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应该把炉子烧起来。
夏吹坐在地铺边缘,吸吸鼻腔内冷飕飕的鼻涕,缓缓地移动身体。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羽衣袖口。
夏吹看见她白花花的胳膊迅速地缩回被窝,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
“你进来,我们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夏吹继续犹豫着。
或早或晚,这一天总归要来,这点夏吹和女孩一样清楚。
现在是1993年,93年的简影在夏吹眼里显得特别勇敢。可是,他的骨子里却还残留着青涩的懦弱,举棋不定,非常地没出息。
简影不这么想。
夏吹认为的懦弱,在简影眼里就变成了镇定,面对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第一次,简影觉得夏吹的表现很正常,不仅正常而且沉着。
此时此刻,任何嬉皮笑脸、焦急亢奋的姿态都是不符合他的。
简影不确定是否应该对他全盘托出自己下定决心、义无返顾时的那种心情。始终一相情愿地单恋着夏吹脸上时常悬挂的那种懒散、抑郁的表情,是她深埋已久的隐秘。尤其是当他随口抛出“我就是这么无趣”的时候,好几次,她都想丢掉矜持,就着那副郁闷到极至的眉眼,劈头盖脑地吻下去。然后,铺展女性柔情似水的温床,狠狠地、一刻不停地溶解他,让他变成自己身体里最坚硬的一部分。
我们一向好好地彼此相爱着,女孩不由自主地想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就该行使这样的权利。
很快,夏吹也感染到这种无可厚非的情绪。他终于脱去厚实的棉裤,躺到女孩的边上,惟恐再迟一步,她就要冻僵。在衣衫褪尽的同时,拉高棉被,裹紧边角,顺势将她间歇哆嗦的白色胴体整个儿围绕在胸前。
两个人拥抱了很长的时间,等身体暖和后才意识到,前戏好象不止是拥抱,而是应该做些别的事情。
简影的手因为酸痛而往夏吹的腰部滑落,这个动作提醒了夏吹,他行动起来,秘密地,小心谨慎地,就象触碰摇晃在嘴唇上的一只饱满精美的肥皂泡。
寂静中,女孩发出一声低靡但温度很高的沉吟。夏吹不得不再次响亮地吸鼻涕,他知道那很煞风景,可是,这屋子实在太冷了。
她好象并不介意,夏吹低头俯看那双从容的眼睛,突然发现,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孩,美到几乎承受不起。他有点困惑了,险些忘记接下来要做的那个最最重要的动作。
简影体会到被人慢慢撑开然后托到半空的张力,强烈的充实感让她的喉咙发出干涸的摩擦声。
“很疼么?”夏吹停下来,皱起眉头。
“还好。”女孩试着微笑,她喜欢那对浓眉因为她的疼痛而疼痛地打结。
夏吹继续下去,沉着有力,谨慎和缓地继续下去,丝毫没有普通男人难以把持的急功近利,一丁点儿也没有。
此时,夹在床头的那盏破旧的小台灯,昏昏沉沉地震动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女孩睁大眼,她必须在此之前把他的脸看清楚,以便铭记在心。
这种时刻,他的五官依然不自觉地纠结在一起,恍然若失地抑郁着。不过,女孩却满足于这样的抑郁,至少,他的抑郁最终融化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夏吹想把灯打开,黑暗中,反复开关的啪嗒声接二连三地响着。
没用,那灯一点动静也没有。
夏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爬下床。
灯被震坏是件很糟糕的事,春节一过就要开学,他没有多余的钱再买一只新的。夏吹摸黑把台灯从床头架上取下来往书桌上挪的时候,听见插头在地板上滑动。
他把插头重新插上,然后按下开关,灯就亮了。
夏吹还是偷偷地把炉子点燃了,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简陋小屋很快就会温暖起来。那时,简影熟睡的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舒展开来,不必整夜缩成一只虾米。夏吹的手脚依旧冰凉,他不明白为什么拥抱和做爱都不能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一个人睡的时候并没有这样。
真不该让她留下来。简影因为四周的空气变暖而舒服地翻身呓语时,夏吹很认真地后悔起这件事。第一年的春节是在简影家过的,于是,他以为大学这几年的节庆日都会在那里度过。不料两年后,她就冷不丁闯进了他的世界,执意要完成那件他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夏吹知道,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那意味着什么,所以更不能拒绝,这是他应该做的,否则,反而会玷污她的感情。
这时候,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叫裴希希的女孩子,在淮海公园的合欢树下对他说“我们接吻吧”时的表情,以及,他找不到理由靠上去时,女孩倍感受伤的另一种表情,这段初恋就是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下灰飞湮灭的。其实,面临和当时的情况几乎完全相同的今晚,他还是找不到理由,因为他并没有那样的渴望。然而,简影和裴希希不同,她是一个高尚执着的女孩,这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重蹈覆辙的原因。
即便没有那层关系,他们亦会将恋爱顺利地进行下去,这一点想必简影也心知肚明。但是,她还是决定要提早突破界限,仿佛刻意遮掩什么忐忑不安的动机似的,令夏吹琢磨不透。
一切已成事实,多想也无益。夏吹一边拼命揉搓自己的双脚,一边拉开抽屉把信拿出来。
打开之前,他举起信封对着灯泡照了照,仍然是薄薄的一页便笺。他已经习惯收拾这种失望的情绪,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能一口气写上万字的小说,对于家书,却如此吝啬呢?
他很想知道她的消息,不是敷衍潦草的表达,而是,详细地、包含着他们自幼就心照不宣的那种牵挂,逐字逐句,娓娓道来……
那一年的盛夏,夏吹始终没办法忘记。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连送都不愿送,除了那本日记。
她仿佛真的打算永远消失在另一座城市里了。
半年后,猪豆找到了夏吹,告诉他自己“不幸”也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无法履行当初答应照顾她的承诺。于是,她便就此被遗忘在上海那个匮乏不堪的墙角里。
夏吹撕开信封,指尖微微颤动,那不是日记,只是一封信,但是,内心似乎仍摆脱不了当年那种偷窥的惶恐。
夏吹:
最近很忙,没什么工夫给你写信。
妈身体不好,我看熬不过这个冬天。
本来不想告诉你,其实,爸死后一直有个男人在照顾妈,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他会照
应,你不必担心。因为他的关系,我们的日子还过得去,不过,我寄给你的钱都是我自
己挣来的,和那个男人无关,你踏踏实实地用。
其他,没什么了。
听说北京很冷,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吧!
小米
93年除夕
她的笔调果然一如往常地平淡,这样的字里行间,让人难以揣测她生活中真实的细枝末节。这种时刻,夏吹只能将思绪停留在童年,那段贫穷却与世无争的岁月中,至于89年的那个夏天,他始终拒绝想念。
“你在做什么?”简影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夏吹一惊,信纸悄然坠落。“怎么起来了?会着凉的。”
不知何时,她已穿戴整齐。
简影的双眸狡黠地在他的手和掏空的信封间游走。“没什么,在看家信。”他回答,同时低头去寻找那张薄薄的纸。
“是家信么?”她撅撅嘴,“我怎么觉着你的表情好象在缅怀一封旧情书。”
“是你在做梦吧,胡思乱想。”
夏吹把她抱到膝盖上,顺便弯腰把地上的信捡起来。
“你爱我么?”
简影把脸蛋紧紧地贴在夏吹的脸上。
夏吹没说话,点了点头。
“说嘛,为什么不说呢?”
“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他无可奈何地笑,为自己的不识时务感到悲哀。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她无缘无故委屈起来。
“没用?”
“治不好你的病,就是没用。”
“我有病吗?”夏吹望着她,不可思议地侧过脑袋。
“有,很严重的忧郁症,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我以为我能治好你,现在看来,没那么容易。”
简影的表情非常严肃,让夏吹着实体会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他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这时,简影突然搂紧他,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敏捷地从他身上跳下来。
“我就是喜欢你忧郁的样子。”她爽朗地笑,一如既往地乐着。
“这儿太冷了,我得赶在天亮之前回家洗个热水澡。”
简影把背包扔到门口,坐在地上开始穿鞋,夏吹站起来把她拖到椅子上,蹲下来帮她系鞋带,然后将另一只脚放进自己的羽衣里加热。
昨夜之前,他还不曾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简影觉得脚暖的同时连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对不起。”他把她的脚放回鞋里的时候突然说道。
简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伸出手掌捂住他的脸庞,体贴地问:“为什么要道歉呢?难道你不知道,昨晚是我度过的有生以来最温暖的冬夜么?”
夏吹站起来重新拥抱她,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给她更多的温暖。
简影幸福地睁开眼睛时,目光刚好落在夏吹的书桌上,她看见一张陌生的照片,里面有个奇异的女孩子正呆呆地望着他们。
“那是谁?”她推开夏吹,好奇地指着相片。
夏吹一回头,也看见了那个女孩。
“我妹妹,夏米。”
“除我之外,她是唯一与你合过影的女孩?”“你说呢?”
简影调皮地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夏吹送走简影,回到书桌前,把小米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然后收进寥寥无几的信件盒里。这时,天光已经开始放亮,他确定自己睡不着,就把棉被叠了起来,失去被褥的遮掩,简影昨晚遗留在床单上的那块小小的血迹立刻曝露在夏吹的眼前。他愣住了,那抹微妙的的红在这个狭隘的空间里显得特别触目惊心,它太纯洁太艳丽,一如它的主人誓不言悔的决心,对夏吹告白着最为神圣的爱情。于是,夏吹的眉头又交织成一堆,重新陷入沉甸甸的忧郁。
我想,你现在或许在看我的信,150多字的那封。我故意潦草地写那些话,以便你很快就能够忘记。上海开始下雨了,没有春意很寒冷的那种雨,你的阁楼早就开始渗水,变得晦涩而潮湿。不过,天晴的时候多粉刷几次还是可以住得很舒适,我喜欢长时间地窝在那里,你走后,我一直就这么窝着。
打算把小时侯的那扇天窗打开,你觉得如何?我想,太阳还是很难照进来,但应该可以看见星星吧。我还没做出决定,因为每次下班走在僻静的大街上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发现天上其实也没多少星星。
很多东西都和我们小的时候不同了,我想我不必强求什么。
昨天,就是昨天,我突然想起你睡觉的样子,有时候很安静很可爱,有时候翻来覆去流口水又吐泡泡,偶尔也会打呼,那代表你很疲倦。我曾经问爸爸,是不是每个男孩的睡相都和你一样,爸爸说你比较特别,因为你属螃蟹。当时,我并不知道十二生肖里是没有螃蟹的,于是妈每次准备揍你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螃蟹上楼睡觉了”,她就会把手里的扫把放下来,她是最怕打搅你睡觉的。那时候,只有我不知道,你是全家最辛苦的一个人。
长大以后,我一直怀疑,到底是爸妈在养家,还是你在养家,那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所以,你送我东西时,我总是想尽办法拒绝,我很怕你会一夜之间变得和爸爸一样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结果,还是爸先走一步。
我没有告诉你,爸爸临死前每天都问我:“夏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始终在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你当时的处境,可还是没来得及,这便是我对他一直愧疚难过的地方——我没让他知道你挂念他的心情,也没让你知道他有多爱你。
妈妈的情况很糟,她认为自己很快就要和爸爸会合了,她说那样也好,命中注定的债不还是不行的。
如果妈死了,不知道尤子会怎么样。
对了,你不认识尤子,他早年在我们家楼下卖煤饼,不晓得你有没有印象。
现在,他改卖盗版VCD,好象赚了不少钱,爸死后他一直照顾着我和妈。
尤子是个老实人,他希望我可以用他的钱去念大学,我说不行,我要赚钱贴补我哥。每次说到这件事他就会变得很伤心,他觉得我永远把他当外人。
尤子在家的时候,妈通常显得特别安分,哪儿也不去,晚上他们关在房间里,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我不是傻瓜,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尤子挺可怜,他本可以讨个好女人,和我们这对母女耗在一起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妈是不会跟他结婚的,她知道自己对爸爸不好,又或者,她心里对爸爸还有那么点感情。
上封信,关于不写小说的话是骗你的,没有小说,我要如何才能和你说话呢?
我和你之间,天生就缺乏一个合理的通道,所以,有许多话我没办法一一说给你听。
你问有多少?唔……很多很多……
我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老样子,除了看书写字,既不需要关心也不需要朋友。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说话了。尤子也是,整天守着妈,不再搭理我,因为他知道妈妈很快就要离开他了。
哥,你送给我的胸罩已经戴不下了,你走后,没有人再关心过我的胸部。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到底长大了多少。
小米
1993年冬天
小米写完信,把信笺折成菱角的形状放进白色的信封,在信封背面注明年份和日期,然后站在藤椅上,踮起脚尖,把藏在书橱顶端的饼干盒拿下来。
她打开盒子,把信放在左边那一叠有编号、没邮戳的信上面;右边,还有一叠信,每一封都写着地址,还贴着色彩斑斓的邮票,那是一个叫钟建豪的男人寄给她的。她记得那个男人,他是夏吹中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当年,他一天到晚请她吃拉面。
猪豆离开上海的时候,小米站在月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他特地跑过来对小米说,记得给我写信,可是后来,猪豆的信小米一封也没有回。
不过,她收藏了它们,因为,那毕竟是来自北京唯一的消息。
小米爬下阁楼,发现雨已经停了,清晨的太阳正透过纱窗徐徐地照进来。她看见母亲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否则不会把嘴巴张得那么大。
小米把母亲的房门虚掩,穿上外套到菜场去,运气好的话,兴许还能赶在开市前向卖花的老太太要几株康乃馨,放进母亲床头的花瓶里。
简影出生在北京,但是她还没遇到过像今年这么么寒冷的冬天。
夏吹和建豪是上海人,他们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御寒能力,可以在睫毛挂霜的季节依然平静地呼吸,完全不像南方人。
“其实,上海的冬天比北京冷,因为湿气太重。”
夏吹对简影解释,并觉得她在任何问题上都突现着北方人的那种单纯。
有人告诫过简影,不要和上海人走得太近,容易被他们利用,因为上海人个个都精明得很。不料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她就和夏吹一见钟情了。
准确地说,一见钟情只是简影单方面的感觉,至于夏吹到底是怎么爱上她的,至今仍是一个谜。
开学第一天,简影站在学校报栏前面看公告,后脑勺痒痒的,老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盯着自己。回头一找,便看见一个陌生的男同学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可是,她一回头就背靠树干转移了视线。
他恬淡、沉寂,气质忧郁,简影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那个男生就是夏吹。
后来,简影不止一次问夏吹:“当时,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了?”
夏吹每次的答案都一样:“你的背影。”
原来是背影,这让简影有些不可思议,回想自己那时的样子,整个人因为高考足足瘦了十斤,骨架子比梧桐叶还单薄,这样的背影居然也能让他动心?
或许,是那头齐腰的长发吧。简影狠心剪掉它的时候,夏吹失落了很久,那种表情就好像被她甩了似的,实在有些好笑。
夏吹就是这么个怪人,简影从一开始就搞不懂他,但是越不懂就越爱。那种无法解释的狂热让她时常怀疑自己真正迷恋的,是和夏吹之间富有挑战意味的捉迷藏似的爱情,而并非夏吹本身。
通过夏吹,简影又相继认识了许多上海人。
简影觉得,他们只是过于自爱、谨慎,偶尔有点小家子气,并非如传言中那样需要时刻提防;相反地,从他们身上,她也领会到了上海人独有的讲究。
那种时刻保持的优雅与体面,是简影至今仍感到遥不可及的气质。
比如,夏吹深不可测的诱惑力,钟建豪风流倜傥的潇洒劲,这一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临摹出来的。
他们有点精怪,有点神秘,喜欢拐弯抹角,很少想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之间维系着一张无形的网,有时候会让简影产生幻觉,仿佛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局外人。
不过,事实证明,他们一直与她分享着极其美妙的时光,一起学习、一起聊天、一起找乐子,无忧无虑毫无芥蒂。
偶尔,简影也会忧虑,担心和夏吹之间会因为生长环境不同而产生隔阂。然而,三年了,一切都保持着最初最正常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倒是那个糊里糊涂的钟建豪,去年突然改变口味,放弃了追求上海美眉,成天和外语系的一个叫阮菁的北京姑娘搅在一起。
对简影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至少,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北京人。
寒假快结束这几天,天气忽然变暖了,于是,大家决定出来聚聚。
简影提前来到约会地点,半杯茶的工夫,阮菁就进来了。
阮菁是那种让人一见就想微笑,可人又风趣的女孩子,爱梳老式的麻花辫子甩来甩去,像是故意要把建豪的脸刷得锃亮。
阮菁坐到简影身边,要了一杯热饮,接着,简影就把在夏吹家过夜的事告诉了她。
“感觉怎么样?”
“有点怪,不过,还是挺幸福的。”
“怪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应该他主动比较好么?”
阮菁的话问到点子上,但简影并没有感到后悔。
“这到没什么,夏吹一向比较被动,比较闷。”
两个女孩各自喝口茶,沉默了一会儿。
“在他家,我看见一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阮菁放下手里的杂志。
“不是真人,是照片。”简影几乎马上就忆起了那张脸。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也忘不了她的脸,很奇特的照片,很奇异的女孩子,好像故意躲在里面偷看我似的。”
“初恋情人?”
“不,是他妹妹。”
“夏吹从来没和我提过他还有个妹妹,你真该看看那张合影,她妹妹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
“太漂亮了?”
“不是漂亮,是……”简影摇摇头,说不清楚。
这时,夏吹和建豪走进来。
“来啦!”
夏吹坐下来,对简影扬扬眉毛,用眼睛和阮菁打了个招呼。
“嗳,有一会儿了。”
建豪突然感到无法忍受。
“你们俩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做作,恋爱中的人哪有一天到晚用‘你好’、‘我来了’这种词儿来问候的?真受不了。”
夏吹笑笑,张开手臂,绕过椅背,把简影的肩膀圈到自己的左边。
简影很默契地把脑袋靠了上去。
“这才像话。”建豪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想把学生会主席的位子退了,你们觉得怎样?”
“为什么?不是还有一年么?”
简影认为这对夏吹毕业前的综合评估会有影响。
“我想再打两份工,怕忙不过来,建豪,你那边有回音了吗?”
“暂时没有,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那个老总和我舅舅的关系至少拐三个弯,在北京没有人脉是不行的,我担心实力不够。”
建豪说这些话时,用的是上海话。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以前简影一个人夹在他们中间时,即便夏吹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她还是会感到不自在。
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且久而久之,也能听得懂七八成,只是仍然开不了口,所以始终只有听的份。不过,这到是很符合夏吹的个性——在别人面前对自己有所保留,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我也不例外么?每到这种时刻,简影就会不自觉地想。
“你们干什么?又说上海话。”
阮菁不给面子,立刻嘟囔起来。
“你干什么?那么凶。”
建豪捏捏她的鼻子,阮菁突然就愁眉苦脸起来。
“怎么了?忸忸怩怩可不是你的调调。”
“我遇到一件很悲惨的事。”
因为用词过于严重,大家把目光都聚过来。
她突然忽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吆喝:“我爱上一个人,从今天开始,我决定要追求他!”一瞬间,茶馆里的眼睛全瞄向这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建豪觉得她真是滑稽透顶。
“坐下来,慢慢讲。”
“不行!”她奋力甩开他的手,“坐下来我就说不出来了。”
“那你说吧,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干嘛的?”夏吹继续追问。
阮菁目视前方,表情严肃:“他的名字叫钟建豪。”
建豪一口茶喷在桌面上。
“北广广告系的,干……”她低头瞥了那狼狈的家伙一眼,“目前尚无职业。”
简影笑起来,夏吹用手指撑住额头,一边忍耐一边在桌底下猛踢建豪的鞋。
建豪一把将她拉回座位。
“不是说好了做哥儿们的吗?”
“我是女的,干嘛要和你做哥儿们?”
“你赖皮,说话不算数。”
“我就耍赖,你准备怎么样?”
“脑子坏掉了。”建豪又用上海话嘀咕。
“你说什么,用普通话再说一遍!”
他坚决不理。
“钟建豪我警告你,以后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不许随便说上海话!”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男朋友!”
“谁说我要做你男朋友了?”
阮菁一愣,接不上茬了,简影刚想张嘴打个圆场,阮菁硬是把建豪的脑袋拧到她鼻子底下。
“你看看,仔细看看,我有哪一点不配做你的女朋友?”
他果然答不上来,阮菁得意地放开他,乐滋滋地端起杯子喝茶。
“阮菁,实话告诉你吧,我有喜欢的人,不信你问夏吹。”
阮菁嘴里咕噜的茶水立刻变得难以下咽。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夏吹,他胡诌的吧!”
目光又回到了夏吹身上。
夏吹的眼睛却和建豪搅在一起,两个男人默默不语,一副尽在不言中的鬼样。
“不玩儿了!真没劲。”阮菁推开椅子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啊?”建豪的口气放软了,他开始意识到四周有伤人的味道。
“你是猪,我不要你管!”
“她说你是猪。”简影笑出声来,有点幸灾乐祸。
“所有人都听见了,你不必重复。”
“会不会太过份了?”
简影觉得阮菁这次是来真的。
“等着瞧吧,一开学,她照样粘着我。”
“你真无耻。”夏吹插了一句。
“这话不公平,我无不无耻,你最清楚。”
夏吹被建豪犀利的眸子怔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要回去了。”
这种气氛让简影感到不爽。
“急什么?”
“小说新人奖的初赛作品我想早点开工,有些资料还没整理好。”
归途中,简影忍不住问夏吹,建豪是否真的有喜欢的人。夏吹说不知道,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地铁里本来就很闷热,夏吹的沉默让简影的呼吸更加困难,于是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今晚来我家吃饭吧。”
“我得先去买点东西。”
“没关系,我在家里等着你。”
简影挤过来,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夏吹环顾四周,有点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