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这晚江与舟留给她一弯清浅的旧黄色台灯光影,他没有熄掉它。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他甚至只偏转了一半的身体,不是完全正面迎接她的挑衅,露出的那半张脸,表情是麻木不仁的,唇角微微抿着,不抑不扬,好像她把劲儿无用地使在了一团轻飘飘的棉花上。

但祝之繁有一种错觉,觉得那是他在难过,像以前一样,他是一根没有情绪的木头,而她是木头里的蠹虫,木头面对雨雪风霜是没有喜怒哀乐的,而活在里面的虫子一生都在替木头知冷怕热。

“睡吧。”他脸色苍白地说。

祝之繁拉过被子遮住眼角的位置,蓬松的绒被刚好接住她眼角落下来的一滴泪。

“江与舟,你还是老样子,高兴是这副鬼样子,发脾气也是这副鬼样子。”她的声音瓮瓮从被子里传出。

眼角扫过堆在墙角的两袋金银纸扎,江与舟微微皱眉,若有所思盯着灯光微弱的台灯,姿势僵持了几秒,最后还是选择不熄灯。

江与舟走了有一会儿,酒店的服务生才把热牛奶送上来。

祝之繁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牛奶放在卧室书桌的台灯下面,升腾的白烟摇摇晃晃撞进光里,光线里滚动的微粒,舞姿接近于绝望和筋疲力竭。她侧卧在床上,看着光,也看着牛奶慢慢冷掉。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杯灯光下的牛奶,这一生看似盛满光明,其实生命的热度点点滴滴正在流逝。就如她出身条件优渥的家庭,曾经活在光明磊落之下,时隔多年的同学聚会,大家看不出什么端倪,依旧将她众星捧月,视她为同学之中的焦点,殊不知这几年她因至亲拖累,活得好比暗蛆,累累遭受谎言与奸计的凌.辱,步步踏入深渊,最终不见天日。

知道真相的他们会大失所望吧?她能想象得出来他们彼时流露出来的轻鄙与唾弃眼神,他们会将她视作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曾经天之娇女的祝之繁,这几年就过着那样的日子,满屁股高利贷债务,是当铺和二手奢侈品店的典当常客,最难的时候,被祝之宇锁在家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靠喝屋檐瓦楞里滴下来的雨水度日,病到高烧惊厥,如果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恐怕抽搐癫痫到早就把自己的舌头嚼烂。

从暗处走出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了,她再也体面不起来了,面对同学的热络,也不像以前那般自在,总怕自己过了那样一段龌龊卑暗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会暴露出来,介时她就会像被曝晒在烈阳下的虱子,慌走遁形、无地自容。

很晚了,牛奶彻底冷掉,她阖上眼,人生也似进入寒冬。

***

第二天一早江与舟来接她,开了一辆奔驰商务车来,车上还坐着于静梅,而开车的人居然是老韩。

老韩是祝之繁父亲生前的司机,他是祝平凡雾城老家那边的人,和祝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

祝平凡是个在乎名声的人,虽然自祝之繁爷爷那辈就已经走出雾城定居沪城,但老家来的人,祝平凡总是客客气气,笑脸以待,一点儿不像他在律所里谈案子代理费的那股狠劲。

老韩来沪城找工作的时候,祝平凡的律所已经蛮有规模,光是公司里常驻的会计就有两个。老韩扛着一个很有进城务工特色的尼龙蛇皮袋投奔律所,祝平凡就笑眯眯地问老韩有什么手艺活或者特长,老韩长得黢黑孔武,气质沉闷不解风情,说自己能干保安。

祝平凡对老家来的人惯来宽厚,上下打量地扫着老韩,觉得只干个保安能有什么前途,是根雄葱都能干,大手一挥,从私人的账上给老韩转了一笔学车的费用,等驾照考出来,就立马上岗替他开新买的银天使。这样就算日后老韩心气高了,看不上律所这里了,有一技之长傍身,也不愁在沪城立不住根脚。

于静梅对于老韩的出现是颇有微词的,那时候他们夫妻事业已经做大,二人在律所的发展规划上意见不太统一。于静梅心高气傲,觉得啃下国内的肥肉还不够,那时候能打国际官司、熟悉国际法的律所,国内有几家?时代红尘滚滚,国际贸易日益鼎沸,沪城地缘优势得天独厚,这块儿的代理费那才真叫明码开价,全是自己说了算。

祝平凡安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代理过那么多人心复杂的公司吞并案,早就看破人心,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抵挡不住一个贪字,最后把自己都弄进去了。

他觉得律所靠着十年累积下来的名气,只要遵纪守法,日后的名声和资源只会越来越旺,几乎没有翻船的可能,盈利复利,大的不敢说,但也可保一家几世吃穿不愁。

夫妻二人就是那时起日渐离心的。

老韩出现的时间点很微妙,于静梅觉得祝平凡对公司的规划太过窝囊,国际官司明摆着的大肥肉,油汪汪水灵极了,目标客户非富即贵,祝平凡却在这时候打起退堂鼓。

她没给祝平凡好脸色,自然也不会给祝平凡老家来的人好脸色,知道祝平凡私下掏钱送老韩去学车,就在边上冷言冷语挖苦两句:这几年,你雾城老家来的人还少?没几个正经的,在这儿女人摸得不少,方向盘摸过吗?方向盘是方的还是圆的?

这些话是当着老韩的面对祝平凡说的,老韩当时憋红了脸,风吹皴了的皮肤涨成猪肝红,但他却又很本分地没有反驳于静梅半句。

老韩就是那时候想着要给雾城人争一口气的,什么摸女人,什么下流不正经?雾城到底输沪城在哪儿了?瞎说、偏见!

于是老韩忠心耿耿跟着祝平凡,踏踏实实给他开了十几年的车,并且祝平凡如今要是还在的话,老韩肯定仍是祝平凡麾下最铁的兵。

祝平凡死后,老韩也只给雾城老板开车,他跟雾城这块招牌杠上了。

他现在给江与舟当司机,江与舟就是雾城人,他十八岁的时候老韩就见过他,那时候他和祝之繁在雾城乡下离经叛道吻在一起,沉默寡言的老韩远远看着这对年轻人,猛吞一口烟,摇摇头说:作孽啊!

祝之繁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被送去乡下养病,老韩去接她回沪城的时候,才知道事情不妙,祝家小姐怎么和雾城那户江姓人家搭扯上了?

不好说,这事儿真不好说,闷葫芦一个的老韩平时看得多说的少,这是司机的职业本分。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始终不忍心打搅情窦初开的祝家小姐。他知道那种滋味,十八岁最初爱上的人不一定走到最后,但却一定食髓般刻骨铭心。

他给祝平凡开车,祝平凡平时去哪儿、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这世上除了祝平凡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老韩更清楚祝平凡的底细。

十八岁的江与舟长得跟那个姓江的如出一辙,眉宇刀削似的清冷,气质俊儒非凡,江与舟比起江明诚来甚至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只一眼,老韩便知此子他日绝非凡类,也是那时起,老韩就对江与舟生出一种莫名的怵。

江与舟的眼神比江明诚狠,江明诚的眼神干净、纯粹,是读书人书卷气息的心静,不曾血染过什么仇恨与伤害。

江与舟不一样,那眼神比浸淫商海里的千年老狐狸更加孤冷狠绝、更加可怖。

老韩见过江明诚出事时候的样子,血糊了满脸,他断气的时候老韩就在现场。江明诚的手写教案纷扬散落在十字路口,奄奄一息弥留之际,是读书人的体面,好像没痛苦呻.吟哀嚎一声,就这么横躺在马路上慢慢气销命绝。

老韩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江明诚字写得极好,行云流水的行书,字如其人,瞧得出是个洒脱磊落之人,比祝平凡办公室墙上某某领导所赠的裱框亲笔书法都要好。

那场滔天的祸,是祝平凡亲自下场欲盖弥彰的,所以老韩去雾城乡下接人却意外见到江与舟,当场就从牙缝里咬出“作孽”两个字。

老韩这两年在江与舟身边做事,比待在祝平凡身边的时候还要谨慎本分。明明做那些事的不是自己,但祝平凡收拾这些事的时候他都在场,于是他好像也亏欠江与舟半条人命似的,这些年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他观察过的,于静梅和祝平凡好像不知道这些事,就连祝之繁似乎也蒙在鼓里毫无所知。他们夫妻俩日理万机,一年到头手里那么多的案子,里头那么多条人命,动辄九十位数字的涉案金额,他们早就麻木了,根本不会还记得有江明诚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雾城人。

祝之繁伤心欲绝从纽约回来的时候、江与舟冷眼旁观的时候、祝平凡死的时候、祝家大厦轰塌分崩离析的时候,老韩不胜唏嘘,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他这个局外人清醒地作壁上观。

这几年老韩也老了许多,鸦色的鬓都丛生出好些白发。

都说忠仆不事二主,垂垂老矣的老韩,已经不再领着祝家薪资,可看见死过一遍又回来的祝之繁,还是忍不住在驾驶座上回过头,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之繁小姐,回家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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