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祖海隐隐感觉这种想法有安慰自己的意思,其实,在联合公司里混,好处还是很多的。
直到荷沅送人回来,坐到祖海对面,祖海才回过神来,“呵”地一声,掩饰地拿叉子叉起一块薄荷糕来吃。这时候青峦也走了下来,坐到荷沅原来坐的打横位置上,问祖海道:“怎么回事?要不要紧?”
荷沅看着祖海道:“祖海,生气的话你就别说话,听听我这儿发生的事,可以心里有个底。”见祖海点头,荷沅便先从杨巡安带董群力等人来这儿参观开始说起,然后说到今天警察三个来这儿调查安仁里的真正归属。荷沅记性好,她与警察们的一对一答回忆得八九不离十,不仅祖海听得皱眉,青峦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但是听完的时候,祖海忽然笑了出来,大大地喝了一口水,看着荷沅笑道:“荷沅,你又是傻子拿大牌。我在里面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找门路先出来了再说,但再怎么想方设法,首先总要与外界有联系了才好,可是董群力这小子上下打点,把我关得连一个口讯都带不出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放我出来?”
荷沅奇道:“问题既然水落石出,说明不是你做的,他们为什么不放你?”说完这些,荷沅忽然醒悟过来,看着祖海道:“对了,他们本来没有立即放你的意思,还公事公办地要我在笔录上签名,要我等着,他们会回去什么什么澄清此事的。但是后来我说了要请示柴外婆后,他们忽然变了脸色,后来连签名都没要我签,就说回去放你出来了。柴外婆真这么灵?”
祖海耐心解释:“柴外婆属于党外人士,没什么影响。不过她的职务挂在这儿,终归是官场中的人,那么多年下来,总能接触不少有用场的官员。他们担心的是你为我拿出大笔钞票通过柴外婆上下打点,到时候你如果打点得狠了,很可能暴露他们手续不全,非法拘禁我的事实,他们机关在职的背不起这个责任,怕到时候会吃不了兜着走。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听到你说我要用安仁里只要一句话,心里都知道你为把我放出来也会出大钱,而且你又出得起,所以他们怕了。董群力他们把我关进去也还不是钱在铺路?谁跟谁的交情能铁到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地步?除了你荷沅,董群力他们知道玩不过你这个认真的。我今天能那么快放出来,柴外婆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因为你,荷沅,你帮我大忙。否则,他们肯定还要多关我几天,等外贸订单那份信用证到了才放我出来。他们有的是办法再找一些罪名把我关在里面。”
荷沅听着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的原因如此曲里拐弯,真是想不出来。但荷沅随即笑道:“不,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说几句话歪打正着了,祖海你别把功劳归到我头上。”
青峦在旁边道:“荷沅也不用太谦虚,你虽然没有刻意做什么,但他们听得出你字里行间全心护着祖海,他们才会急啊。”
荷沅很不好意思,怎么青峦也帮着祖海把这顶高帽套到她头上,忙笑道:“那不算,那不算,大大地不算。你们继续聊,我让傅姐回家去,晚上的菜我来做,我们喝点啤酒好不好?给祖海压惊。不过祖海,你胡子刮一下吧,太难看了,像老鼠一样。”
青峦笑着看荷沅蹦蹦跳跳的进去厨房,知道她考试完了心里高兴,啤酒就啤酒吧。等下见傅姐出来,过来与祖海他们打了招呼后离去,青峦才转回身问祖海:“会有什么后遗症吗?问题还严不严重?对了,我把剃须刀给你拿来。”
祖海并不想与青峦交流,即使交流了也是对牛弹琴,同样是对牛弹琴,他宁愿对着荷沅说,似乎还是荷沅与他比较对味。他只是笑笑道:“已经出来了,而且查出来没事,你说还能有什么大问题?放心。”说着便拿了青峦的剃须刀进去洗手间。
青峦看着半掩的门里面对着镜子操作的祖海,忽然想到,平时只有荷沅在的时候,祖海也是这么随随便便不关门的吗?不由心中一阵烦躁,愣了会儿,信步走进厨房,见荷沅正在切香菇。青峦伸手从后面轻轻拥住荷沅,微笑地问:“这个做什么?煮汤?”
荷沅脸一红,轻声道:“不是,与葱花一起拿油爆了,凉拌茄子用。香菇的味道与茄子似乎相得益彰呢。”
青峦追了一句:“祖海既然出来了,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回家吧,我想每天都见到你。”
荷沅的脸更红,悄悄挣开来,道:“祖海看着呢,别这样。我总觉得祖海还有一点事没跟我们说,我吃饭时候问问他,事情一定不会那么简单。明早是不是与你一起回去……再说,不过也会很快回家的。”说话时候往厨房门外一看,见祖海正好经过。
青峦见荷沅看向门外,也跟着看去,见到祖海的背影。他想了想,对荷沅道:“你别做太多的菜,大热天的,今天吃不完剩下会很麻烦。你慢慢来,我去外面与祖海说会儿话。”
荷沅应了声“好”,见青峦出去,又跟了一句:“你这次回来,好像与祖海挺生分的,都与他没说上几句话。今天多说说,给祖海宽宽心。”
青峦冲荷沅微微一笑,却没说什么,走了出去。荷沅在青峦出去后才想到,这事不能怪青峦,祖海不见人影,叫青峦怎么与祖海说话去?再说,青峦不是要陪着她吗?忙探头出去,见青峦走向祖海,而祖海似是没有察觉有人靠近,半躺在白藤沙发上,好像是在发愣。荷沅想到董群力离去时候撂下的那句话,荷沅此时想来想去,都觉得董群力这句话好像是在威胁祖海,那意思似乎是在说,祖海如果单干的话,他们联合公司会联合起来对祖海不起。想到祖海自己的实力好像还不怎么样,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么多人联合起来的联合公司?不知道祖海有什么办法没有?
又想到,换她也是不要回去联合公司了,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久,一个误会就被扔进去拘留,这算是什么?一点尊重一点信任都没有。可见,联合公司看上去是祖海在管,其实,背后可能是董群力在操纵都难说。但是荷沅想到这儿,又忍不住自问,真的有那么复杂吗?祖海也才二十四岁啊,他即使以前做了那么多年生意,比她与青峦都成熟,但他能看到那么复杂的一面吗?荷沅决定吃饭时候好好与祖海说说。
荷沅这边胡思乱想地做菜,青峦过去坐到祖海对面,微笑着道:“祖海,我签证已经拿到,机票也已经定好,下周三就走。这一走,不知道下次寒假还是暑假才能回来。谢谢你前面这些日子照顾荷沅。”
祖海闻言,眼睛慢慢的转了一下,然后才似活了过来似的,也是笑了一笑,道:“青峦,你不用跟我说得那么客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直说吧,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放心。”
青峦被祖海识破心事,满脸尴尬,强笑着道:“祖海,你可能有点想歪。我的想法是,今天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在荷沅澄清之前,他们都把荷沅当作什么女人了。而很多情况下,人们并不会上门澄清,只会做出种种恶意揣测。荷沅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小姑娘,如果因此以后传出去不好的名声,你说会怎样影响她的未来?荷沅不懂事,你以后能不能把把关?这种人情世故,你肯定比我与荷沅都懂。”青峦知道,跟荷沅说的话,她还是会坚持以前的原则,走自己的路,管别人怎么说。所以他只有与另一个当事人祖海说起。
祖海一笑,怎么都听得出青峦言辞背后的意思,微笑道:“青峦,你赤着屁股说人家,我自从装修完后,已经搬出安仁里,偶尔来一趟,也是回不去的时候才这样。我留着傅姐在安仁里工作,更是因为这个原因,避嫌。你说,你这几天一直借宿在安仁里,而且与荷沅又是动作亲密,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荷沅?这种事,我们男人不是很在乎,对于女孩子来说,那就麻烦了。荷沅还没结婚,名声很重要。”
青峦没想到,祖海会倒打一耙,而他又正好有把柄被祖海捏了。心中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只得淡淡地道:“对,我就说你比我与荷沅懂人情世故。你今晚睡哪里?我与你一起过去。”
祖海没回答,“哼”了一声起身,出去外面,操起水壶浇花。外面虽然太阳已经西下,但是依然炎热,尤其是白天晒得火热的石板现在烘烘地吐着热气。祖海浇了花之后干脆将石板地淋得透湿,顿时,空气中泛起一股微腥的尘味。而此时的草本夜来香已经吐出芬芳,零落的几朵素馨也是幽香袭人。祖海恼怒青峦这个时候还雪上加霜,七转八拐地说出那么难听的话。他都怀疑青峦在厨房与荷沅的亲热也是做给他看的,想像上次那样的气走他。祖海心中暗想,他偏今晚不走了。但他也不愿进去里面再与青峦相对,干脆跳上花坛,将围墙上的仙人掌也浇了个透。
人为一口气,鸟为一口食。虽然荷沅没有要他,但是祖海怎么也要争口气,不走。
青峦坐在客厅里看着祖海熟络地在院子里忙碌,心里是很清楚的,祖海之所以做得那么熟悉,因为他在这儿帮了荷沅很多忙,现在安仁里已经落成,他找个借口想支开祖海,于情于理,很说不过去。但是,他又太知道祖海的用心,而又知道荷沅这个人太讲兄弟义气,这种事与荷沅说更说不通,他现在都有点不想去美国了,好好守在荷沅身边。这个他守了那么多年的小妹。
荷沅出来瞄一眼,见两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并没在谈话,奇怪了,但没多想,便叫青峦出去买啤酒。
菜很简单,但是量大。一盘醋浸的油炸花生米,拌以香菜蒜茸;一盘油煎带鱼,荷沅本想清蒸,但见油炸花生米后油锅正好煎鱼,便顺水推舟了;一盘咖喱鸡块和一盘凉拌茄子,一大碗羊尾笋豆瓣汤。荷沅出去叫祖海,见祖海抱着手在院子里吸烟,石板地上的水差不多已干,只有几处凹得厉害的地方还存着积水。
三个人坐下,一人一杯酒,因为不是找噱头,所以每人手中都是一只寻常的玻璃杯。说了几句菜长菜短,便无话可说了。平时三个人吃饭的时候,祖海一开口,总能找到话题,但是今天祖海不主动,荷沅与青峦这种情况下又不便抛开祖海说自己的,气氛一下沉闷下来。荷沅看看祖海,又看看青峦,见他们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说了。
“祖海,那个马脸的老董是不是联合公司实际的操控者?他是不是利用你为他打先锋,他自己背后操纵?”
祖海心中早已有所怀疑,但是又在心中坚决否认,因为他作为实际操作者,很清楚董群力根本没法插手联合公司的管理。现在见荷沅问起这个尴尬问题,他只得再好好考虑一下,给荷沅一个完整答案,“不可能,这次我失手主要原因还是太轻敌,被他们股东们背后串连起来造反。正因为公司的权力都是被我抓着,他们单纯股东会上造反的话,反不出什么花头,所以他们才会想到把我送进公安局里,方便他们顺利接手公司事务。不过我看死他们,不出一个月,里面肯定内斗斗得联合公司开不下去。”
荷沅听着略微放心,看来祖海自己早有考虑。“马脸的老董离开时候说了一句话,我听着怎么像是威胁你呢?你是不是认定他们未来肯定内斗,所以自信自己单枪匹马肯定可以与他们斗一下呢?有没有想过马脸老董既然能够联合大家一起打到你,他的威信很可能极高,以致可以很好地领导联合公司不至内斗呢?到那时候你不是很危险了吗?他们如果稳定的话,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荷沅问的真是祖海担心的,但是既然被荷沅问出来了,祖海便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了,尤其是不能在青峦面前承认,他斩钉截铁地道:“他们不可能联合起来,不可能。”
青峦在旁边补充了一句:“都说,每个中国人都是龙,但是三个中国人合在一起就是一条虫了。荷沅不用担心。”说完忽然想到,他们三个人,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刚刚也已经开始勾心斗角,可不正说明问题。一时脸有点热热的,因为这事纯粹是他挑起。
祖海看了青峦一眼,心说毕竟还是兄弟,没有因为一件事而从此与他作对。青峦自以为做得圆滑,其实对于祖海而言真是非常小儿科,他只是不想太与青峦过不去而已。而荷沅却是摇着脑袋道:“未必,未必,青峦你说的是普遍现象,但是凡事都有个万一。比如我们柔道队,本来唧唧喳喳麻烦得要死,但是因为今年女子柔道项目进入奥运会,高校之间忽然兴起串连比赛的动向。大敌当前,谁都不想丢了我们学校的面子,平时一些小磨小擦都没了,大家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了。祖海,我说的万一就是,万一他们把你作为箭靶子,在马脸儿老董的鼓动下目标一致,齐心协力对付你来了呢?”
祖海难得说了句文气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对联合公司太了解,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你们都放心。”
荷沅忽然笑道:“我想起共军匪兵了,敌强我弱时候发动游击战,黄洋界活捉张辉瓒,形势反过来的时候,连续发动辽沈平津淮海等大兵团战役,务求一举歼灭。祖海你现在得拉进山里打游击咯。”
祖海听得迷迷糊糊,青峦却是笑了,看着荷沅道:“亏你想得出来。祖海,如果需要我在国外帮什么忙的话,你尽管说一声。比如你以后做外贸,需要制作中英文对照的说明书的话,英文部分我来。只是我百无一用,只能想出这些。”
祖海应了声“好”,与青峦碰杯喝了一口啤酒。荷沅本来想说英文说明书她也可以写,但忽然想到这又不是寻常与青峦写信磨牙,她乱七八糟的英语怎么派得上用场。再一想,一拍脑门道:“明天去系办看看成绩,不知道六级过了没有,还有这次大考最后一门不知道会不会不及格。”
祖海见大家既然不再说,便暗暗一招偷梁换柱,把话题转了开去。荷沅与青峦虽然都随着祖海的话题转开,但心里都没忘记祖海今天心情不好,作为朋友应该落力地宽慰,青峦特意陪着祖海多喝了几杯。祖海久经沙场,啤酒喝下去跟饮料似的,青峦却是喝上了头,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荷沅不得不拎着空瓶出去又换了四瓶酒回来。最后还是祖海夺了青峦的杯子,扶他上楼。
荷沅没怎么多喝,因为两个当哥哥的一致管束着她不让多喝。见祖海扶青峦上去,荷沅开始收拾桌子。耳边一直回响着青峦大醉后盯着她说的话,他翻来覆去地说,他不想去美国,可是又骑虎难下。荷沅一边收拾一边心中嘀咕,她又何尝喜欢去美国呢?可是也被迫答应考托福,其实人干吗要去做不合心的事儿呢?要不是为了青峦……
没想到祖海送青峦上楼后下来,荷沅见了他,奇道:“你还不睡?没醉?”祖海有点酒意,但远还未醉,笑道:“本来还想下来把剩下的酒都喝完,没想到被你收拾走了。”
荷沅惊道:“祖海你平时喝醉的时候喝的是多少?不会伤身体吗?不给你喝了,适可而止。”祖海笑了一笑,道:“好吧,我去外面抽根烟,碗放着明天让傅姐来洗吧。”
荷沅答应了,收拾完桌子,见祖海还在外面,没有开灯,银色的月光下,一个人动也不动,背影看上去挺寂寥的。荷沅想了会儿,便走上楼去,翻出下午已经打开过的饼干盒子,取出祖海帮买的四套房子的产权证下楼。走进院子,浓郁的芳香中混着煞风景的香烟味,若不是祖海今天不顺,荷沅是不会忘记做规矩的。她把手中的产权证交给祖海,很真诚地道:“祖海,这些你拿去用,你要相信,你不是单枪匹马,我们都支持你。我虽然没用,但愿附骥尾。”
祖海疑惑地接了荷沅手中的东西,借着头顶新月的光亮看仔细了,忙一把塞回来,道:“不行,这是你大学四年生活费来源,你只要帮我出力就行,钱的问题,我自有别的地方可以解决。而且,你和青峦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足了,到底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你拿回去。”
荷沅背着手不接,她知道祖海不敢塞到她怀里来,只是笑道:“送出去的东西我是不会拿回来的,你即使不用,也拿着。真用不上,一年后还给我就是。我这几个月没有胡吃海喝乱花钱,存的房租钱够我一年花费了。”
祖海看看手中的房产证,又看看荷沅,如此来回再三,终于眼睛一闭,收下。他不怕董群力的联合公司,但是不怕还需要有前提,这个前提就是经济基础。荷沅这四套房子正好可以解决他的流动资金问题,荷沅给的绝不是小数目,他很是难以抵御这个数目的诱惑。而他自己在联合公司将近一年,手头多少存下一些资金,如今加上荷沅的,如虎添翼。他有信心与联合公司放手一博。
荷沅见祖海收下,这才放心,但忍不住悄悄嘱咐了一句:“祖海,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我爸妈。”荷沅总觉得,如果把钱借给青峦的话,爸妈可能会同意,但是借给祖海,他们,包括青峦,都会有反对意见。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是很信任祖海。其实,以前青峦已经表明过了这个态度,他怕荷沅的钱投资给祖海的话会肉包子打狗。但荷沅只觉得朋友有难,当然得拔刀相助,这很正常。
祖海清楚,心中满是感激。看着月光下清爽可爱的荷沅,他很有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想法,但是他不敢,他不是怕别的,他只怕荷沅生气。他也不多说,除了一声谢谢,没说别的,这世上能这么慷慨无私对他的只有他父母与荷沅了,他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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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青峦走,王是观来。这回祖海自顾不暇,没法与以前一样用车送青峦去上海虹桥机场。所以,青峦是他父母童老师夫妇一起提前一天乘火车送去。荷沅也想跟着去,但奇怪,爸妈提前警告她不许跟去,原因是因为要在上海过夜,不方便。荷沅当时心想,有什么不方便的,她与青峦的妈妈一间房,青峦与他爸爸一个房间,不是成了?但是爸妈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荷沅最终只送到本地火车站。回来后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落泪很久,心里全是青峦从火车里张望出来的脑袋和依依不舍的眼神。她追着火车一直到追不上,追不上的时候,还看见青峦的头伸在外面,一直到看不见。
王是观原本与荷沅计划着一起上路,游历祖海曾经描述过的那些山水古迹。但是荷沅此时倾囊助了祖海,手头的钞票只够温饱,只得与王是观说了抱歉,整个暑假老老实实在家看书。王是观不想放弃最后一个暑假,郁闷地独自上路。
荷沅一周回父母家住,一周住安仁里,哪儿都不用她动手劳作,她看书的速度又是飞快,把家中的存书看完,便进发图书馆。省图很多好书,但是好书大多不出借,荷沅早上拎着面包开水进去,傍晚两眼发花地回来,看的书天文地理,包罗万象。
祖海难得过来吃顿饭,吃完饭聊几句天,然后各自看书。祖海已经看完《艾可卡自传》,现在看的是最新电工类的杂志。祖海有些东西看不懂,问荷沅。荷沅为了装报警器稍微学了点,懂的就告诉祖海,不懂的,第二天去省图查资料,竟搞得她对电器行业也开始半通不通了。祖海经常有资料需要荷沅帮忙写,荷沅居然能很顺手地写出来。而祖海不在的夜晚,荷沅便爬上爬下地装她的宝贝警报器,一个暑假下来,线路全部布置完毕,警报也试验通过。但是祖海坚持线路不能用深色油漆覆盖,他的意思是,白色电线如果出现什么问题,容易检视。而这种满是木头的房子,平时还是小心用电为上。
王是观一边旅游,一边从全国各地发什么砖雕木雕秦砖汉瓦回来,打电话让荷沅三不五时去火车站搬运。大热天,这种差使真让荷沅跳脚,但还是帮忙运回安仁里,每次运回就请柴碧玉过来一起玩赏。柴碧玉在解放前见多识广,但是限于当时交通地理,信息流通不畅,王是观带来的东西她倒有一半不认识。对于那些认识的,柴碧玉总是很热心地指点着告诉荷沅,一个爱说,一个爱听,有时候柴碧玉兴致来了,还带着荷沅到邻近那个遗老家去看一趟真迹,去的时候,总是让荷沅带些庭院自己出产的什么薄荷香薷紫苏过去,礼轻情意重,遗老们都很受用这种小礼。回头,荷沅便去省图找资料进行进一步的了解,或者循线索找出柴外婆都不懂的东西,这一个暑假,简直跟填鸭式教育似的学习了很多风雅玩物。等王是观回来,安仁里已经摊了一地。
王是观只能择优录取挑了一些打包回家,其他的都被他上窜下跳地挂在安仁里角角落落。他的眼光好,又是学建筑的,东西经他手挂在墙上柱上,如画龙点睛,整个安仁里一下有了灵气。荷沅这才知道,所谓艺术装点生活,可以反映在如此细节的点点面面。从此她也留心了起来,只是现在没钱,有心无力。只能奋力伺候好已有的花草,让花草灵秀装点生活。
王是观离去时候将安仁里与安仁里的角角落落细细拍了照,洗出来的照片连同他各地搜罗的宝贝的照片给了荷沅一份,让荷沅有空时候配上合适的文字说明,当然得是英语,完了寄给他一份,他想好好做个档案。因为他对这些宝贝只是出于一种审美的爱好,他很想了解其中的历史底蕴。荷沅答应了他,这很容易,学校图书馆也快开放,以后省图与学校图书馆双管齐下就行。难的只有英语。荷沅当然就近开始做起,她先给安仁里的照片配上文字说明。
原以为安仁里的配文是最容易的事,做上手了才知道,想写得准确,其中得做无数调查工作。比如安仁里最早的主人是个军阀,那么他什么时候占领了本市,什么时候造安仁里,什么时候战败离开,个中情景还有一些遗老能回忆得起来,但是具体年份,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荷沅经常为了一个时间,那几个屈指可数的阿拉伯数字,得钻在柴碧玉介绍去的档案馆里查几下午的档案。这是后话。
王是观回美国,荷沅的暑假也便快到了头。这天傍晚天气闷热,空气似是凝固了一般,没一丝流动。但是插在一只雪白瓷瓶里的小小一枝晚香玉的香气却是无孔不入地弥漫在整个客厅。荷沅铺一张草席,坐在沁冷的地上,就着白藤矮几翻着汉英字典写资料,没想到八点左右的时候,祖海开门进来。
祖海想起安仁里的时候,心中总是冒出“香软”两个字,这不,进门便是扑面的香气,合着客厅里面阴凉的空气,从外面带来的汗暑一下便消了一半。至于为什么是“软”,祖海说不出来,安仁里没有柔软的沙发,墙壁没有包着软衬,即便是荷沅也是飒爽英姿,因为练了柔道,总是蠢蠢欲动地向他挑衅。可祖海就是觉得进了安仁里便似有团软软的东西包围了他,他心也软了,说话更是软了,外面霸王似的一个人,到了安仁里便举止文明,三字经再也出不了口。
看到矮几台灯下的荷沅,他便满脸堆笑,慢慢走过去,道:“又在写你的英文了?还没写完?”
荷沅将笔一扔,嘀咕道:“早着呢,肯定得花一年时间,收集资料太麻烦了。你晚饭吃了没有?”
祖海道:“你忙你的,我吃过饭。”说着在荷沅对面坐下,拿起矮几上一只骨瓷杯子,自己动手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这种杯子在安仁里已经算大,但是对祖海而言还是小,一口喝下,如猪八戒囫囵吞枣,什么都没感觉出来。喝完还是口渴,又倒了一杯,却感觉到荷沅在看着他,抬头看去,果然,不由笑问:“是不是这茶里面有什么古怪?”问了才想起,荷沅拿出来的茶哪天不古怪了。有次喝的茶酸酸香香的,原来是她给玫瑰修枝,拿修下的嫩枝泡的茶。
荷沅不肯回答,笑道:“你猜,猜着有奖。”
祖海只得收起心神,仔细品了一口,回味再三,才道:“又是香薷。不过还有一种什么,味道很怪,从来没有吃到过,像是饭汤的味道。”
荷沅笑道:“很接近了,算你得分。除了香薷,还有炒麦粒。我看了朝鲜族大麦茶的介绍,很好奇,回家时候找你爸要了一小袋大麦来,回来安仁里炒了,分别炒成微焦,和不焦。你现在喝的是微焦大麦茶泡的水。味道挺醇厚的,我喜欢。奖励你一支冰棍,我去拿来。”
祖海摆手阻止:“别去拿了,我坐坐就走。你这听的又是什么歌?怎么都是怪里怪气的?”
荷沅笑道:“披头士,不怪啊,我当作练听力了。这首歌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给和平一个机会,翻来覆去就是唱这一句。”一边说,一边摸出另一盒磁带,道:“麦克尔?杰克逊的才有点怪呢,要听吗?”
祖海听是英语的歌就头皮发炸,忙道:“别换了,这个挺好的。荷沅,我今天很得意,终于买下靠近东客运站的一家快倒闭的钣焊五金厂。你的房子我没有卖掉,不过拿你的房产证抵押给朋友,借来四十万,我再把我在家里的小厂也抵押给信用社,正好买下这个厂。以后我就把厂子搬到那儿,市区里面的房产向银行办抵押贷款比较方便。你要不要去看看?场地很大,房子也很高,中间加一层,可以做二层楼用。对了,你的房子可以继续收房租,我以后还是每月收了租交给你。”
荷沅一听就跳了起来,“太好了,这下我不用算计着装几盏日光灯省电了,你看我今天只舍得开一盏台灯。东站离这儿好远,但是我想去看,天还早呢,祖海你不会有事要做吧。”
祖海把杯子里的茶又是一口喝干,笑道:“我本来就是想拉你去看的,走。”荷沅换双鞋子便跟着祖海出门。出去时候开上警报器。
破落下来的五金厂在夜色中暗沉沉的,可能墙面太黑,马路的灯光都没法将房子照亮,但还是看得出,房子很高,上下两排大窗户。门卫是个老头,老头牵着一条癞皮狗带着荷沅和祖海绕着全厂走了一圈,荷沅这才发现,原来工厂除了一个大车间,和与门卫连着的二层办公楼,便是绕车间一圈的路了,这个车间可真大。
回到原地,祖海指着大门道:“里面就不进去了,这个厂欠了供电局很多电费,电线给人拉了,晚上看不见里面。里面与你爸的厂差不多,一个大车间,两头是行车,里面的设备都又破又旧,反正我以后是不会用这些设备的,全部拉去二手市场卖了。”
荷沅玩笑道:“祖海,我看你都别开厂了,干脆把这儿粉刷一下,改成上下两层的旅馆。这儿离东客运站那么近,头探出去都可以看到,旅馆生意肯定好。”说完了自己都觉得好笑,让祖海改行?怎么可能,祖海肯定还想着怎么打败董群力他们扬眉吐气呢。
果然听祖海牙痛似地唧唧哼哼道:“荷沅你真是高,说不出的高。我这儿开旅馆的话,一定给你留一间开茶馆。”
荷沅哈哈大笑,“我这叫做不拘泥于成规,发散性思维,跳出思维局限,放眼各行各业。我们回去吧。”
祖海因为成功走通关系,买下这家破厂,心中畅快得很,回去路上摩托车开得不快,路上不断说话。“荷沅,你晚上看不清,别看这房子脏,可是结构牢固着呢,为了架行车,里面的屋柱地下都做过基础,露在地上的也是特别粗。所以我打算中间搁一层楼板做两层楼用,那样一来,我的工厂场地可就大了。其实这房子隔成三楼都没事,够高。不过车间的房子还是高一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