才回到这里的。
那场车祸中惨绝人寰的记忆没有人想要重温,不过向宁还是无数次地回忆并庆幸自己在车翻的刹那清醒地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判断。他没有变成植物人,更没有失去生命。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甚至没有为自己伤到筋骨的手臂有任何惋惜,他只是看着打满石膏的、木乃伊一样的自己,长长吁了口气。
他一向是乐观的人,这种乐观在看见千里迢迢来探望自己的南杨时膨胀到了最大—因为他突然想到他可以复读一年,可以再看见那个很有意思的小桑离。这种喜悦顷刻间燃烧起来,燃烧到他恨不得马上给南杨一个拥抱!
于是,他才会在南杨到省师大报到那天对有些忧心忡忡的南杨说:“你放心,我罩你妹妹,没人敢欺负她。”
说这话时他的胳膊还吊在胸前,样子怎么看怎么滑稽。
南杨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问:“你说真的假的?你妈还让你回去借读?”
这问题可真犀利!
果然,当天晚上,郭蕴华女士的回答就声震环宇:“回去借读?不可能!”
郭女士不愧是本省四大女高音之一,那气势相当澎湃:“你想都不要想!我现在已经够后悔的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才不会去俄罗斯!还有你爸爸,他好歹在组织部十几年了,去哪个厅不行,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当个破市长!要不是他出这个馊主意,让我把你送回老家借读,怎么会出这种事?”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真要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我就是事业再成功,还不是一无所有……”
那天,向宁也目瞪口呆。
他从没有见过母亲哭泣的样子:一直以来,母亲都是优雅的、美丽的,虽然四十多岁了,可仍然很漂亮,站在舞台上的样子简直就是光芒四射。她去电视台给青年歌手大奖赛本省分赛区做评委的时候,镜头里一个个评委扫过去,只有她最好看。在艺术学院执教二十载,学生遍布海内外,从金碧辉煌的歌剧院到海陆空文工团,就连她去俄罗斯作为期一年的访问,据说还在下飞机时受到昔日学生的夹道欢迎……
对于自己的母亲,向宁很尊敬,也很爱戴。
可是,这也是他第一次反抗母亲的意愿:“妈,我都十八岁了,我知道怎样对自己好,你放心吧。那边的教学比省城严格,再说我也习惯了那里的环境,现在回来复读,熟悉老师还来不及呢,时间怎么够?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再说不是还有姥姥在那里吗?姥姥做的松菇炖鸡真好吃,妈……”
义正词严到最后,渐渐就变成撒娇耍赖。
向宁一边说一边抹着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打冷颤,可是再看看母亲的神情,又分明已经开始被自己说服,于是趁热打铁:“妈你看我成绩不错吧,我在这边都不会考这么高,因为那边老师很严的,我都没有时间去打球。你不是让我考外国语大学学翻译吗,那因祸得福了,因为本来我只能考咱省大外语系,这复读一年我就敢考更好的学校了,妈你说好不好?”
……
就这样,向宁的谈判大获成功。
直到后来他还戏称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和大人们进行谈判,那场谈判比他工作后接受的任何一项任务都更有挑战性。因为工作后自己的身份是一名外交官,输赢不过是场任务而已。而十八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母亲的儿子。他不可以输,母亲也不可以输,因为无论谁输了,都势必会有一方的感情受到伤害。
那晚,向宁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入睡的。梦里他居然梦到了桑离,梦见她看见他的刹那笑得那么明媚,声音甜甜的,叫他“向宁哥哥”。而他居然还有时间拍拍她的脑袋,说“别叫我哥哥”。
可是往往,梦都是反的。
因为,现实中,向宁出现在桑离面前的刹那,他看见的不是桑离明媚的笑容,而是不断掉下的眼泪。
是晚自习的课间,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向宁在操场上拦截到正准备用跑步的方式来驱散困意的桑离。漆黑的操场上,冬天的北风呼啦啦地吹,吹到桑离眼睛里,眼泪唰的就开了闸。
向宁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看看桑离,看见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有眼泪掉下来。她也不擦,就直直站在他面前,拳头紧紧地攥着,脖子仰高,眼神好像有点高兴又好像很不高兴。天那么冷,操场上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却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很倔强地保持着跑步前的用力状态,梗着脖子看着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他看着不远处灯光明亮的甬路上走来走去的学生,隐约还看见有女孩子手中捧一块类似于烤红薯之类的物体。
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小离,你冷不冷,我买个烤红薯给你吃?”
下一秒钟,刚才静止得像雕塑一样的小女孩已经“哇”地一声哭着扑进他怀里,他甚至被她的冲击力推得倒退了一步,踉跄着才站好。然后他低头,看见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子紧紧抱住他,紧得好像再也不要松开手。
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你上午都不看我,我就站在大门口,你都不看我……你还说要给我打电话,可是你根本就没打……”
寒冷的冬夜里,有笑容在向宁脸上徐徐绽开。
他伸出手,把桑离拥进自己怀里,低头,可以碰到女孩子冰凉的耳朵。他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贴住它,在她耳边说:“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小离不哭。”
听她啜泣,他紧一紧自己的胳膊,小声说:“也不能怪我啊,校门口那么多人扫雪,我哪知道你也在里面?”
桑离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水,抽噎着:“你也没给我打电话!”
他伸出手捂住她的脸,笑着答:“我当时满胳膊都是石膏,也拿不动话筒呀。”
他把手掌从桑离脸颊上拿开,轻轻舒展一下自己的左胳膊,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以后弹钢琴会受影响吧,学了那么多年呢。”
“什么?!”桑离吓一大跳。
“不太敏感了,力度也拿捏不好,”向宁有点惋惜地说。
桑离看看向宁的胳膊,用手碰一碰,又很快松开,惶惶地抬头问:“怎么可能呢?”
“我骗你干什么?”向宁好笑地看看桑离,“怎么你比我还难过?”
桑离又想哭:“不是吧……”
向宁急忙揉揉桑离的眼角:“别哭别哭,多大的事啊,我本来也不喜欢弹钢琴。”
“啊?”桑离看着他,抽噎,“可是你弹得那么好,都九级了!”
向宁满不在乎:“要不是我妈,我犯得着学那个东西吗?我倒是挺喜欢跟我爸学毛笔字,哎改天写幅字给你看看,可惜书法不考级,不然你这会就该庆幸多亏我的右手还好好的。”
他说得那么轻松,桑离也终于变得轻松起来。然而也是直到这时,桑离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了解眼前这个自己惦记了五个月的人—他会钢琴,会书法,篮球不错,英语口语很好,他还会什么?
可是,桑离的心里还是有了深深的遗憾,因为她曾经那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听向宁弹钢琴。只给她自己弹,没有田淼,没有其他任何人,弹《小背篓》《雪绒花》……而她在一边唱歌,阳光温暖,笑容恬淡。
那天,她小心翼翼地抱住向宁的胳膊,晚自习已经被抛到脑后,上午课间时他没有看见自己的过错也不打算声讨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住眼前这个总能给她安全感与温暖感的人,抓住了,不放手,一辈子都不放手。
也是向宁回校复读以后,桑离与向宁的接触机会便明显增多。
向宁成绩好,考取名牌大学几乎没有悬念。于是他便放下他自己的功课不管,总是到初中部给桑离补课。那时候高中部的校服是深紫色与白色相间的运动服,向宁习惯在校服外面套一件羽绒服,于是就变成圆鼓鼓深蓝色羽绒服与深紫色运动服裤子的搭配。按理说应该很不协调,可是穿在十八九岁的少年身上,居然也能很好看。
向宁常常在中午或是晚自习课后去初中部教学楼给桑离补课,那时候教室里没有人,四周很安静,偶尔只能听到桑离做不出题时的叹息声,或者笔尖与草稿纸碰撞时的沙沙声。还有的时候桑离会趴在课桌上睡午觉,睡不安稳,总是半梦半醒,隐约还能看见向宁站起身,小心翼翼关紧窗户,或者把厚实的窗帘掖到密不透风。教室里的暖气很热,向宁常常会把一包牛奶放在暖气片上,等桑离睡醒就递给她,再监督她喝完。
相对于桑离的习惯性开小差而言,向宁讲题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他微微蹙着眉头,用笔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桑离看得犯困,就开始打哈欠。向宁瞥桑离一眼,继续讲题,桑离又打一个哈欠,向宁还是不为所动。直到桑离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向宁终于把笔放下,认真看着桑离。桑离满眼都是眼泪,急忙伸出手抹抹,手背上变得湿漉漉的一片。
向宁只是无奈地叹口气,摸摸桑离的脑袋:“小离,你得好好学习知道吗?你想想,如果你考不上高中,怎么考艺术学院呢?”
听见“艺术学院”几个字,桑离突然精神起来:“你会唱歌吗?我听南杨说你妈妈是教唱歌的。”
向宁愣一下,咳嗽一声:“不会。”
“你撒谎,南杨说毕业前那次晚会上你就唱过,”桑离哀求他,“唱个嘛、唱个嘛……”
又想了想,补充一句:“不准唱流行歌曲!”
向宁被逗笑了:“不唱流行歌曲唱什么?”
桑离很认真地想了想,再抬头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唱《小小少年》吧,那年市里举行歌咏比赛,有个独唱第一名的男孩子就是唱的《小小少年》,特别好听。”
向宁吓了一跳,看着桑离:“不会吧?这么幼稚……哪年的比赛?”
桑离答:“小学的时候。”
“怪不得,”向宁松口气,“我记得那是我们小时候才唱的歌。”
“唱嘛……”桑离哀求,女孩子糯糯的声音让人没有抵抗力。向宁低头看桑离一眼,只见她正两手抓紧自己的运动服袖子,无比期待地看着自己。大概僵持了有一会,向宁终于投降,伸手一边拽自己的袖子一边说:“好,好,我唱,你松松手,我袖子快要掉了。”
桑离终于松开手,兴高采烈地趴回到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向宁。向宁看看四周,确定教室门窗都关得很严实。这才清清嗓子,看桑离一眼:“我记不太清楚歌词,就唱一段啊。”
桑离笑眯眯地点点头,然后扬扬手,示意向宁快点开始。
向宁略一沉吟,然后抬头轻声唱:“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在长高,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
他的声音很干净,然而又带着男孩子特有的低沉。他唱歌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板,似乎在努力回忆歌词,然而又似乎是沉浸在情境当中。他的歌声那么好听,好听到桑离突然觉得这样美好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她伸出手掐掐自己的胳膊,“呀”地叫了一声。
向宁刚唱完最后一句,被桑离的叫声吓了一跳。急忙低头看桑离:“怎么了?”
桑离不说话,只是瞪着向宁,向宁伸手在桑离面前晃晃,表情很挫败:“有那么难听吗,叫什么叫啊!”
桑离听到这句话,却突然笑了,她凑近过去,仔细看向宁的脸,向宁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急忙推开她:“唱得不好就直说啊,别装神弄鬼。”
桑离却突然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向宁的下巴:“啊啊啊,你有胡子!”
向宁差点被噎着,没好气地看桑离:“废话,男生能没胡子吗?没胡子的那是太监!”
桑离还是很震撼,紧紧盯着向宁的下巴若有所思:“可是,南杨都没有……”
“怎么会?”向宁不信,“那是你没看见,你凑近点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桑离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和向宁之间的距离太近。她脸一红,又缩回到桌子后面趴着。午后的太阳光从教室前面没拉窗帘的窗户外射进来,暖洋洋的。这样的时光太美好,美好到让桑离忍不住想微笑。
与此同时,向宁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他伸出手,轻轻揉揉桑离的头发,自言自语:“小离,你怎么这么小呢,你得快点长大啊!”
桑离懵懂地看着向宁,看他温和的面庞,感受到他手心暖暖的温度。他的字迹还留在她的练习册上,他的歌声还回响在她耳边,他离她那么近,似乎用和南杨完全不一样的方式在告诉她—她不孤独,他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孤独。
那是一个安静的、单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午后。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这世上你能想到的所有关乎爱情的亲密,甚至,就连“爱情”的定位都没有过。可是,也就是这样的午后,包括午后阳光里向宁的歌声、向宁的手心温度,甚至一个十八岁男孩子初生的胡茬,都成为桑离一辈子的回忆。
绿杨荫里,向宁陪桑离走过春天,又走过夏天。因为这样的陪伴,就连黑色六、七月都变得不再面目可憎—那年,似乎就在不经意的时光里中考和高考就相继到来了,没有什么紧张,也没有什么畏惧。桑离坦然走进中考考场,而向宁平安地回到省城参加高考。向宁的第一志愿是外国语大学德语系,如无意外应该会被顺利录取,而桑离则在七月初就得知自己以两分的微弱优势考取了省重点中学。
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不得不接受的分离,似乎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满意。
桑离再看见南杨时已是暑假—早晨六点半,桑离站在院子中间若有所思地喝一碗豆浆,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的时候她压根没听见,还忙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掰来掰去地不知数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一仰头把剩下的豆浆灌进嘴里,再嘴巴鼓鼓地抬起头时,才猛地看见院门口站着的南杨,以及他脸上和暖的微笑,一瞬间,桑离差点把一口豆浆喷出来。
“啊—”她开始尖叫。
南杨皱眉:“小离,我半年没看见你了,你就这么迎接我?”
下一秒,桑离已经冲向南杨,欢呼雀跃:“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南杨一边笑一边揽住桑离:“你是复读机吗?”
说话间南杨妈妈听见吵闹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眼就看见儿子把桑离揽在怀里,一只手开心地拽着桑离的马尾辫,像小时候那样闹成一团。
南杨妈妈一愣,喜上眉梢:“杨杨!”
南杨一抬头看见妈妈,急忙走过去再给妈妈一个拥抱。他已经比妈妈高了那么多,南杨妈妈要仰头才能看清儿子的脸,妈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问:“火车上睡得好不好?”
南杨搔搔头发:“凑合吧,和几个同学一起回来的,硬座,打了半宿扑克,然后睡了一会儿。”
南杨妈妈心疼地看看儿子,伸手抚过儿子的额头:“我刚煮了面条,你吃点,去睡一觉吧,你爸昨晚上值班没回来,晚上咱们叫上你桑叔叔一家一起吃饭。”
南杨“嗯”了一声回头看站在那里擎着豆浆碗傻乐的桑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后颈,然后看看自己的手掌,皱着眉头问桑离:“小离,你是不是又把手上的油抹到我脖子上了?”
桑离一愣,哈哈大笑。南杨恼羞成怒,一路追过去,院子里再次上演鸡飞狗跳的一幕。
南杨妈妈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出来,这才想起似乎从桑离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用手抓油条,吃完还不洗手,跑到南杨身边左蹭右蹭。如果换了是别人,负责洗衣服的南杨妈妈早就一巴掌揍上去了,可因为是桑离,她就觉得这孩子调皮得可爱。
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桑离房门口,田淼静静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晚上果然就是两家人一起聚餐,南杨妈妈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常青也亲自动手擀了面条,说是要给南杨接风。桑悦诚和南林一边聊天一边喝啤酒,桑悦诚极力说服南杨也喝点,南林犹豫了一下居然同意了。
于是南杨就被获准喝啤酒,他也不推辞,拿起杯子就大口喝下去。南杨妈妈被吓了一跳,问:“杨杨你在学校学喝酒了?”
南杨不置可否:“喝酒还用学吗?”
桑悦诚大笑:“对,喝酒是练的,不是学的。”
常青也笑了:“南杨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
大家一起随着笑起来。
桑离眯起眼睛看着周围这一切,觉得有陌生的感觉,说不出是温暖还是隔膜,好像这欣欣向荣的一切都包裹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糖纸之中,貌似真实,却无法碰触。
席间南杨妈妈问起向宁的事:“你那个出车祸的同学怎样了?”
南杨抬头看看桑离,见她正仔细地分解一只虾,答:“他报考了外国语大学,应该没问题吧,说是如果考上了也得八月份才能收到录取通知。”
田淼眼睛晶亮地抬头,声音清脆地问南杨:“外国语大学好考吗?”
南杨愣一下,看看四周众人都在其乐融融地劝酒、吃菜,下意识答:“他们学校是名校啊,分数线不低。怎么,田淼你要学外语?”
田淼点点头:“我喜欢学英语。”
桑离听到了,撇撇嘴,心想:英语好了不起啊?
南杨看到了桑离的表情,觉得她还是那么孩子气,便一本正经回答田淼:“田淼你要是真的喜欢学外语,就考外国语大学,如果不喜欢,将来的生活会很枯燥的,因为语言类学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玩的,像我们原来班有几个考了英语系、法语系还有阿拉伯语系的同学,每天都快被精读课和泛读课熬死了。”
田淼不假思索:“我就是很喜欢外语。”
常青听见了,用欣慰的目光注视女儿。桑悦诚也听见了,便转头问桑离:“小离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唱歌。”桑离面无表情。
“唱歌?”桑悦诚吓一跳,“唱歌只能当一个爱好,哪能当一辈子的工作来做啊?”
常青瞪桑悦诚一眼:“唱歌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我的主项是钢琴,我就亲自教小离唱歌。”
桑悦诚还是不能接受:“你不一样,你是音乐老师,老师是个多么好的职业啊。小离你学唱歌是为了将来当音乐老师吗?”
桑离果然摇摇头:“我就是要唱歌,像电视里那些歌唱家一样,一辈子唱歌。唱歌就是我的职业,我就是靠唱歌过日子。”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靠唱歌过日子—这是个在桑家和南家这样传统的家庭看来多么不切实际的理想啊!
桑悦诚有些生气了:“你还打算一辈子卖唱?放在古代那叫戏子!”
桑离也杠上了:“那是古代。现在叫艺术家!”
“艺术?”桑悦诚嗤之以鼻,“学艺术的有几个是好东西?你没看见学艺术的男人都扎个小辫,女人都化妆化得跟妖精似的。”
他扭头看一眼正怒目而视的常青:“不用瞪眼,我没说你。你是老师,和那些不三不四地搞艺术的不一样!”
气氛倏然紧张起来,南林喝口酒,看看四周人们绷紧的表情,想了想,放下酒杯当和事佬:“小离,你爸爸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公安局最近破获了几起案件……嗯,就是几个艺术学院的女生在外面……”
他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词。想了想,道:“就是这几个女生不好好学习,和一些坏男人纠缠在一起,出卖自己。”
好不容易说完,冒一头冷汗。
南杨无奈地看一眼自己的爸爸,插嘴道:“爸,你不用说的那么含蓄吧?不就是卖淫吗?”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南杨抬头,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在惊恐地看着自己,很纳闷:“怎么了?”
南杨妈妈有点受惊:“杨杨,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学了些什么啊?”
南杨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笑了:“你们不至于吧,我学的是法律啊!”
哦—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捎带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又让南杨爸妈的心脏悬到半空里,只听南杨说:“我们学校对面就是艺术学院,漂亮女生可多了!我们寝室的人路过艺术学院大门口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往里面看几眼。呵呵,小离你要是考进去,也不比她们差!”
南杨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杨,你们这是什么习惯啊?”
南杨笑了:“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看看漂亮女生怎么了?再说就算我们看上人家,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我们呢,你没看见艺术学院门口整天停着多少高级轿车!”
南杨说完话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不是给桑离添乱吗?
于是南杨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几秒钟后他呈僵笑状扭头,果然看见桑离一脸的愤怒表情,再看看桑悦诚,本来喝红了的脸已经黑了。
桑悦诚狠狠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小离你给我听好了,你考哪都行,就是不准考艺术学院。你要是真想学唱歌,就考咱们本地的师范学院,像你常姨一样,将来当个音乐老师。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身边我们也放心。”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天,桑离也喝下一大口饮料,然后站起身,在夏天傍晚的夕阳里斩钉截铁地宣告:“我就是要学艺术,去更好的学校学艺术,谁劝我都没用!”
她的声音那么悦耳,却充满着不容抗拒的勇敢与决绝:“我要唱歌,唱一辈子的歌。我要站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歌,如果我妈还活着,总有一天会从电视上看到我。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觉得我是她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她的骄傲!”
所有人都再次被震住了。
然而,那天,回答她的,只有桑悦诚狠狠掷到地上的酒杯,以及大家的不欢而散。
就连南杨,都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劝阻,却终究忍住了。
那天以后,桑悦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复杂的眼神看桑离。
桑离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她从小就习惯了桑悦诚的这种冷冷的态度,便也觉得没什么。
倒是南杨偶尔试图当说客,但不等他多说话,桑离便会斩钉截铁告诉他:“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想唱歌,唱歌让我高兴,所以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南杨终于哑口无言。
于是,那个暑假,桑离几乎在大家欲说还休的表情中视若无睹地度过。她每天在院子里大声唱歌,好像逆反心理已经膨胀到无限大。
那是三十几度的高温下,连隔壁院里的人都能听到她清清亮亮的歌声: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桑悦诚也不说话,只是沉下脸看着桑离,见她熟视无睹,便摔了起码三次碗。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不怎么顺遂的夏天里,也是有惊喜的。
一周后的某个午后,当桑离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历史书时,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个人影!
那个挺拔的、英俊的少年的身影……有那么一小会儿,桑离保持着眯起眼仰望的姿态,歪着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个人影,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那个挺拔的、微笑的少年,是……向宁吗?
那一瞬间,桑离有点懵了。她拿不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笑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然而下一秒,怀疑已经被少年温暖的手掌打破:他走过来,伸手,拉起她,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小离,你不认识我了吗?”
桑离猛地瞪大眼,伸手捏一下自己的脸颊—咝,好疼!
笑容终于出现在桑离脸上,她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他愣了一秒钟,然后伸出右手,揉揉桑离脸颊上被她自己掐红的皮肤,纳闷道:“你掐自己干嘛?不疼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可是,天啊!没有人能够体会并分享此时此刻桑离内心激动的心情!
那天,她随他去了海边,退潮,有很多人在赶海。他牵了她的手,在黄昏的沙滩上、礁石边搜寻那些被海水带上岸来的牡蛎、蛤蜊、海星、贝壳……桑离的裙子挽得高高的,在膝盖上方打了一个结,金灿灿的沙粒沾在她小腿处的皮肤上,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烁。她的笑容灿烂明媚,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天晚饭后,桑离第一次对爸爸撒了谎,说是要去同学家玩。可事实上,她是和从姥姥家溜出来的向宁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星星,玩沙子。
向宁在夜晚的海风里笑桑离:“小孩子才玩沙子。”
桑离撇撇嘴:“你未老先衰。”
向宁没答话,过一会才说:“小离,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真的?”桑离眼睛一亮,“外国语大学吗?”
向宁点点头。
“你好厉害啊!”小女孩崇拜地感叹,带着诚挚的艳羡,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男生看。
向宁笑了,摸摸桑离的额头,擦去一些细小的沙粒:“我要去读大学了,你要自己留在这里读高中了。”
桑离撇撇嘴,却没有说话。
向宁想了想,还是问:“小离,你还要不要学唱歌?”
“当然要!”桑离快速回答。
“那么,你想考艺术学院吗?”向宁又问。
“当然想!”桑离奇怪地看着向宁,似乎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么严肃的话题。
“考艺术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你不学专业,无法通过专业考试,那就不能以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你知道吗?”
桑离摇摇头。
“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妈学专业?”
“真的?”桑离有些惊讶,“南杨说你妈妈唱歌特别好。”
向宁点点头,似乎也不吝啬对自己母亲声乐成就的赞扬:“她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授,省四大女高音之一,教学质量没得说。如果你愿意跟她学,我去跟她说。你只要专心学习就好,别的不用操心。”
“不要学费吗?”桑离纳闷地问。
向宁笑了:“你是南杨的妹妹啊,还需要学费吗?”
原来,只因为是南杨的妹妹—桑离敏感地把握到这一点,有些不开心。
向宁看出来了,可是又不敢把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内心颇有些挣扎。
时间静静地淌过去,他们就这样隔了大约一个人的位置,并肩坐在沙滩上,不说话。
过很久,还是桑离低着头,一边挖沙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向宁心里一软,终于还是伸出手,唤眼前的女孩子:“小离?”
桑离抬头,看见向宁坐在沙滩上,冲自己张开双臂:“过来,让哥哥抱抱。”
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天皎洁的月光,都美好得像童话里一样。
桑离记得自己紧紧搂住向宁的脖子,向宁笑着说:“小离,你要勒死我吗?”
桑离不回答,只是把脑袋伏在他的肩头。女孩子的呼吸软软的,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随海风拂过来,直拂进向宁的心里。他使劲嗅一嗅,不说话,只是再紧一紧自己的手臂。桑离感觉到了,也使劲往他怀里钻一钻。
满天星辰的映照下,海滩上不乏比肩的情侣、相拥的爱人。不过他们属于哪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或许也不过是种本能,只是想这样依偎在一起,在别离之前,再多感受一点温暖与甜腻的时光。
其实七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尽管是夜晚,海边的潮气也渐渐在人皮肤上拢起一小层薄汗。大约过了很久,桑离都能感受到向宁肩头微微泛出的湿意,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看得他也低下头来叫她:“小离……”
“嗯?”桑离答应一声,孩子气的脸上泛出开心的神采。
向宁微笑,伸手抚过桑离的长头发,低声说:“小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寒假我和我妈一起回来,就带你去见她。以后你就跟她学专业,一定能考上大学。等你考上了,我也快毕业了,我就回省城工作,可以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桑离果然很高兴,喜洋洋地答:“好!”
向宁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叹息:“小离,你还真是小孩子啊!”
顿一顿,桑离听见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长大……”
他的叹息声清晰极了,桑离不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其实,在那时候,桑离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向宁有这样的依赖。
但她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如今却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安心。
只要有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