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漫过远处的秋草,在清晨的阳光下洒下一片飘渺的云气,展翅的鸟儿低低的掠过河塘,足尖点过绿萍,撩起一片涟漪,青葱马背隐没在茫茫青草之间,牧笛声从远处幽幽的传来,悠扬的如同三春的柳枝。
如今已经入秋,一早一晚都很凉,回回的秋天总是极短的,似乎夏天的尾巴刚刚过去,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来了,牧人们早晚都穿上了秋衣,马甲,长靴,女孩子穿着红的像火一样的马裙,转起来就像是一朵火云花,好看的晃眼。
平安跟多吉赶着马群在秋兰坪上疯跑,菁菁骑着小红马跟在后面,大声喊道:“多吉!加油加油!”
平安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了壮小伙,肌肉腱子油亮亮的,像是一只健壮的小豹子。跑了一圈之后被多吉远远的甩在后面,他生气的一甩鞭子,冲着菁菁就跑过来,怒声叫道:“臭丫头!谁你是哥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菁菁嘿嘿一笑,一双大眼睛弯弯的像是月亮,冲着平安做了个鬼脸,一抽小红马的屁股,就跑到了多吉的后面。
多吉是回回山下牧民的儿子,长的却像是东陆读书人家的孩子,脸白白的,鼻梁高挺,眼睛温和,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见菁菁跑过来,只是停住马微微一笑,笑道:“菁菁快跑,我挡住他。”
“多吉……”
一声拉长了的调子远远的传来,多吉闻言踩着马镫挺直身子,遥遥的一招手,说道:“我阿妈叫我了,走,去我家。”
“多吉妈一定做了酥油饼,快去快去,姐姐前几天还说多吉妈的酥油饼做的好吃呢。”
菁菁开心的说道,多吉闻言笑道:“是吗?那你们走的时候记得给大人带上。”
“还用你说,我早就跟你阿妈说了。”
平安哈哈一笑,鞭子一甩一马当先的就冲了出去。
“杜平安!你耍赖!”
菁菁大叫一声,也挥起鞭子,小红马看着个小,跑的却是极快,一会的功夫,就已经追了上去。
多吉笑着慢慢骑马在后面赶着马群,天蓝云白,远处有浓浓的麦香,就要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了,回回一年最好的时间到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乡亲们将平安和菁菁的小马驹身上堆满了食物,有新打的野味,也有自家酿的马奶酒,还有多吉妈的酥油饼,小红马被压得玩命的摇着脑袋,多吉见了就套上马,赶了一辆马车,说要送他们回去,菁菁听了,开心的拍着手跳了起来。
“平安,大人这几天睡的好吗?达烈大叔的药好用吗?”
杜平安摇着头说道:“还那样,我昨晚半夜起来还见梅香烹茶,估计大人还没睡。”
“姐姐这两天身子好多了,咳嗽都好几天没犯了。”
菁菁抢着说道,笑眯眯的:“多吉你的药极好,我也吃了,一觉睡到天亮。”
“你就算不吃药也是一觉睡到天亮。”
平安切了一声,揭穿自己的妹妹道:“多吉拿来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连药你都要抢着吃,才十三就急着嫁人,真不知羞。”
菁菁吐着舌头说道:“羞什么羞,姐姐跟我说过,喜欢什么人就要早早的说出来,免得将来后悔。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多吉,怕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清脆伶俐,反而将俊朗的多吉闹了个大红脸。男孩子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我赶明个再送来两幅,你们要看着大人吃。”
说罢,他转过头来对菁菁说道:“菁菁,药是不能乱吃的,大人早年有病根,又泡冰水受了寒,这才需要吃药,你身子好好的,吃药反而有害的,以后别乱吃了。”
菁菁笑眯眯的一点头,似乎无论多吉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极对的,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平安不屑的哼了一声,似乎很是瞧不起妹妹的软骨头。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总算上了山,回回山顶是当年燕世城王爷为白笙王妃建的纳达宫,如今已经空置。大人就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宅院里,远远望去,青砖淡瓦隐没在层层翠松之间,显得十分宁静古朴。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处普通的宅院,因为稍不小心,就很可能在这里丢了性命。
“什么人?”
前方突然有人沉声的询问,平安一下跳下马车,几步跑上前去喊道:“何大哥吗?我是平安。”
“平安啊,怎么才回来?”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从树丛中走出来,后面还跟了几名穿着普通的男人,手拿着钢叉,其中一人手上还提着一只野兔。
“大人都问了好几遍了?今晚估计有山雨,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下去找你们了。”
何大哥乐呵呵的走过来,看到多吉笑道:“多吉也来啦,你阿爸的伤好了吗?”
“多亏何大哥接骨接的好,如今膀子已经能动了。”
“老木拓就是不信邪,我早就说了那熊正带着崽子不能碰的。”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走,一路上遇上了几队明哨暗哨,这些人以前都是秀丽军的战士,如今卸甲归田,大多都在山下成了家,只是平日还是轮着班的上山来执勤护卫。这一年来山上太平多了,诸葛家的死士越来越少,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疯狂了。
“大人刚吃了晚饭,正在后院歇着呢,你们回来就赶紧过去打个招呼,免得她担心。”
“知道了,何大哥你真是越来越像多吉妈了。”菁菁撅着嘴说道,何大哥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就带着人出去了。
走到院子口,毫无意外的又看到贺萧,自从大人一年前受了一次伤之后,他就从外面搬进来,就住在大人的门口,整日整夜的看着,菁菁跟多吉说,她都从来没看到过贺萧睡觉,有一次她来找大人,见贺萧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就想悄悄的摸进去,谁知还没踏进院子就被贺萧一把揪起来告诉她大人睡觉了,有事明早再来。
多吉以前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来的次数渐渐频繁了就发现,似乎真的从来没见过贺萧打盹,就算他在睡觉,只要有人稍微接近,也会立马醒过来。
“贺统领!”
见了贺萧,平安就规矩了许多,恭恭敬敬的叫道。
贺萧点了点头,见了多吉,少见的露出一丝笑容来,问道:“多吉来了,你阿爸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能活动了,谢谢贺统领还惦记着。”
贺萧温和的说道:“能动就好,大人今天还问呢,还嘱咐我去跟你阿爸说,让他别再冒险杀熊取胆了,大人的病已经好多了,你上次送来的药很有用。”
“恩,那我回去跟我阿爸说。”
贺萧点头道:“进去吧,你们两个小鬼头,出去就不知道早点回来,大人都问了好几次了。”
菁菁做了个鬼脸,推开院门就跑了进去,平安和多吉跟在后面,天色已晚,月亮清凉凉的挂在天上,圆圆的一轮。山上清寒,比之下面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一株白梅养在院子中央,还没下雪,就已经早早的开了,梅香四溢,一片清幽,在月光的照耀下,白的像是满树的雪一样。
“姐姐!”
还没进屋,菁菁就边跑边大声的喊道,房门被打开,梅香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见是他们,故意撂下脸来,伸出修长的手指使劲的点在菁菁的额头上,啐道:“臭丫头,这么晚也不知道回家,真长成了野丫头看谁还娶你。”
“嘿嘿,我保证比梅姐你先出嫁!”
菁菁捂着脑门笑嘻嘻的说,梅香笑骂道:“伶牙俐齿的贼丫头。”
梅香是一年多前大人从悦贡城买下来的奴隶,她因为不想给一个老贵族当小老婆而逃跑,当时已经要被打死了,被大人救下来之后就跟着大人上了回回山,为人十分泼辣,却是忠心耿耿,跟随大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是女人,性格又好,已经成了贺萧之外跟大人最亲近的人了。
“进来吧,大人等你们半天了。”
关上门房,梅香就带着几人一路进去,这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十分挡风暖和,房间整洁,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却摆了几盆兰草。多吉的叔叔以前是乌先生的帐下兵,后来因为负伤才回了乡,是很有见识的一个人,多吉曾跟着他叔叔学过东边卞唐的诗词文书,对于花卉也多少认识些。可是那些花他仔细看了半天,却不认识几盆,不由得看的有些发愣。
梅香见了呵呵笑道:“你肯定没见过,这些都是大人派人从大夏收罗来的,平时都养在花房里,如今天气冷了,才搬进来。大人说,这叫嫁接,不是正常能开出来的花品。”
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一双清澈的眼睛淡淡的望过来,楚乔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软衫,下面是一条亚麻色的罗裙,头上新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芙蓉,一看就是梅香的手笔。她见楚乔终日打扮的素净,就总是想方设法的想些别出心裁的装饰,楚乔为人和善,见她一番好意,也不忍拒绝,就随她折腾去了。
“回来了。”
见了他们,楚乔将手上的书卷放下,淡笑的伸出手来,菁菁连忙跑过来,拉住楚乔的手就顺势靠在她的怀里,撒娇的说道:“姐姐,菁菁想死你啦。”
“哦?是吗?我还是以为你见了多吉就乐不思蜀了。”
楚乔淡淡的开着玩笑,在别人面前,无论怎样说菁菁永远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将小丫头闹一个大大的红脸。
平安笑着说道:“就得大人整治她。”
当年楚乔离开军队之后,平安就带着妹妹一起跟上了山,只是他却始终坚持没有改口,仍和贺萧等人一般的称呼。
多吉站在一旁,微微有些愣,平日里,他也算是一个极聪明的少年,见多识广,口齿伶俐,唯独在楚乔面前,却总是不自觉的低着头,似乎连看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一般,可是却总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找机会上来看看,似乎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她住的房子也好。
楚乔和菁菁说笑了几句,抬头看着多吉温言道:“你阿爸好些了吗?”
多吉恭恭敬敬的说:“已经好多了,劳大人记着。”
“就要秋收了,这段日子你家的事全是你阿妈在忙活,我已经跟贺萧说了,秋收的时候会派人去帮忙,你回去跟你阿妈说一声,什么时候收麦子就打声招呼。”
“是,多谢大人关心。”
“今晚估计会有山雨,你就别下山了,和平安住一晚吧。梅香给你们热了饭,先下去吃点。”
几人连忙点头,纷纷踢踢踏踏的出了门。
不出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气温突然下降了许多,梅香给他们多添了一床被子,加了一个火盆在屋里,平安嗜睡,不一会就呼呼的睡了过去,多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披起衣服就起了身,推开门悄悄的走了出去。
平安的房间紧挨着菁菁,多吉经过的时候还听到小丫头嘟嘟囔囔的梦痴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再往前,就是一处水阁,回回山上多温泉,这一处就是,暖气融融的,上面建了一个精巧的亭子,掩映在月光之下,显得一片迷离。水阁对面,就是大人的卧房,几株峥嵘的老梅被罩在回廊下,免去了被雨水浇打的命运,幽香四溢。
多吉很喜欢这里,每一次他都喜欢在很晚的时候来,这样大人就会留他住一晚,然后他就能在平安睡下之后偷偷出来看一会了。
大人来到秋兰坪已经有两年了,自从大人来到此地,秋兰坪就被免除了兵役和春秋两税,皇帝更是派兵在周围几番扫荡,将附近的山贼流寇一扫而空,南北两处更设了屯兵营,秋兰坪这一片更是安宁富裕了,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找不到。原本这一代并不是居住区,只有几户牧民住在这,渐渐的,百姓们越聚越多,尚慎的百姓们移居了十分之一,不远处的秋兰城越来越热闹,短短两年,已成了燕北有名的重城之一了。
大家都是真心爱戴大人的,那些年,她带兵守赤渡,守北朔,带着尚慎的百姓们开荒修道通商开市,兴修水利,传授农耕炼铁之道,建造兵工厂,开办学校商号,做了很多好事。虽然后来她不当官了,但是还是保了一方百姓,让尚慎的百姓们过上了富裕安宁的日子,曾经燕北最为混乱的尚慎郡,如今已经是燕北的第一富裕之地了。
提起大人,整个尚慎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都说那是女神转世,专门保护燕北而来的。
只有阿妈,那天说起大人的病,阿妈幽幽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说到底,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啊!”
是啊!
阿妈不说,他似乎都忘了,大人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也只是比他大四岁而已。听人家说,大人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皇上一起进大夏皇宫了,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兵攻城掠地转战南北了,而他十六岁在干什么?骑马?放羊?挤羊奶?
多吉有些灰心,很老成的叹了口气,声音刚落,却听前面有人问道:“是多吉吗?”
多吉一抬头,正好看到大人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站在梅树下,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璀璨的让人不敢逼视。
“大……大人。”
多吉有些窘迫,脸红通通的,好像是偷东西被抓到的小贼。
大人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后都不让自己来了?自己站在她的房前望了这么久,她会不会生气?
情窦初开的少年乱七八糟的想着,却听楚乔轻轻问道:“你睡不着吗?”
“啊?”多吉傻楞楞的,连忙点头:“恩,睡、睡不着。”
“饿吗?”
“啊?”
“过来。”
多吉傻乎乎的跟在楚乔身后,走进了水阁,楚乔穿着软底的绣鞋,身姿清瘦,眉目温润如远山青黛,伸出素白的手将另三面窗子都关上,只开着一扇。水阁中央放着一方小桌,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之后,幽香四溢,全是精致好看的点心和小菜。
“是梅香姐做的吗?”
多吉紧张的没话找话问,却见楚乔缓缓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是我自己做的,没想到吧。”
多吉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大人这样笑,虽然她向来是温和的,可是他却总是觉得她不开心,即便脸上明明是笑着,眼睛里似乎也有化不开的雾霭,看不见真正的喜悦。阿妈说,那是因为心里的伤心太多了,就像是折了翅的鹰,就算是活着,也不会开心,因为它已经不再是鹰了。
可是现在,大人离他那么近,他看见了她真心的笑,狡黠的,像是一只小狐狸,眼睛弯弯的,有调皮的光,还有些吹嘘的得意。他傻傻的连忙点头,却已经忘了她问什么,只能顺着她的口气赞叹道:“是吗?啊!真了不起!”
楚乔心情不错,见他的样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笑道:“傻小子。”
多吉有些郁闷,他十六了,阿爸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娶了阿妈了,不是小孩子了。
“坐下来,尝尝。”
多吉听话的坐下来,拿起一块糕点,左右看了一圈,却舍不得下口。这糕点做的十分精致,看起来像是一朵梅花,以白糖糕做成,中心还有几丝红枣丝做花心。
“吃啊!”
楚乔催促他,少年紧张的一口吞下去,噎的够呛,楚乔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多吉灌了一大口,才将那糕点吞下去。
“好吃吗?”
楚乔问,多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委委屈屈的憋着嘴:“没尝出来。”
“呵呵,”楚乔笑起来,将整盘都推过去,说道:“都给你。”
多吉开始一块一块的吃起来,不时的赞叹道:“大人,您太厉害了,还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您是跟谁学的啊?”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跟御膳房的老师傅学的,多吉很有口福啊,大夏的皇帝平时也吃这些的。”
“啊?”多吉一愣,他今晚似乎比平时傻了许多,总是傻乎乎的。
外面的水池突然发出咕嘟一声,风吹进来,吹开了另一扇窗户,楚乔站起身去关窗子,却见房根底下的老梅已经长的有房子高了,不由得也愣住了,伸在半空的手愣愣的就停了下来,一行行的月光照射在她的手腕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昔日新种的梅树也已经有屋檐高了。
岁月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从不会因为任何喜悦和悲伤而停住脚步,当它匆匆离去之后,任何曾经激烈的情绪,都会在磨合下渐渐冷却下来。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云碧城,一直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北朔,然后在一个清晨,她顺着冷冷清清的北朔大街走出北朔城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燕北百姓。
他们有北朔城的本土居民,更有的从远远的内陆赶来,尚慎、落日山、蓝城、赤渡、回回、美林,百姓们知道了她要离去的消息,一言不发的结伴而来,一路上她曾遇到过很多这样的队伍,可是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曾打扰她,只是一路这样悄悄的跟着,直到此时,才聚集在北朔城门口,静静的看着她,送她最后一程。
人群里有白发耄耋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有蓝眼睛的关外人,也有东陆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有曾经和她并肩抗击过大夏军队的赤渡民兵,更有在她的保护下死里逃生的北朔百姓,有参与过她修路通商的尚慎百姓,更有回回山下那些牧马放羊的牧民。
这些人一大早就出了城,静静的分列驰道两侧,让出一条空道来,见她出来,全都齐刷刷的向她望来。
楚乔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眼神,有不舍,有难过,有挽留,有伤心,有担忧,有害怕,可是他们将这千万种眼神全都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的望着她,安静的望着她。
那一刻,她难过的想要哭。
她知道她身上的责任,一年来,她走遍了燕北大地,她将和平的思想传遍了燕北的每一个角落,她带领着他们建设家园,在战火的后方努力的恢复生产,他们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拥护着她。这个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民族,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如今,她就要离开了,就要背弃她对他们的承诺,她要离开他们,再也不去过问她曾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的梦想了。
贺萧带着秀丽军的九千官兵站在前面,全副武装,打好了行囊,一副要随她远行的样子。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她只能愣愣的站在那里,像是石铸的雕像。
突然间,一双小小的软软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低下头去,只见竟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的望着她,倔强的仰着头,眼泪含在眼圈里,就是不掉下来。平安从后面跑过来,想要拉开自己的妹妹,却怎么也拉不开。
平安那时候在当兵,第一次被燕洵派往燕北内陆的时候小菁菁就跟着她,那时候已经跟她生活了一年多了。
“姐姐,”菁菁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眼泪一行行的流下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孩子开始哭,渐渐的,有别人开始跟着哭了起来,百姓们一排排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最先跪下去,渐渐的大片大片的百姓们跪在地上,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哭的老泪纵横,反复的问:“大人,你不要我们了吗?”
“大人,你不在,我又要被抓去做奴隶了。”
“大人,您要去哪啊?我跟您一起去行吗?”
冷风呼呼的吹来,吹起地上的皑皑积雪,远行的楚乔松开了马缰,仰起头来,眼睛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眼泪一行行的顺着眼角流下,落在浓密的鬓发里。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但是却无力逃脱,他太了解她,于是只要施展一个小小的手段,就能将她吃的死死的。
那一天,她似乎流光了一生所有的眼泪,站在苍茫茫的雪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握在手里的风筝,连线都没有,想逃都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她就这样窝囊的留了下来,住在回回山的半山腰上,一住,就是两年。
两年间,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看着他征兵纳税,看着他攻城掠地,看着他施行比大夏还要苛刻的兵役制度,看着他一步步的铲除异己,坐稳了燕北的铁桶江山。
她有时候在想,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总是能在绝望的时候给你希望,让你继续坚持下来,然后再在你马上就要靠近希望的时候,一盆冷水浇熄你所有的梦想。
燕洵终究还是成功了,大夏在他的打压下抬不起头来。
诸葛玥死后,诸葛阀虽然急忙撇清自己,将诸葛玥逐出族谱扫出家门,连尸体都没葬进家族陵地。但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受到了牵连,在长老会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诸葛怀也遭贬斥,一降再降,诸葛穆青虽然仍在试图挽回,积极扶植家族的旁系子弟,但是效果却明显不好。
乐邢将军的女儿乐婉怡也急急忙忙的悔了婚,亲自写了万言血书,上表给夏皇,说诸葛家财大势大,仗势欺人,诸葛玥人品下流,贪图她的美色,自己是在如何不愿意的情况下,被他以家族权势相威胁,逼迫自己和他订婚。如今他犯下如此天理不容的罪行,就算做遗孀,也是对帝国对皇上的不尊和侮辱,她宁愿出家为尼,也不愿意嫁与如此下流无耻之人为妻。
乐婉怡一心向佛之决心如此恳切,决心如此坚定,一时间在真煌帝都传为佳话,虽然最后没能如愿以偿的落发为尼,但是也成功和万恶的罪臣划清了界限,保持了自己的品格之高洁。
当然,作为诸葛玥的直接上司,赵彻也逃不过被贬的命运。这个几起几落的皇子再次被贬东北边关,去一个不毛之地监管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工事建设,就此远离了大夏的政坛。
最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十四皇子赵飏竟会和魏阀结盟,在魏光的支持下,赵飏一跃成为大夏首屈一指的实权皇子,被封为周王,魏舒烨也水涨船高,统领了雁鸣关的军事大权。
大夏的权力机构重新洗牌一遍,但是明眼人却不难发现,以前那种霸气已经渐渐远离大夏了,面对燕北的铁骑强兵,他们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虽然魏舒烨也算是颇有军事才华,奈何燕洵技高一筹,又有国内的政治干扰,渐渐的改攻为守,这一年来,已经越来越明显的露出疲态了。
如今西蒙四分,卞唐李策已经坐稳了皇位,怀宋长公主纳兰红叶主政,燕洵虎踞西北,和大夏隔江相望,再无一家独大之势。
然而尽管这样,燕洵却始终不敢轻易攻破大夏,因为在贺兰山的西南方,一个新的政权很突然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无人知道那个政权的来历,甚至无人知道他们的实际人数情况,只是通过过往的商旅和派出去的斥候隐约知道,那个政权的领导者自称为“青海王”。
青海,地处贺兰山以南,翠微山以西,传闻中,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并且酷热贫瘠的地带,野兽横行,寸草不生。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是大陆各大政权对犯人的流放之地,传闻到了那里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生存下来的,不是沦为野兽的口食,就是生了各种怪病病死。是以,一直以来,流放青海总是死亡的代言词,甚至有人宁愿死在西蒙,也不愿意踏入青海半步,多年来,自杀在翠微关的犯人已经不知几何。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毒虫遍布、凶兽横行、寸草不生的地方,却突然间流星一般的生出一个政权。
七七八年七月十七,燕洵亲自坐镇,指挥大军七万,攻打雁鸣关南门,眼看就要成功,西南后方却突然出现敌人的踪影。他们身手矫健,战斗彪悍,行动如风,迅猛若狼,像是刀子般插入燕北军的左翼,粉碎了燕北军的攻势,然而就在燕洵急忙掉转马头去还击的时候,他们却空气般的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斥候兵才在翠微关找到了他们的踪影,而如今,翠微关的已经被一个名为“青海王”的人占领了。
这对燕北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因为翠微关位于贺兰山附近,在赤水以西,这就说明,除了美林关外的犬戎人,燕北的后方又出现一个叫做青海王的敌人。而且比犬戎人更糟的是,美林关是掌握是燕北手里的,而翠微关,却是人家青海王的。
这就说明,人家青海王想什么时候进燕北转转,就什么时候进燕北转转,你根本拿人家没有一点办法。而且翠微关是地处贺兰山和翠微山的交界处,以东是一片平原,没有任何天然屏障,根本无险可守,想要阻挡青海的敌人,就只能沿着翠微关建立起一条长约几千公里的长城。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但是好在,那个青海王自从那一次,再也没有出来,似乎他当天就是闲着没事出门溜达一圈,来告诉燕洵有他这么个邻居的存在一样。然而燕洵却不敢麻痹大意,一边不断的派人前往青海探听情报,几次前往翠微关,希望和青海王接洽,一边在西南设置防御屏障,安排屯兵。如此,才给了大夏一个喘息之机。
这些事情,都是贺萧他们陆续告诉她的,这两年来,楚乔很少下山,除了两年前出去办事,再也没有离开过。
咕嘟嘟的声响突然传来,多吉疑惑的低头去看,却是一个小锅正在小火炉上咕嘟着,楚乔见了,连忙走过去,带上大大的手套将锅端起来,回头说道:“吃完就回去睡吧,我先走了。”
多吉看着楚乔的身影渐渐离去,却不是向着自己的房间,而是绕到了后面的松园,也不跟着,只是将几块剩下的糕点包起来,舍不得吃的握在手里。
风吹过松林,一片沙沙的想,一路走到一座青石碑前,将小锅放下,打开之后,却是一锅红油辣子涮羊肉。
石碑前有青石小桌和凳子,已经被人摩挲的十分光滑,一看就是经常坐人。石碑很是简单古朴,上面只刻了五个大字:“诸葛玥之墓”。
是的,两年前,她曾带着三百名精锐的秀丽军,前往大夏抢回了诸葛玥的尸体。
那时她接到消息,诸葛家终于还是将诸葛玥逐出家门,并且不许他的尸骨葬在家族陵地,而是经受了鞭刑,随意的丢在了城南的乱葬岗里。
过程其实很顺利,根本就没有人看顾那具已然无用了的尸首,当楚乔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野狗扯碎,面目全非,若不是因为死后受了鞭刑,她几乎无法将那些残破的尸骨拼凑起来。不得已下,她不得不将他火葬,然后带着骨灰返回燕北。
在真煌的时候,她终于听说了那位婉怡小姐之事,生平第一次她是如此的不冷静,对这无耻之人恨的咬牙切齿。
婉怡小姐为了全自己的向佛之心,那段日子正在每日往返于佛寺和家之间,楚乔带人拦截了她的车驾,亲手为她落了发,泄愤般的剃成了秃子。之后看着她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嘴脸,却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诸葛玥真的已经不在了,他变成了自己手中这个罐子里的飞灰,被人侮辱,被人作践,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践踏他的尊严,而自己,除了痛揍那人一顿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无法救他,无法让他的家族承认他,无法还他声誉,甚至无法保他一个全尸。
她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似乎觉得世间一切登时变得灰白,她带着人返回尚慎,再也不下山一步,终日守着这个不大的院子,将自己的时间全部埋葬在这里。
“诸葛玥,你现在躺在下面一定觉得很爽吧,我听贺萧说,你们大夏在雁鸣关下又打了个败仗,魏舒烨根本就不是燕洵的对手,没有你,大夏吃了很大的亏。你这人表面上老是装成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其实我知道,你是最记仇的,你现在一定在想:一群王八蛋,活该!没有老子,你们全都白给。”
楚乔一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羊肉,一边缓缓的说道,她低着头,头发从脸颊旁垂下来,皮肤雪白的,月光透过松枝照在上面,一道一道的光晕,斑驳的冰冷。
“我昨晚又没梦到你,你说你是不是没死啊?要不怎么这么没良心,连个梦都不入。你是不是还在那生闷气?气没人为你报仇?不过你的人缘也真是太差了,仅有的那么几个忠心的还整天的操刀来砍我,不过也多亏了他们几个笨,若是去砍燕洵,估计就没活路了。”
锅渐渐不热了,羊油都凝固在了一起,她喃喃的继续说道:“我昨天又给你烧纸钱了,你收到了吧,你以前对我挺好,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就只能在你死后给你烧点钱用。你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就被惯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若是到那边没有钱可怎么生活?不过也没事,你是带着那么多小弟一起走的,就算到了阴间,也可以继续作威作福。”
“诸葛玥,你知道墨儿去了哪吗?我派人去真煌好几次了,都查不到他的下落,说是失踪了,不会是被你老爸咔嚓掉了吧?墨儿还那么小,身世那么可怜,你在那边留意着点,若是见到他就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满世界的去找。”
一阵风吹来,树上的积水全都扑朔朔的掉进锅里,楚乔恍若未觉,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如何的难过和伤心,只是静静的说着,声音很低很低,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别样的清晰。
“诸葛玥,其实我昨天晚上没睡着,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看了一晚上,我反复的想那天的事,其实我应该是有机会救你的,第一我当时应该让贺萧断后,我和你一起走,然后分兵二十个方向,我们却不离开,偷偷返回悦贡,等待风声过后再想办法逃走。第二在千丈湖上我应该带军从后方冲击大军的右翼,那里都是弓弩手,跑马两个来回就能冲散,这样你就有离开湖心开阔地带的机会和时间。第三,我当时怎么能去求燕洵呢?我应该直接劫持他,我笑呵呵的过去,他是不会怀疑的,我当时脑子进水了吗?还有,最后你怎么能推我上去呢,我手上有匕首,我们应该在水下游几百米,然后破冰出去,虽然水很冷,但是一时半会也冻不死的吧,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还坚持了好长时间呢,何况我们都是练过武的人。”
楚乔懊恼的嘟囔着:“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夜里很静,甚至能听到山下人家的狗叫,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坐在这里,楚乔说了半天了,突然站起身来使劲的敲了敲诸葛玥的墓碑,大声说道:“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啊?”
清脆的回声回荡在松林里,楚乔说完之后就有些愣住了,她半蹲在墓前,神色一黯,她低下头,头发从两侧垂下来,看不见脸孔。
她的声音闷闷的,小声的说:“我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是却为什么没能救下你呢?”
夜凉如水,微风吹起她的衣裳,她就那样靠在墓碑上,好久也不动,像是凝固了一样,秋天的松树枝叶有些微微的泛黄,风过处,唰唰的响。
好似很多年前一样,他们也曾这样靠在一起,夜那么黑,四周都是敌人,他们背靠着背的并肩作战,默契的好像是一个人一样。
“诸葛玥,这就是我们的命……”
楚乔低声的说,天上飞过一群乌鸦,娃娃的叫着,刮过上空,渐渐去的远了。
楚乔曾以为,生命就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然而第二天一早,一个消息晴天霹雳一样的袭来,登时打碎了她生活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