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渔阳鼙鼓 第三十一章 不见江湖行路难

黄昏,夕阳将山林溪水染上金黄色。丝丝沁骨寒意渗入沈珍珠四肢百骸。她倚在一棵树下,情不自禁缩缩身子,抚摸自己面颊,连手也冻得木然,触到面上毫无感觉。这个地方很隐蔽,不易被他人发现,却能清晰地看见大道上车马和人的行迹。

她在等,等薛鸿现。

那日她被张涵若和薛鸿现救出,本以为被安庆绪追赶凶险万分,万幸不知何故安庆绪并没有率兵追出城外。张涵若一行朝西疾行百余里方停下扎营休息。至晚间,沈珍珠所中的迷药药效渐解,由混沌中清醒,似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张涵若万分懊悔羞愧,含泪向她请罪,她得知前因后果,倒对张涵若起了怜悯之心,力劝张涵若率兵投奔唐军。张涵若却道:“我张氏昔日反唐,今日反燕,如今再去投唐,反复无常,莫过于此。今我宁可落草为寇,也不做这等事!”张涵若决定之事,素来百折不悔,沈珍珠无法再劝。

张涵若知沈珍珠心事,本愿派几名兵士护送沈珍珠赴灵武与李俶相聚。正巧薛鸿现要立即回山拜见师傅,她回山之路,与沈珍珠灵武之行,恰是同路,允诺护沈珍珠至灵武后便回山。薛鸿现的武艺张涵若是一百个放心,兼之这一路兵荒马乱,护送人员多的话反而不便,当时与沈珍珠商量后,便设法购得一辆小马车,改着男装,由薛鸿现驾车送沈珍珠前往灵武。

三日后至某路段,二人口渴难当,山林下溪水潺潺,薛鸿现便去取水,沈珍珠留在马车中等待。

薛鸿现离开不过一刻钟,后方刹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并杂着马蹄、惨叫、鸣镝、拼杀之音。沈珍珠警惕地刚掀开车帘,就听到空气中被撕裂一般的呼哨声,霎时一支强劲的箭矢破空由马车顶飞过,直刺入道旁树干之中。

沈珍珠往后望去,见数百名兵士拥着残破旌旗,且战且退,仓惶逃来,不知逃者是何方军队,追者又是何方,双方混战厮杀,愈来愈逼近自己,不时有流矢左右射来。沈珍珠急煞,朝薛鸿现取水方向大喊数声,声音却全然湮灭在打斗声里。她稍作思索,当机立断,决意立即下车躲避于树林后。

方欲跳下马车,又听见当空箭矢呼哨,两支箭由头顶交叉飞过,在空中相碰,倏地掉落在马身上。那马陡然受惊,狂蹦而起,展开四蹄就往前奔去。沈珍珠一把抓住缰绳,用尽全身气力伏于驾车之位,不让自己被抛下马来。那马狂奔有一炷香功夫,开始放慢步子,乱兵也没有跟上来,沈珍珠心下一宽,失神放松缰绳,“咚”地由马车上滚下,所幸身上并没有受伤,那马也不等她,自提蹄向前慢慢奔去。

沈珍珠不敢再回原处等薛鸿现,一番思索下来,觉得薛鸿现若发觉自己不见了,该是循路找来,不如就在此地隐匿,等候她的到来。

一刻钟、两刻钟……该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了,薛鸿现还没有出现。

夜幕终于笼罩天地,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沈珍珠由树林后走出,十月天干冷,冷得清澈,冷得纯粹,她若再不出来走动,怕会冻坏。干粮存于马车中,现在全没了,薛鸿现不见踪迹,她不由得一遍遍问自己:我该怎么办?原来乱世之中,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生存是如此之难。忆及当年被西凉人掳掠,她亦没有像现今这般茫然无助——是啊,当年她深知李俶会想尽办法救她脱困;而现在,他可知她还活在世上?就算知晓,他又能如何?她的适儿,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已有四个月未见,他长胖了么?长高了么?变样了么?

无论如何,她要生,她不要死。至少,要让她再见他们一面,摸摸他们的面庞,闻闻熟悉的气息……

这方圆数十里不见灯火人家,惟皓月当空,清冷孤寂。长夜里踽踽独行,甚或比白日行路方便安全。人,本是天地间踽踽独行的过客,惟有幸运者,找寻到心领情合之所属。

孤身行进在这荒凉阴森的道路上,怎不心惊胆怯呢!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松鼠在高大的树上蹿来蹿去,还有更多不知名的生物,在夜晚中发出窣窣怪异的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如魅如真。

沈珍珠越走越是心慌,情急步乱中连连跌了几跤,跌得她头昏眼花,不辨天南地北,其实不过行了一二里路,她就筋疲力尽,倚着一棵大树喘气不已,胸怀伤口处再次隐隐作痛,忙从怀里取出药瓶,生生咽一枚下去,方觉有所好转,困累交加之下,就此倚着树干慢慢睡着了……

“呵呵,原来是个小娘们!”睡梦中猛觉头上一凉,她瞬时惊醒,睁眼迎面看见一双豆鸡小眼,几近贴着她的面庞,头戴的乌纱幞头落在她的手中。她蓦地一惊,顺手将面前人往外一推,即刻一蹦站起:“你们做什么?”

惊惶中方知自己一觉已至天色大白,面前是三名兵士——身上未戴铠甲,内衬衣裳破败,夹有血污,一个豆鸡小眼骨瘦如柴,一个胖墩壮实,一个顶着红红的酒糟鼻子。那“豆鸡小眼”上下打量她,不怀好意地啧啧赞叹起来:“这小娘们儿可真标致。”另外两人亦淫邪地嘿嘿而笑,同时向沈珍珠逼近。

沈珍珠情知不妙,身子往后缩,后背一凛,抵靠树干,无路可退,一眼瞅见“酒糟鼻子”身佩的弓箭上,篆着个“唐”字,脱口道:“你们是唐军!”

“酒糟鼻子”想是一愣:“小娘们儿还有些见识。”

沈珍珠既想知唐军何以在此地,又要拖延时间,忙接着说道:“陛下原在灵武,你们怎会在此地出现?”

“豆鸡小眼”哈一口臭气,熏上沈珍珠面庞,沈珍珠侧头屏息强自忍耐,听他说道:“房琯那老儿蠢笨如牛,兴起牛阵对敌,害得咱们大败溃退。不过……老子们艳福不浅……”色迷迷瞅着沈珍珠,竟是垂涎欲滴。

原来肃宗一心想早日收复西京,继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素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伙同张妃、李辅国说服肃宗率李俶刚刚招募到的五万兵马攻打西京,一来是建立功勋,二来张妃未尝不有私心,肃宗未及熟虑,竟而答应。但那房琯纸上谈兵尚可,亲临战场时,居然效法古书,套牛上阵迎敌,安庆绪迎战后顺风擂鼓呐喊,牛四方踩踏,唐军阵脚大乱,安庆绪又命放火焚烧战车,更是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余人,惟有数千人四散逃跑,被叛军追击。

昨日沈珍珠所见之阵伏,就是叛军其中一队正在追击逃跑的唐军。这三名兵士本在其中,但心眼颇多,在双方混战时躲在暗处,待叛军将逃跑的这队唐军一举歼灭后,方偷偷跑出逃生。李俶招募的兵士虽多半存着报国杀敌之心,奈何招募仓促,难免良莠不齐,谁知竟让沈珍珠遇上这三名极为不堪的兵士。

这种由战场败退下来的兵士,自然不会重返军中,已是天不怕地不怕,沈珍珠心知就算亮出自己身份,不但无济于事,更会徒增麻烦。

“豆鸡小眼”猛地扑上,将沈珍珠搂入怀中开始扯她的衣襟,一边对身后两人道:“兄弟我先来,怎么样?”胖墩壮实的一直没说话,此时笑呵呵地与“酒糟鼻子”往旁边就地坐下,说道:“好,由你,反正今日咱们哥仨享受个够。”这口气,已然将沈珍珠当作待宰羔羊。

沈珍珠骇然地瞪起眼睛,奋力向外挣脱,“豆鸡小眼”虽然瘦,胳臂却像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的手,那张臭嘴朝沈珍珠的颈上吻去。沈珍珠情急之下,张口狠狠咬下他的肩头,“豆鸡小眼”“啊”地惨叫,手微微放松,沈珍珠趁机抽了一只手,随意往腰间摸去,触到收藏的一支金钗。那“豆鸡小眼”恼羞成怒,扬手狠狠扇了沈珍珠一耳光,打得沈珍珠眼冒金星,又合身扑上。

旁边两名兵士只嗤嗤地笑看,也不上来帮忙。忽听见“豆鸡小眼”“哦”地闷声惨叫,正在诧异,转头见“豆鸡小眼”缓缓倒地,那被掳美貌女子似全身一哆嗦,随即拔腿就跑。两人跃起去看——“豆鸡小眼”心口被刺中一枚金钗,显见不能活了。

沈珍珠慌乱不堪,她杀人了!虽然此人罪该万死,但毕竟是她第一次杀人——狠劲将金钗插入他的心口,她仿佛听见他血液戛然而止的声音。她的手没有沾到鲜血,可她边跑边不住地在长袍上擦手,宛若全手沾满血迹。

她没能跑多远,脚下一个磕绊,摔倒在地。

“你跑得掉?”那两名兵士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莫非今日当真在劫难逃?她痛苦地合上眼,手指深深掐入地面,指甲断裂,却分明感觉不到疼痛。李俶,你在哪里,为何不来救我?

“酒糟鼻子”哗地由后撕下沈珍珠袍衫,她晶莹如玉的后背刹时暴露无遗,胖墩壮实的兵士似是眼前有光芒闪晃,摇摇头再盯着,口中嚅嚅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沈珍珠恨不能立时死去,身上不知何时又来了气力,拼命重又爬起,跌跌撞撞朝前冲。

“酒糟鼻子”狞笑一声,合身将她扑倒在地,毛茸茸的大手开始撕扯她衣裳的前襟。沈珍珠大声尖叫起来,满心是愤怒与羞辱,拼命地抗拒。拉扯中“酒糟鼻子”一抡巴掌,啪地响亮扇在沈珍珠脸上,沈珍珠脑中嗡嗡作响,胸口绞痛,喘气困难,全身虚软,竟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得任“酒糟鼻子”为所欲为。

“酒糟鼻子”疯狂地撕扯沈珍珠衣裳,嘴里吼叫着:“他娘的,老子憋了好几个月了,你不让老子……”正在叫嚷中,听见前方一阵马鸣长嘶,一人挥鞭驾马车驰骋而来,他慌忙抱着沈珍珠就地一滚至道旁,避开马车轮辘。

那马车来势凶猛,呼啸而过“酒糟鼻子”身畔。酒糟鼻子缓过一口气,正欲对沈珍珠接着行动,那策马人猝然“呜——”的一声拉缰减速,转过马车车头,硬生生停在十丈远处,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酒糟鼻子”抬头望去,策马人乃是一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英姿挺拔,头戴锦冠,腰系白玉,是名贵公子无疑。他极为不耐地由地上蹦起,随手擦下脸,冲贵公子喝道:“老子们的事,公子少管!”

青年男子瞥见一旁衣冠不整的沈珍珠,面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

马车内传出一名女子的温柔问询:“承寀,什么事?”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转头对内说道:“小事一桩,你不必出来,我解决就是。”说毕,凛声对面前二名兵士道:“旁的事本公子可以不管,你们欺辱弱小女子,今日我是管定了!”

胖墩壮实的一使眼色,欺这贵公子身无兵刃,与“酒糟鼻子”迅时拔出佩刀,一左一右,挥刀朝他砍去。

青年男子哈哈笑道:“你们自寻死路,可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间,右手缰绳一抖,那软软绳索此时宛若毒蛇灵活坚韧,顺势便绕住“酒糟鼻子”的脖颈,缰绳当空一扬,生生将“酒糟鼻子”身躯提起,随手甩去,“砰”的巨响,“酒糟鼻子”被远远甩开十数丈,撞上大树干,立即吐血身亡。

胖墩壮实的晚上前一步,眼瞅着“酒糟鼻子”当场毙命,情知遇上高手,吓得“咣当”扔刀跪地,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青年男子缰绳握手,嘴角微带冷笑斜睨这无耻之徒,口中却温言向车内问道:“娘子,你说饶,还是不饶?我听你的。”

胖墩壮实的想那车内女子开初说话温柔,定是一慈心软胆的小娘子,心中不禁存了极大的希望,觉得此女子定不会忍心杀人,自己或能逃得一命。又连连朝马车内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那车内女子一时并未回答,顷刻静肃。那胖墩壮实的倒似等待了数个时辰。

忽听那车内女子声音由温和柔美转为严厉冷峻:“天下女子哪能这般好欺负,承寀,世上多一个这样的人,便让我们女子多受一份苦,此种猪狗不如之物,我庆幸从没见过其恶心面目,今后也不想再见到!”

“好!”

胖墩壮实的尚未醒过话中意味,听到贵公子断喝一声,脖上一紧,被如法炮制,来不及哼一声,即刻死于缰绳之下。

沈珍珠绝处逢生,全身仍是酸麻无力,别说站起,竟连抬头向青年男子道谢的力气也没有,身子伏在地上,胸口疼痛慢慢弥漫。

青年男子望望沈珍珠,见她衣衫甚是不整,忙别过头去,冲车内说道:“娘子,你来看看这位姑娘怎么样了?”

车内女子答应一声,拂帘出来,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沈珍珠身边。沈珍珠垂头见那裙裾华丽绚烂,愈显得自己狼狈不堪,慌忙要将头更加垂低,却听那女子惊诧呼道:“沈姑娘?!”

沈珍珠一怔,此时方觉这女子声音似曾相识,口音中略带异腔,不禁昂头一看。

“哲米依!”

这车内女子,居然是当年曾与她相处月余的回纥少女哲米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