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祝之繁从没想过,时间不过横流了五年,却已经将不事家务的母亲练就了十八般生活武艺。从小到大,家中一直有保姆或者钟点工,妈妈于静梅连厨房的燃气总阀门开关是哪个都不太清楚。

印象中,上回吃到母亲做的饭菜,还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是搬家的那天。

住上洋房豪宅,于静梅有一种人生突然豁然明朗的神清气爽,撩袖捋腕,心血来潮为家人亲自下厨,最后换来的是祝平凡他们三张苦哈哈的一言难尽笑容。

她做菜是不好吃的,不是盐搁多了,就是老抽当成酱油放,一盘菜黑乎乎的,碳化后的惨状,几乎没有卖相可言。

今晚赴宴,祝之繁有心理准备,甚至自助式地半路买了点熟食捎回洋房。

于静梅早在门口翘首以待,接过祝之繁递来的熟食,迟滞转过头,不甚自在地对女儿身旁之人招呼道:“进来坐呀,别在门口杵着,外头热。”

目光是暗蓄赞许和惊艳的,与之前假想的轻狂浪子形象大相径庭,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对方的生意底细,眼前这位俊儒脱凡、气质凛然无尘的青年,于静梅大概会更加青眼相睐。

昨晚翻来覆去一夜难眠,这会儿见到真人,悬着的心总算尘埃落定。

把人领进门,于静梅面上冷冷淡淡地喊他们去洗手吃饭。

祝之繁目光掠过餐厅的圆桌一眼,桌上饕餮竟香色宜人,有几道她钦点的肉菜,摆盘居然还如雕梁画栋一般,是精心设计过的,像模像样缀以零星雕花萝卜和铺底生菜。

那一桌子菜,居然出自于静梅之手,祝之繁心叹:家里厨房莫不是找人开过光?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母亲都开了窍,俨然一副师出大家的气派。

三人在餐桌前坐定之后,于静梅嘴里的铡刀,头一刀便直朝要害处落铡:“婚礼具体是下个月几号?”

于静梅有些拗口地喊席岸非“小席”,“小席啊,你是哪里人?听你的口音,似乎离我们沪地不远。”

席岸非平时身处高位,统领游轮上近五百号人的生计,在他的地盘何时恭敬悦色侍人过,此时竟含蓄虔谦地回复道:“婚礼在下月二十号,我是昆山人,是离沪城不远。”

于静梅若有所思,淡漠“哦”了一声。

一顿饭下来,于静梅明面上态度依旧冷淡,可偶尔还是有往席岸非面前骨碟布菜的动作,这在祝之繁看来,已经是于静梅对这门婚事的默认应允了。

都说知女莫若母,而子女何尝不是对父母的脾气性情了若指掌,如果于静梅内心坚决反对,或许席岸非在没踏进祝家大门的时候,就已经被一盆泼头冷水赶出去了。

而在于静梅看来,祝之繁带回来的男人,是有几分读书人的气度在的,全然不似想象得那般粗野与世俗,好像他不是在做着那种灰暗潮湿的地下生意,他的职业与身份,是可以拿到阳光下面晒一晒,沾点儿阳光曝晒后的清朗与干燥的。

于静梅没有下海经商之前,有点文艺气息在,虽然学的是法律专业,但她少时酷爱读书,文学功底不赖,上呈法官的文书陈词里,总有一些女性知书识礼的柔美与感性影子。这一点来说,与身在泥淖却诗书傍身的席岸非,有些许气味相投之处。

两个人只要气味相投,就是有缘分,而世间万物,最挣不脱、逃不掉的,便是一个缘字。

于静梅承认,跟眼前这个谦逊尔雅的孩子是有缘的。他一整晚都在暗察声色,倘或她与女儿汤碗里的汤水见浅,他便主动起身添置两勺;倘或繁繁为着旧事不依不饶,冲长辈出言不逊,眼见着饭桌的气氛就要败兴下来,席岸非便主动说起一个什么趣事,逗得她们母女二人格格作笑,方才的剑拔弩张顷刻烟消云散。

他一整晚都在为她们母女斡旋,可以称得上煞费苦心,于静梅不是不领他的情,只是觉得他要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孩子,能与繁繁过着普通人的平凡日子,或许他与自己之间的缘分会更深一些。

这顿饭结束之后,于静梅在门口送别两个年轻人,终于还是流露出来今晚除了冷漠与排斥之外的表情,她的唇角向下牵引,似乎地心引力在这一秒突然开始有了额外的磁力;眼角也是干涩的,仿佛被大门口花盆里的泥沙硌得迷离;而脸颊上的腮红,不知什么时候溜跑去了她的鼻头,她此时像是一位鼻炎患者,终日为鼻头酸胀发痒所困。

于静梅整个人是酸涩到不行的,她更愿把现在的自己比作一块蓄满海水的海绵,蓄满!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别的什么人稍微在她身上戳戳力,那些又苦又涩的咸水,就会从她的躯体里天崩地裂地涌流出来。

席岸非见状,尴尬识趣地借故先去小区外面叫车,把余地留给祝之繁发挥。

于静梅再不逞强,终是不舍地挽起祝之繁的胳膊,动作零星透着别扭、隔阂,有点见生怕怯地小声问她:“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祝之繁没给她确切的时间,也不忍心给她什么不必要的期待,狠了心说:“少说两三年吧,我跟着游轮一起环行世界,海上大部分时间没有信号,我会把自己过得很好的。”

于静梅心犹不死,拢紧祝之繁的手臂,追问道:“你们真打算就这么潦草地举行婚礼,连双方的亲朋都不邀请?”

祝之繁含糊其辞地回复:“你也知道,席岸非的身份特殊,我们平平淡淡不正如了你的心意?凡事不必太招摇,说是婚礼,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小仪式,我也不穿婚纱的,所以你来也没什么意思。等哪天我们想办一个声势浩大的婚礼,再像样地把你请来。”

于静梅欲言又止,被祝之繁的话头堵了回去,“倒是你,这回真要找个时间从江与舟的房子里搬出来了,我不想再跟他纠扯不清。你手头缺钱吗?再等等,再等一段时间,你就有钱了。”

于静梅疑惑不解地歪头凝视祝之繁,总觉得她刚才的话里,隐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你说游轮靠岸时间不会太久,再离岸,是什么时候?”

祝之繁闭了闭眼,温声回道:“今晚。”

于静梅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怒,愣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回去吧,我得抓紧时间回酒店收拾行李。”

于静梅彻底不说话了,牢牢抓住祝之繁的手,开始微微地抖。

她瞪着祝之繁,像是在说:我送你。

祝之繁苍白笑笑:“不用送我,你不知道你现在手抖得有多厉害,眼睛红的比得了沙眼还恐怖,到时候你受得了?我从小到大,除了你和我爸闹离婚的那一阵,什么时候见你这么软弱又别扭过?妈,你比我想象的坚强,可似乎也没我想象得那么坚强。爸和祝之宇……你能挺过来,我觉得这世上,应该没有你什么挺不过来的了。我不想看见你哭的样子,那让我负罪感好重,明明造成这一切局面的人不是我,却还要让我来背负这个不孝的罪名。”

话已至此,于静梅的心意渐冷,只是有一件事,她今晚噎在心头不吐不快,“既然要走,又这么匆忙,你要不要在走之前,和与舟认真做个告别?”

祝之繁恢复冷静神态,且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叛逆与狠厉,冷酷回绝:“他是我人生里狠狠撕掉的一页,既然当初以那种方式决裂,我不觉得我现在还需要跟他交待些什么。就这样吧,就当我从来没回来过,这几天只是昙花一梦,梦醒了,我如雾一般散去。”

她将自己比作雾,天亮了,船开了,日光出来了,她也不见了。

于静梅失魂落魄地怔怔呓语:“那你回来做什么呢?你这样回来,有什么意义?”

反复喃喃:“有什么意义……”

祝之繁假装没听见,低头拢了拢自己的裙摆,留给于静梅一个孤高清绝的背影。

长夜之下,灯火影绰,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伶仃孤僻,透着一股永不回头的倔强。

***

席岸非叫了辆车送祝之繁到酒店楼下,原意是就在车上等着,等她上楼把行李收拾好,再一起折返回码头。

祝之繁单手倚在车门框上,目光坦荡如清水,痞意懒懒挑眉问道:“于静梅又不在,你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

把手里的房卡扔到他的身上,“走,上楼帮忙收拾,我给你买了一套西装,自己拎回去啊~”

席岸非慵懒靠在后座座椅上,眼疾手快,长指倜傥接住她丢来的房卡,眼睛骤亮璀璨,笑得妖冶浪浮,“一套西装就想戴罪立功?我倒要看看品位如何,一般的成色可糊弄不了我。”

长腿从车里迈出,眼睛直接越过祝之繁的肩头,警觉十足地朝马路对面停着的一辆银灰色轿跑瞟了瞟。

车就那么昭然若揭地停在路面违停探头之下,发动机是熄了火的,显然停在那儿已经有一段时间,而车上驾驶座的位置上似乎有人,看得出来是个头铁不差钱的主儿。

祝之繁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席岸非耸了耸肩:“没什么。”

祝之繁撩了一下垂到胸前的长发,风情旖旎地全部拨到肩后面去,深V领口在抬手动作的牵引之下,乍现一片雪原丰景。

席岸非喉头滚动,蹙了蹙眉,不甚自在地将眼神晃到别处去。

他的目光不经意撞上那辆银灰轿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他总觉得背光的暗色车窗玻璃之下,车上的人,正看向他们这边。

那目光如丝如缕,落寞、克制、绵延,藏着不愿被察觉的小心翼翼。

又或者,那就是亘古幽夜里不肯掩饰的思之成癫、嫉妒如狂,狼子野心般的赤.裸.裸与不甘心。

作者有话要说:提早写完就早点发上来,下一章明天更,走完下一个情节,就开始回到初相识走正文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