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海则是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大楼,眼神犹如噬血的豹子,阴沉危险。看着王是观走进楼门,他才忽然放开荷沅,取出手机给彭全电话:“彭全,最快时间内把大楼正面遮起来,天亮之前完成,对,用刚拆下的护网。现场派人看守,不能让任何人揭了遮挡,对外统一说大楼新貌在周五最后一天才能公开。明天早上你买蓝布替换护网,做得漂亮一点。”
放下手机,祖海对荷沅道:“不管是你眼花还是真有这么两个字,先遮起来再说。”祖海说这话的时候公事公办的样子,非常严肃,浑不似平常的嬉皮笑脸,全身似乎连头发都绽了开来,看上去蓄势待发。果然,下一刻,祖海便自言自语:“谁存心要我好看?”
听着祖海的话,荷沅自然而然就想到咖啡馆里靠窗而坐,盯着大楼猛看的师正。但是,师正与王是观的公司有什么联系吗?有那么巧?跟着祖海穿过车流到达大楼门口,见楼顶已经有人开始吆喝,彭全的速度真快。而里面,一向好脾气的王是观对着图纸拍桌子。王是观见到祖海,便哭丧着脸吼道:“报警,我要报警,有人恶意篡改设计,才会导致这种结果。荷沅没有看错。”
祖海不语,按下王是观,他自己与王是观并排坐到满是灰尘的长凳上不语。荷沅看祖海三番五次下意识地去掏口袋,估计他想掏已经戒了一年的香烟,可见他现在情绪非常激动。所以荷沅怀疑,她现在提出师正的话,祖海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荷沅偷偷回忆刚刚与师正见面时候的情形,心中越来越肯定,这件事与师正很有关系。真没想到,师正会做出如此阴损的事来,那个过去洋溢着阳光的男孩哪儿去了?
王是观以为祖海按下他会有什么行动或者言语,但是等了半天,祖海还是直着眼睛沉默,他等不住了,取出手机,道:“祖海,我一定要报警,有人的行为已经构成我们的经济损失,而且损失巨大,我认为他已经犯罪。”
祖海还是摇头,伸手按住王是观的手机,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声气,才闷声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传开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弄不好传成我这幢楼是鬼楼。一定是我的冤家对头精心筹划的计划,他们有两手准备,如果被发现,他们料定我不敢报警,不敢深查,他们可以逃脱;如果我们事先没有发现,明天天亮时候人来人往,总会有人发现墙上的两个字,毫无疑问,承包人即使不要定金也不会承包一幢鬼楼,我的钱得陷死在这幢楼里,我的资金链到此断裂,我会破产。幸好,荷沅发现得早,发现的时候又还没全拆完脚手架,天色也已快暗下来,即使有人看见有什么不对,也不会留下照片之类的证据,即使有议论,也生不出什么大事。我暂时没有头脑,究竟是谁定的这么恶毒的计策?”
听着祖海的分析,荷沅心中犯晕,又开始怀疑自己原先的判断,真的会是师正吗?师正现在能如此阴毒了?真叫人难以相信。不,很不可能,即使知道以前师正也会使点诡计,诸如大学时候有意无意地用诱饵发动她的身边人给他提供接近她的机会,那都属于风花雪月的点缀,阿狗阿猫的嬉闹。可现在不同,现在这件事,骨子里面透着一股森冷阴气,不像是一个阳光少年想得出的主意。荷沅认定,师正家即使遭遇巨大变故,他也不应该变成如此阴毒,否则,那简直如是换了一个人。挫折谁不会遇到,她也遇到过师正妈给的几乎是灭顶之灾,可不也是好好的过来了吗?她可没上师家鬼画符去。应该不会是师正,一个人不会变得那么彻底,刚刚在咖啡馆遇见只是巧合。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心结,荷沅向王是观求证:“王是观,我认识一个人,叫师正,你应该不认识他吧?”
祖海一听,早竖起头来,认真地看着荷沅,他的眼睛非常深,深不见底,里面似乎是一团黑,黑得荷沅看着心寒,伸手蒙上他的眼睛。王是观听了荷沅的话,奇道:“我正想到他,他前天已经提出辞职,会不会是他畏罪?他是最有机会接触图纸的人之一。荷沅,你认识师正?”
王是观的回答让荷沅再也无法替师正粉饰,一把收回蒙在祖海眼睛上的手,大步冲向对面的咖啡厅。她知道师正为什么这么做,但还是要问个明白。可冲进咖啡厅,即使里面灯光昏暗,荷沅依然看得清楚,窗边位置已经换了别人。她一来一回才多长时间啊,师正若非做贼心虚,何必走得那么迅速?
祖海紧紧跟进,见荷沅扯住侍应生大声激动地打听师正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觉得这种问题问了也没意思,伸手将荷沅搂进怀里,附耳轻声道:“回家去,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可祖海心中却不是味道,荷沅那么激动是为什么?说明她心里还挺在乎那个师正。
荷沅蜷在祖海怀中,虽然祖海并不高大,但此刻她觉得祖海的怀抱非常宽阔,能盛下她的所有。跟着祖海出门上车的当儿,荷沅虽然已经确认是师正所为,可心中不断排拒这种想法,不断自言自语:“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单纯是因为你以前打了他他现在报复吗?一定不可能,难道是他从哪儿获知是你使手段扳倒他父母?然后处心积虑打入王是观的公司,寻机找你下手?他也知道卧薪尝胆了……”
祖海见荷沅喃喃不休,终于忍不住插嘴:“你管他什么原因什么动机,反正他做了,对我丛祖海下手了,那便是结果,我只看结果。”
荷沅一手按在祖海肩上,眼睛却不看他,愤愤地道:“你别打断我,我实在想不出师正怎么会变得如此阴毒,其中一定有缘故。结果重要,过程一样重要,我看看能不能替师正找到合适理由。”
祖海一听,气血冲顶,怒道:“如果今天不是你发现那两个字,我哪天被师正逼得破产跳楼了,你还会不会替他找合适理由?这种小白脸,连他老娘欺负你都拿不出办法,他算是男人吗?荷沅,你对我不公平。”
荷沅正沉浸于巨大震惊中,只想找个人握住手连声说“怎么会,怎么会”,并不要求对方能给她答案,她只想有个管道抒发她的震惊,她心中很无法将一个心思缜密阴暗的人与师正叠加在一起,她短时间内无法适应。可惜,那个可以陪她作祥林嫂状的人不是祖海,她满心的闷气无法抒解,一时平静不下来。现在见祖海发怒,当然硬梆梆顶了回去:“你不要见着风就是雨,我哪儿对你不公平了?你说。”
祖海狠狠一拍方向盘,硬是忍了下来,虽然满脸写满怒火,可终究是一言不发。心里发过誓,要一辈子对荷沅好,他没别的,只朴素地提醒自己,此刻千万别火上浇油。荷沅巴不得祖海与她吵架,可等来的却是一只名叫祖海的闷葫芦,她也没劲了,坐在车椅上发愣。两人一起回到家里,还是不说一个字,一个钻进书房打电话,一个钻进厨房烧菜。
荷沅两只菜烧下来,心情已经差不多平复,惭愧自己果然对祖海不公,他受了师正打击,她还当着他的面为师正找理由。心里很奇怪,自己当时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讲道理的事情来,好像祖海不是什么,她都可以不尊重他似的。还好祖海没有再吭声,否则不知会如何收场。荷沅从原本进厨房时候恨不得撒把蒙汗药在菜里的愤怒变为汗泠泠的内疚。
于是荷沅偷偷摸去书房看祖海还生不生气,地毯让她的脚步落地无声,祖海管自己打着电话,都没留意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荷沅见祖海没在生闷气,放心许多。她知道祖海一向不是小心眼的人,应该不会跟她赌气。不过做菜时候多用了几分力气,端上阳台藤桌的是蒜茸海带节,凉拌莴笋丝,芹菜炒乌贼,黄鱼鲞烧肉,以及香菜漂满的牛尾巴浓汤。
再去书房,见祖海还是侧着身子拧着眉打电话,她便在门口轻敲两下,对着回过头来的祖海装了个吃饭手势,没想到祖海反而招手让她过去,将电话交给她,简短地道:“师正的,你与他说两句。”说完,祖海便自己出去了。
荷沅一时不知与师正说什么好,又不便当着电话筒与祖海分辨,手中如接了烫手山芋,恨不得一把扔出去。可既然已经接手,断无扔出去的道理,荷沅心中一向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习惯的。可她真的不知道该与师正说什么,斥责?没立场。她总不能此时还关心爱护他的小心灵吧,她还没那么善良。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没想到你还开机。”原以为师正做出这等伤人大事来,应该偃旗息鼓找哪儿躲起来,没想到还真被祖海说中了,他料定祖海不敢大张旗鼓发落他。所以师正虽然避开咖啡馆的直接冲突,但并不关机,一付有恃无恐。
师正忽然很想解释,可终于没说出口,只轻笑一声,道:“怕你们找不到我。”
“你也想借此了解一些王是观与祖海的动态吧。”荷沅毫不客气地指出,只要开了腔,话便说得下去。“我很可惜,你不再是过去那个周身散发着阳光的少年。我了解到那件事是你所为之后,很震惊。”
师正沉吟一下,道:“个人选择,就如我并不会因为你嫁给一个才洗净泥腿的暴发户而遗憾一样,都是个人选择。”
荷沅生气师正将祖海说得那么糟糕,他们难道以为祖海除了钱就没别的什么好?不过荷沅不予置评,淡淡地道:“选择可以很多,各凭所好,但人贵在心中有个坚持。别掉进烂泥堆里,自己还要可着劲儿滚三滚,甚至同流合污。”
师正一声冷笑,道:“这种话,我一年前也说得很好,甚至做得很好。凡事,设身处地想一下,结果全然不同。梁荷沅,我问你,当你知道一个你信任的人背后捅你一刀的时候,你会怎么反应?”
荷沅想解释师家的事与她无关,她事先不知情。但又想到,现在与祖海是一家,祖海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何必撇清。即使她认为祖海所为类似罗宾汉,她也不愿解释,立场不同,如师正所言,设身处地想想,师正未必能接受他父母是贪官的现实,何须她多嘴。她想了想,道:“好吧,各安天命。我烧了几只菜,牛尾汤再不吃该凉了,对不起,好自尊重。再见。”
说了那么多,师正最后只记得牛尾汤,那也是他喜爱的汤,妈妈以前都煲好牛尾汤等他回家,汤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如今妈妈在狱中饱受煎熬,他常常快餐,吃得还不如在校时,却轮到丛祖海这个赤脚农民得喝美味牛尾汤,丛祖海何德何能!
荷沅走到客厅阳台,见祖海倒了两杯红酒等她,不过两杯酒都放在他的位置面前。荷沅做个鬼脸,顺着祖海伸出来迎接的手与他挤坐在一起。与师正一席话下来,心中反而轻松不少,师正既然不再是过去的师正,也不愿做回过去的师正,她以后便也不会再有所顾惜。只是刚才对不起祖海,现在当然要竭力补偿。可还没等她坐稳以行动表态,祖海已经将酒杯端到她面前。荷沅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祖海那么放肆,那都是被祖海宠出来的。楼上住的林西韵有次曾说,荷沅现在在家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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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祖海虽然不愿声张,却也不愿独自吞下所有损失,与出图纸的王是观所在办事处协商要求赔偿。这个要求原也无可厚非,师正的手脚最终得逞,原因还是他们办事处把关不严。祖海的上海海纳又是办事处的长期客户,王是观的老板在协商中并没有太多扯皮,但王是观的老板不甘心损失,最终还是报了警,这是祖海始料未及。如此好玩的新闻,立刻被人报料到报社。上海不是祖海的地盘,祖海托了朋友上下打点,才平息此事,总算没被报纸登出来。可还是因此有消息隐隐传了出来,被人当茶余饭后的笑话。业内对此都敏感得很,祖海不得不将租金打个折扣,才稳下承租人,损失惨重。至于日后的损失跟进,那就不好说了,谁能有那么好本事把握舆论的流行?谁能知道对这幢楼的传说会流传到多久?至少,在传说平息前,祖海这幢十二层楼的评估价格总是打了个大折扣。
最没想到的是师正,原以为祖海怎么也不肯报警,他设想此事只与祖海有关,料想祖海从利益出发,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没想到还有他认死理的外方老板。王是观的老板请了律师跟他打官司,刑事附带民事,最后还是他爷爷出钱帮他把赔偿结了,也是他爷爷亲自出面找人将他轻判了,终于没有坐牢,可整个人伤了元气。
师家七伤八痨,不过还不妨碍他们通过关系将洪青文保外就医。春节前夕,师正问他父亲公司借了辆车,自己开车去接他母亲。
洪青文虽然是保外就医,但身体其实并无问题,不过整个人少了神气。原本一张脸富态华贵,白里透红,可现在脸色蜡黄,枯干飞扬的头发在寒风中异常萧瑟。见了儿子,碍于众人在场,她还是维持着以前的身段,但上了车,只有她与儿子,终于忍不住,与师正抱头痛哭。师正也是满心的委屈,在母亲的泪眼面前,他也无法自持,母子俩哭了个痛快。
哭完了,洪青文盯着儿子的眼睛,异常冷静地问:“你爸呢?”师正没敢直面母亲的利眼,转开脸,咬咬牙道:“妈,你别想他了,我们回去住我的租屋。”
洪青文久久不语,可见事实与她猜想一致,她成了丢卒保车的那枚卒,而师正爸却庆幸获得自由,开开心心在外面觅了新欢,不,或许还是他以前的旧欢扶正。她仁至义尽,师正爸难道还想叫她连家也不能回?他不敢,她有的是办法让他迁出那个家。洪青文虽然在狱中不见师正爸前来探望时候已经料到这种结果,但此刻还是黯然心伤,不过她强打精神,冷冷地道道:“住租屋也不该轮到我们,我们回家去,你给我手机,我跟你爸说。”
师正当然已非当年纯真少年,他清楚他妈会跟他爸讲什么话,拨好手机交给他妈,他便走出车去,到外面迎着西北风抽烟。
洪青文打完电话,见师正在外面抽着烟发愣,原本棱角圆润的脸庞变得尖削,心中明白他一定藏着心事没说。她这个老人事虽然进去里面关了一年多,可本事一点没少,前后一想,找到了破绽。招呼儿子进来坐下,她拉着儿子的手,未语泪先流。“以前你最讨厌有人吸烟的,什么时候你也吸上了?前面几个月你都没来看我,出什么事了?”
师正避不开母亲的眼睛,因为他母亲伸手捧着他的脸,变得枯干粗糙的手指有些凉,一直凉到他的心里,他不忍拒绝母亲的问题,可又不想在她好不容易出来的时候说扫兴的话,很是犹豫。
师正妈看着儿子垂眉搭眼没有神气,心疼得比自己被老夫抛了还难受,抱起师正又哭了一场,才擦擦眼泪,道:“刚跟你爸说了,我们回去直接回家,他会立刻搬出去。我让他放一万块在家,他说只拿得出八千,算了,现在什么都是七折八扣的,习惯了。只要你还好,妈死了也开心。”
师正这回没哭,但他也不过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而已。听他妈说完,他挣扎良久,还是决定实说,迟早要知道的事,长痛不如短痛,相信妈妈了解他。他将车开上路,开顺了手才道:“妈,当初我处理完你们的事,去上海谋生,因为我讨厌那些前恭后倨的脸。上海人多地大,没有认识的人,工作也多。”
洪青文叹息:“你还是年轻了一点,趋炎附势,人走茶凉,本是人之常情。那些追求你的女孩子这时候没人表现一下吗?那个梁荷沅很高兴吧?”
师正咬了下嘴唇,好久才又开始说话,“因为我有经验,很快在一家新开的国外建筑师事务所上海办事处找到工作。事务所有家长期客户,是上海海纳公司,”
洪青文惊呼一声:“那个曾经纠集小流氓打你的丛祖海的海纳公司?他生意做到上海去了?唉,这年头还是流氓好过日子。”
“是啊。”师正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因为开车,正好不用回避母亲探寻的目光。“我是新人,不敢推脱老板安排的工作,所幸去上海海纳的时候只与丛祖海的手下接触,我怀疑丛祖海反正不懂,出面了反而显露他的浅薄,所以还不如不出面。但我却在上海海纳的茶水间遇到一个熟人,宋贵红。妈,你想到什么没有?”
洪青文听到“宋贵红”这三个字的时候,又是一声惊呼,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道:“对了,对了,我说这世道哪来什么侠义小偷,偷了两百多万舍得不要,原来是后面有个大流氓逼着。那么说我们家的事全是丛祖海闹的?”
师正点头,道:“应该是,但我找时间找上宋贵红,宋贵红怎么都不肯说实话。不过毫无疑问,我想事实应该与妈你说的一样。到那时起我才决定报复,在上海海纳的装修图纸上做了手脚,没想到装修完成时候被梁荷沅及时发现。”他将他的策划详详细细跟他妈说了一遍。“但我千虑一失,丛祖海不敢报警,我的老板还是报警了。我进去了几天,没什么,也算是体验体验妈妈吃过的苦。现在我还在缓刑期。”
师正妈听了久久不语,眼泪又是簌簌直流,只是举着一只拳头一下一下地摧儿子的肩,不重,但拳拳敲在师正心上。开过了两个收费站,师正妈才敛了眼泪,连连摇头:“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你怎么这么作践自己。即使丛祖海不告发你,凭他现在的势力,你以后还想回得了家吗?只怕你现在虽然进去坐了几天,那个丛祖海还不解恨呢,总有一天又找上你,你啊,你啊,唉……我知道你一定存着鱼死网破的主意,你做事情怎么能把自己搭进去呢?”
师正一时没应声,他当初谋划时候,确实存着鱼死网破的心思,知子莫若母。半晌,他才避重就轻地道:“梁荷沅已经与丛祖海结婚了,现在一家大型外商办事处工作。宋贵红只告诉我这些。”
洪青文点头:“应该的,一个男人为了她连两百万赃款都可以不要,这种情分哪里去找,不嫁这种男人嫁谁?换你爸是怎么都不肯的。唉,这个流氓应该感谢我成全他。”洪青文说是这么说,但心中已经开始为儿子担心。师正得罪丛祖海,这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啊。今非昔比,她再没有保护儿子的能力了,儿子做事太欠思量。但她又知道,当时当地,儿子一定会做出那样的傻事,她儿子那么做倒不是全为丛祖海,而是为那个已成了丛祖海太太的梁荷沅,那个曾经占领他的心全部的女孩。那个女孩参与对师家的动作,让他失望至绝望了。
洪青文唉声叹气地望着儿子,开始反省当年她快意恩仇将梁荷沅死死揿扁的行为是否有错,早知道一个小小女孩身后还有丛祖海这样的力量拼力支撑,她行动之前一定会三思。她只是没估计到,丛祖海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暴发户还有为感情不噬利的时候。
荷沅这几天忙得四脚朝天,幸好祖海春节前也是忙于应酬送礼,两个人见面都是迷迷糊糊时候,祖海醉荷沅累,见面便抱头睡觉,睡醒各自上班,把家当旅馆使。
老板赏识荷沅的能干肯干,让她带四个人全面评估办事处进入中国以来接触的所有客户。最初还只是让她三天内先拿出一份评估方案,结果荷沅两天就将报告交上去了,老板看着比较满意,便干脆让荷沅挂帅做评估工作。
荷沅带的四个人清一色的九六年进的公司,荷沅虽然比他们早进一年半载,但当时他们先进门的受过系统化的培训,这么一两个月的培训,便让她与新来的人能力上有了高下之别。荷沅本来就已经带了两个新人干活,现在多添四个,没觉得有什么质的变化,再说四个都比她年纪大,一看就是在社会上跌打滚爬过的,不是容易对付的人。所以她特意花了一晚上时间将工作有机分割,尽量让四个人的工作均匀分布,又不交叉,免得互相扯皮。因为方案是她制定,她大致知道工作流程和工作量,所以完成时间上面应该不会相差太多。不过她长了个心眼,四个人的工作呈流水作业的分布,A做好给B,B做好给C,C做好给D,这样,大家不得不首尾相接,不便偷懒。偷懒的话,影响太大。
荷沅刚开始着手,那些跑工厂的业务员便开始闻风而动,有的是回来带些土特产送荷沅的五人小组,有的是热情邀请小组人员出门用餐,众人看见荷沅的脸都是带着热切的希望,希望荷沅在那些弹性指标上面高抬贵手,放他们联络的工厂基地一马。有关这个受贿问题,荷沅问过祖海该怎么处理才最不伤人,又不会让上面反感,她早在帮广宁的时候已经接触过惊心动魄的回扣问题,但对于同事间的馈赠尺度还觉得有点难以把握。祖海给她的建议是价值不高的就收了,否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有机会回馈一点小礼物,还可以增进同事往来。价值高的才拒绝,对方意图太明显,家中也不缺这点馈赠。一般老板都清楚下面的人际互动,只要做得不伤同事关系的元气就好。
荷沅觉得祖海说得轻巧,但做起来最难把握一个度。如果把关太紧,人们后面会暗骂一声鸡毛掸子当令箭,以后还在同一个公司,山水相逢,难保回被人送小鞋穿。把关松了,上面老板失望。总之她如今置身于聚光灯下,不得不小心翼翼如游走钢丝,容不得半点差池,谁知道这次任务是不是老板对她的考验呢?荷沅做得很小心,祖海旁观着都替她累,有时见她睡梦中都皱着眉头似在思考,洗手间每天落下大蓬头发,祖海就心疼不已,但又无法拉荷沅回家呆着,人家喜欢做事业女性。可祖海心中很是腹诽,做事业不是这么做的,投入回报比太小,不合算。
荷沅心中却将此作为挑战。她想,同样是走钢丝,走得好,那叫杂技艺术,走得不好,便沦落为走江湖跑解马。她得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既做好工作,又不使这件得罪人的工作毁坏人际关系。但她做着这份评估工作的时候,还得盯着原来手头的那份工作与手下两个人,工作量大增,非常辛苦,但苦中有乐,这几天她飞速地长了见识,接触到以前不属于她分管的各个领域,整个公司的业务悉数摊开在她面前,由着她比较参详,全面审视。不到一个月下来,她发觉她似乎站的高度与前不同,看问题的眼光也转换了角度,似视野更宽,思虑更宏观。
荷沅这才明白,怪不得她平时可以对祖海的公司指手画脚地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并不是因为她水平太好而祖海公司能力太低弱,全是因为她所得的都是祖海传递给她的第一手资料,了解的是上海海纳的最核心机密,所以,她才可以站在与祖海相同的高度看问题。有句话叫站在巨人的肩上看世界,可想而知,可以看得更高更远。可见,对于公司管理,信息资料的取得与掌握是多么重要,完全可以影响到上层的决策。以前,类似理论在书本中获得,但绝没自己从工作中感受到的那么立体。如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她眼前豁然开朗。
回头再来分析她现在的工作,她可以跳出原来思维的局限,以旁观者的眼光审视她的工作。目前,公司所有的客户资料都在她手,与最上面的老板相比,她现在少的只有总部命令这一块了。而且,老板对市场的全面把握,可能不一定细致到她现在的数据全握,很多是凭印象。那么,她原先只想好好完成这个老板交给的工作,给老板一个好印象,现在是不是应该转换观念,另辟蹊径了呢?除了给出一份单个的供货企业评估之外,她是不是应该有更深层次的所谓宏观的考虑?比如市场布局,市场侧重,甚至市场的长期培育?
但这着实是个巨大课题,考虑问题得照顾到方方面面,不是照本宣科即可交差的。与交差的工作不同,交差,上面总有老板把关,交了差,便推卸了责任,以后出事,那是老板把关不严。而自己要做的事,即使不用向老板交差,可总得对自己负责,向自己的心交差。做得不完美,自己这儿先无法过关。然后,这本就是件节外生枝的事,非老板布置,如果想获得老板注目,只有做得完美,做得能让公司从中获得好处,否则,老板不是老师,还会笑嘻嘻给你一个A+,老板只会心中怀疑,这个梁荷沅好高骛远。
以前,以为保质保量完成上面交下来的工作,偶尔以主人翁精神弥补二老板交代问题的不足,便是皆大欢喜,因为工作完成,二老板可以向大老板交差,大老板可以向总部交差,多好。现在跳出界外看问题,从市场布局里面仿佛可以搭到大老板跳动思维的脉搏,窥知大老板工作思想的脉络,荷沅终于明白,真正的做好工作,并不是一拨一动,被动接受任务保质保量完成,而是设身处地地站到老板的位置上想老板所想,不等老板分派便自觉完成任务。这不仅需要对自己能力与思考问题地方式有所提升,荷沅心中好笑地想,也可以间接提升马屁水平,将马屁拍到老板心窝里。
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决案头的工作。刚刚豆豆打电话来,说朱总今天来沪,要她晚上滚出来一起吃饭。朱总难得见面,自去年结婚后与祖海一起拜访一趟后,还是祖海经常提醒荷沅联系朱总,后来祖海看不过眼,每逢佳节他自己电话向朱总问好。在祖海眼里,朱总是个提携荷沅的人,与荷沅的想法很不一致。想来朱总应该经常有来上海,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会照见她梁荷沅,但无论是什么原因,她得去见朱总。所以,她今天准备拿来加班的工组得抓大放小,化繁为简。不过事先通知了正回家应酬的祖海,免得他到时打电话回家罗嗦的时候找不到人。祖海春节前很多应酬得连着回家几天与老友吃喝,他经常酒后回来带着醉意捧着电话与荷沅喋喋不休说上半天,一点不觉得多晚多累,非得荷沅拔掉电话线才罢修。反而在家时候回来累得慌,一起倒下睡觉,没那么多废话。
其他工作都可以拖后或者简化,唯有一份传真不能轻慢,因为传真的主人乃是左颂文。左颂文以前属于小美的片区,因小美回家待产,老板把小美的工作切蛋糕似地分派到众人份下,荷沅分到了左颂文,农历新年一过,左颂文开始向她传递信息。左颂文业务很好,一人独挑大梁,几乎拿下公司的一种门类的全部业务。而且他英语也不错,可以无障碍地与老板直接沟通。以前很多时候,往往都是他与老板沟通交流完毕后才让小美象征性地签字通过,小美以前曾向荷沅感慨,在左颂文的业务上,她不过是一枚不用长脑子的图章。但后来便没话了,荷沅见小美与左颂文相处非常愉快。
可是看着眼前这份传真,荷沅实在不愿做一枚不长脑子的图章。这份传真上面的报价做得极其巧妙,几件产品的价格与公司数据库中价格相比,有低有高,其中一种价格优惠得让人心动,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以为所有报价都很合理。但是荷沅在超市购物的经验多了,知道这等伎俩,她让助手划出高价部分,用数据库中总价格对比手头传真总价,果然是传真中的价格高出。可见,这份报价一定有熟知公司数据库资料的人参与制定,否则不可能巧妙得如此吸引人。左颂文真做得出来。相信小美以前肯定也发现过类似报价现象。
本来,荷沅是准备晚上办公室人静时候拟一份传真侧面提醒一下她不是小美,让左颂文重新报价,但现在时间紧迫,她不得不长话短说,内容是报价有不合理偏高的部分,请左颂文重新审核。后面列出不合理低的与不合理高的报价序列。不过荷沅不在传真中说明,并不意味她不做,她下班时候吩咐助手,查出九六年一年内铜铁原料大致价格走势画一条曲线,放到她的案头。五金货物的技术人工附加都有个基本固定的数字,价格浮动大多原因是在原材料上。这是荷沅一年多做下来自己总结出来的小小规律。
然后,才开了祖海新买送她的黑色福特车去豆豆与她约定的饭店。祖海自己还开着两千型桑塔纳,荷沅叫他换他也不换,他对外说他喜欢手动车,但暗自对荷沅说,没必要露富,免得被人盯上,或者被人嫉妒。不过是代步的工具,何必成为招祸的幌子,他又不需要一辆车子来衬托身份,他的资产拿出去已经够分量。但他又说荷沅一定要开好一点的车子,否则她车上一路颠回来,他想着都心疼。再说普桑开了空调速度就拉不上去,荷沅进进出出的地方都是温暖的空调,可不能反而在车上给冻着了。他自己呢?他说他是粗人一个,太娇贵了反而难受。荷沅反驳无效,也懒得反驳。比起以前祖海有次说的荒唐誓言,这次还是在合理范围内的。有次祖海曾异想天开想享受了,信誓旦旦地要把每年利润的百分之十拿出来花天酒地,被荷沅一句暴发户便打了回去。
与以前去北京时候一样,朱总住的肯定是五星级宾馆套房,吃饭也在宾馆里面。荷沅敲开房门,见客厅里面坐着的都是她认识的人,朱总,豆豆,朱总的秘书等三人。见了朱总,荷沅有点尴尬,她料想朱总这么精明的人一早便知她推说生病打退堂鼓的原因。好在豆豆见面就笑着迎上来,道:“今天穿得不行,没让我眼睛一亮,不过里面的真丝衬衣还是不错的。来看我的时候也不说换件衣服,我早跟你说好我只认衣服不认人的。”
荷沅笑道:“直接从公司过来,还真没时间换衣服呢。朱总新年好。”又与朱总秘书打了招呼。
朱总笑道:“一年不见,人都变得快不认识了。现在路上遇见你的话,我一定认不出你,我印象中你还是以前广宁时候又黑又小的小姑娘。小丛呢?他怎么不来?”
荷沅忙答:“祖海不在上海,否则他一定跑得比我还快。刚刚电话里他还说,朱总难得来,要我好好招呼。”
朱总微笑道:“我今天特意过来会见一位比我高几届的校友,北京过来的,我们最近工作繁忙,也难得一见。等他住下后我们再一起去吃饭。我的校友是个雅人,不过当时在校时候,这种雅是大毒草,哈哈。”
荷沅心想,什么校友这么厉害,可以让朱总特意跑上海来会面?北京来的,会不会是什么大官?而且,朱总为什么会见老校友时候带上豆豆,还叫上她和祖海?荷沅有点想不通。
因为荷沅知道,朱总这人不大会做那种师出无名的事,祖海第一次见朱总后曾说,朱总心思极其缜密,一举一动都有原因。忽然想到,豆豆今天打扮得很出色,一身干练而不失妩媚的收腰烟灰套装,里面是墨绿衬衫,白色圆润的珍珠耳环项链套,映得豆豆唇红齿白,虽然豆豆并不美艳,今天却非常耐看。荷沅很想拉住豆豆问个清楚,可惜朱总连上个厕所都不曾,一起坐在套房客厅里闲扯家常。
幸好,朱总老校友的很快入住,荷沅估计朱总与她约时间是根据他老校友到达时间来定的。电话过后,朱总便起身率众出去,荷沅注意到,朱总飞快地整了整领带,他的秘书给他拉直身后的西服下摆,荷沅感觉,这个老校友一定很有来头,否则,朱总已经是很权高位重了,不用那么注意细节。看来朱总的秘书也知道这个人。荷沅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嫩黄真丝棉褛,她当初看见棉褛的时候不由想起以前在外贸店买的那一件,买回来给祖海看,祖海也认识,他当初一样的也有一件,不过颜色不一样。里面是蟹青的西装套,配湖水绿衬衫,首饰全无。
一行到朱总老校友的住处,见那门大开着,看来也是一间套房。荷沅看进去,里面三个人,可她的目光见到其中一个人后,便不见其他,心中不由忖度,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样的人,配得上一句古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而且那玉是羊脂美玉。
朱总敲门上去,与那人热情握手。从他们的寒暄中,荷沅知道这人姓骆,朱总叫他老骆,大约是微服在外,不愿意以官名示人。寒暄过后,互相介绍各自带来的人,老骆带的两个男子都是他部下,不过介绍来介绍去,荷沅还是不知道老骆是什么单位的。朱总先介绍豆豆,说是原来的部下,现在出来单干,女强人。第二个介绍荷沅,朱总笑道:“本来应该成为我得力部下,结果小姑娘抢着结婚,跑来上海。老骆,我们这几天在上海都可以找她这个地头蛇出力。”最后介绍他的秘书。荷沅发现,老骆这人的微笑远看着如沐春风,但不能近看,那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人。朱总也差不多,也是看似和善。至此,荷沅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叫上她,真要一个地头蛇的话,广宁在上海有办事处,用不着她。不过暂时不提,光是见见豆豆,看看这个老骆的风采也是值得。荷沅看向豆豆的时候,却见豆豆眉开眼笑地注视着老骆,神情没以往活络。荷沅本想踢她一脚提示,终于没有,心说这小妮子该不会是久慕老骆艳名,今日一见,大慰平生了吧。
只是才到餐厅坐稳的时候,荷沅手机作响。一看显示,她便皱了眉头,居然是大老板林德来的电话,荷沅只得出包厢门接听。林德开门见山:“梁小姐,左颂文的那份单子时间非常紧迫,你不能因为不熟悉业务而耽搁。”
荷沅惊讶,什么,她出发前发出的传真,左颂文这么快便告到林德那儿了?果然是传说中的铁杆。她轻而清楚地回答:“老板,左先生传真中的报价有些不合理处,我给他指出让他尽快回复。不会耽搁。”
林德显然是先入为主了,“左那一行的价格浮动很正常,浮动范围通常比你平常接触的大,你今天就过去公司重新确认传真报价,不能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