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别怕

暮霞横吹,翻卷为绸,天边隐约飘起了薄薄的雨雾。

青鸟拉起的车驾如箭矢一般,踏破虚空,在流岚雾霭中穿行。

透过偶尔飘飞的帘子,窥得一桃腮杏脸的貌美少女正抱着苍白青年出神。

青年一张脸上鸦黑的睫羽微颤,仿佛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就在一柱香前,谢翕又一次吐血了。

沈瑜好不容易哄得他睡下。

此刻青年枕在她腿上,半张脸都埋在她绣着紫色鸢尾的织金裙里,口中时有时无的喊着“娘子”,“阿瑜”。

沈瑜靠在马车的木壁上,垂眸看着手下清瘦的脊背,出神。

真是妙极的一张脸,清冷如玉,貌若好女。

哪怕毫无血色,但扔着掩不住他的姣好姿色。

她真的爱惨了这张脸。

当然。

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还记得他们初次相遇。

浑身染血的青年,伶仃地伫立在魇兽的包围中。

惨白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哪怕白衣沾了血,但他看着仍旧清贵,就像一棵凌霜傲雪的寒梅。

带着刺,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中。

在很长的沉默里,她听着自己杂乱的心跳,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心如擂鼓并不是虚言。

当初的一切就像上天安排好的缘分——

一个貌美清冷的落魄修士,遇上了天真无畏的捉妖少女。

美救英雄,多好的故事开头。

成亲三年,她一直是这么深信不疑的——

他们两情相悦。

他们是令人艳羡的模范道侣。

就连谢翕不经意显露出的黏人一面,都能让她心动不已。

沈瑜宠溺谢翕,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谢翕受伤需要双修,她就在床笫间咬紧唇瓣一言不发,充当一个予取予求没有痛觉的炉鼎。

谢翕害怕寂寞,她就倚在谢翕肩头,静静的陪着他坐在檐下观雨。

有时鼻尖嗅着他襟上淡淡的冷梅香,她也会依恋的将自己缩成一团,下巴磕在他颈窝,乖得有些可怜。

日复一日,她爱谢翕爱到了自己都惊异的程度。

如果不是那场真实到诡异的预知梦;

如果不是梦境与现实的一次次重合将她的幻想撕碎;

如果不是她知道他们当初的相遇,也只是他层层狠戾图谋中的一个小意外……

她恐怕至今还陷在谢翕编织的夫妻情深幻境里,认为他们彼此相爱。

或许。

自她对谢翕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便是错的。

夫妻情浓是假的。

两情相悦是假的。

就连她所钟爱的那个“谢翕”,都是对方演出来的。

三年夫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可有可无的利用。

她爱上一个虚假的泡影,爱了整整三年。

并没有什么温柔清冷、君子端方。

真实的谢翕阴冷残忍,无情无欲,是最为正道人士所痛恨忌惮的半妖。

哪怕是和他朝夕相伴的“妻子”,死后也只得了他几滴不痛不痒的眼泪。

啊。

说错了。

他也不是完全无情无欲,只是不会因为她而已。

毕竟那人还有一个埋藏在心底深处,铭心刻骨的白月光。

谢翕身负半妖血脉,生而卑贱,幼时便遭仙门折辱驱逐,只有仙子陆霜意曾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给过他温暖。

所以哪怕后来的谢翕不择手段屠戮仙门,成了人人忌惮的灭世魔头。

那把染血无数的引魂剑,却唯独对陆霜意心软。

在梦中走完一生的沈瑜甚至觉得,自己的死对于谢翕来说是得偿所愿。

少了她这块绊脚石,他才能更加心无杂念的迎娶白月光。

青鸟拉起的车架里,神色怔然的清艳少女不自觉用力咬紧了唇瓣,胸腔泛上几分冰冷的血腥气。

她绝不会再犯蠢下去。

“阿瑜。”

谢翕不知何时在车驾的颠簸中苏醒,漆黑的眸子就这么盯着她,好似在仔细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对上那双不论何时看着都深情款款的眸子,沈瑜轻轻一怔,继而松开齿关,被她用力咬过的下唇显出一圈绯色的深痕。

青年还在看着她,用那副清冷漂亮,却苍白到让人心疼的眉眼。

以往只要谢翕一皱眉,唇边咳出一丝血,她就心疼不已的抱住对方,自愿折在床笫之间予取予求。

可是现下……

沈瑜不得不认真思考起一件事来——她和谢翕,已经月余没有同过房了。

有些头疼。

再这样下去,谢翕会不会对她产生疑心?

青鸟矫翼,拉着车驾向上疾驰。

在怀里人第三次喊出“阿瑜”时,沈瑜心一横低头吻上了那双苍白美丽的唇,冰凉柔软,带着一点竹枝浸雪的味道。

对方低垂的睫羽颤了颤,软软刮在沈瑜的肌肤上,勾出了说不出的痒。

腥甜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逐渐蔓延,好一会儿,沈瑜闷声抵去他的颈窝,悄摸着咬向舌尖,挤出两包热泪。

她一边在心里哭嚎着“杀了我吧太难演了”,一边去抱谢翕。

带着点鼻音微喃,“别怕,再忍一忍,只要到了无渺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沈瑜没骗他。

无渺洲确实藏有一种可以帮人修复元丹的神物,预知梦里谢翕也确实得到了它。

可是这一次,她要阻止谢翕得到它。

一个残忍的半妖,一个想着灭世的魔头,沈瑜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变得更加强大。

……

沈瑜垂下头。

怀中的青年双目紧闭病容清倦。

苍白美丽的脸上,唯有微抿的薄唇泛着暧昧绯红,显出几分莹润水泽。

不只有意还是无意,那湿漉酥麻的吐息尽数拂在她脖颈,像是……勾引。

沈瑜神色复杂。

然后借着调整软枕的动作,轻轻将身子移开一点。

车驾内四处都包了软垫,原本只是为了让谢翕坐得更舒服,如今倒也让自己跟着少受罪。

一路无话。

沈瑜靠着软枕恹恹欲睡,结果就是还没到无渺洲她就做起了梦。

她最近经常做梦,各式各样的梦境,有还未发生的,也有往日重现。

感受着熟悉的入梦气息,沈瑜第一时间没敢睁开眼。

鉴于之前的经历,她害怕看到什么让人长针眼的画面。

毕竟前几日她才隔着一层薄纱帐幔,浑身僵硬的看完了她和谢翕“恩爱情浓”。

那是成亲后的第一个月,他们住在灵山脚下的小竹屋里,谢翕常常压着她,在竹榻上、书案上、水池边,毫无节制。

努力做了一下思想建设,沈瑜破罐子破摔的睁开眼。

她环顾四野,忽然眉头一跳。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里是雾月崖。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等她细想,“沈瑜”便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血月灼烧了她的眼瞳,一只肥遗鸟嘶叫着,掠过死气沉沉的高空。

“沈瑜”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雾月崖的崖顶,胳膊划破一道,白净的袄子也被弄得灰扑扑的。

她撑着手臂从泥泞的积洼里站起来。

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敢透支修为,借助遁地决来到千里之外的妖山。

也许是谢翕倚在床榻前咳了一帕子的血,还要浅笑着柔声安慰她的模样。

又或许是那人苍白微凉的指腹摩挲过她通红的眼角,温柔无奈的叹了一声,“阿瑜,你别哭……”

风吹过来。

“沈瑜”咬着牙,望了眼天上隐隐透着不详的血月,牢牢握紧了手中的迷谷树枝,和专门对付妖兽的石草粉。

越往里去,风声愈大,卷着盘虬的枯枝,发出一阵阵幽咽似的呜吼。

又走了片刻,见一方寒潭。

寒潭的粼粼波光里,沉睡着一尾赤色巨蟒。

“沈瑜”的目光透过巨蟒,直直落在了它身后开着的血红色花朵上——“月漱胭罗”。

那是传说中生长在雾月崖最险峻的峭壁上,被妖蛇看护着,可以帮助修士淬炼仙骨、驱除邪气的“月漱胭罗”。

月裙乌发的少女躲在乱糟糟的枯枝后头,睫羽微颤,轻轻咬住苍白唇瓣。

沈瑜站在旧梦中,静静与她对望。

目光划过少女苍白的脸颊,来到那笼在袖中轻轻发抖的手。

“不要去。”

明知道这是一场梦,明知对方听不到。

她还是忍不住提醒着,“别犯蠢沈瑜,他不值得。”

然后她就听到“沈瑜”轻呼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

“别害怕。

来都来了,谢翕还等着药救命呢!你好歹也是一个正经的捉妖师,不能怂。”

高空上一轮血月斜挂。

沈瑜望着少女攥紧香囊中的石草粉,屏住气息,朝巨蛇盘踞的寒潭而去。

……

千里之外,本该沉睡的病弱青年倚靠在窗棂前的短榻上,火烛噼剥,他撑腮听着掌心的言灵鸟吐露沈瑜的踪迹。

愈渐拉长的月光下,言灵鸟轻啄着病弱青年的掌心,似是在提醒他情况不妙。

沈瑜适应了一下梦境轮转间快速跳跃的烛光,轻轻睁开眼。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第几次透过梦境观察谢翕了。

从最初的震惊、伤心,到后来的麻木平静,也不过经历了短短几个月而已。

现在他知道了“沈瑜”为他做的蠢事。

他会怎么办?

大概也会像此刻的沈瑜一样,觉得她蠢得无可救药吧?

沈瑜的目光有些微妙的落在面前气息冷淡的青年身上。

青年垂着眼不疾不徐,伸手轻轻梳理着言灵鸟的羽毛。

片刻。

指尖捏住它的翅翼,眼中笑意柔和清冷,“她太麻烦了对不对?”

被摁住的言灵鸟在青年掌中呜咽一声,打了个哆嗦。

“而且很没有自知之明,被妖兽吞吃了也是自讨苦头。是么?”

莫名感受到威胁的言灵鸟,奋力挣扎起来。

貌美清冷的青年垂着眼,神色愈发冷淡。

“看来……你不这么认为。”他伸指抚上那翠羽柔亮的鸟背,似乎透过它看到了不自量力的沈瑜。

很快。

言灵鸟轻轻抽搐了两下,死在青年掌心。

夜晚的山风拂过,烛火被吹得轻轻晃曳了两下。

青年注视着掌心已是死物的言灵鸟,眸中划过一丝扭曲快意,姣好的唇形勾出一个淡淡的笑。

沈瑜被青年那笑刺了眼睛,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

她皱着眉,忍不住离他远了丈许。

没见过这种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