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江与舟下楼的时候已经换了上一套干净的衬衫西裤,高耸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斯文的备用眼镜,把掌心捏皱的一张纸条丢给祝之繁,冷冰冰地道:“维修的大致费用你应该知道,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转给我,上面有我秘书的电话,转完账不用通知我,联系秘书就可以。”

阴阳怪气谁不会,明明那么多副备用眼镜,少一副又不会死,祝之繁也用半死不活的阴阳人语气回敬他那副尊容,“我刚从国外回来,卡上暂时没那么多钱,过一阵行不行?”

“跨境支付也可以,或者现金?”江与舟不留情面地说。

祝之繁吃了瘪,脑子是钝的,等她反应过来,这才发现他脸上现在不是有眼镜吗?

他刚刚是上楼换的眼镜吧?家里怎么会有他的私人物品?

于静梅看出她脸上的疑惑,面上佯装坦然地跟她解释说:“这房子现在的户主是与舟,你也知道,当时你爸和之宇留下还有好多债务,家里能卖的资产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本来说这套房子是留给你的,但债务压得实在没办法了,刚好与舟准备回国定居,就联系了我……”

没等于静梅说完,祝之繁就忍不住讥诮道:“原来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还以为他对你多好呢?原来连房子都被他算计走了。”

于静梅面露难堪,觉得女儿把话说得太过剌白,又为江与舟伸张一番正义,其实更像是在捍卫自己日渐年老的尊严:“与舟比市价高出两成买的,换成别人愿意出这个价吗?而且这房子至今我还住着,他一直不让我搬出去,主卧是我住,楼上原来之宇的房间他也只是简单放了几件衣物,平时很少在家里住。”

江与舟把手上挽着的一套干净衣服扔给祝之繁,不甚耐烦见她这样被雨淋湿的狼狈模样,“你愿意住就住下来,这房子是你的,我可以过户回去给你。”

祝之繁哈、哈冷笑两声:“过户给我?你有这么大方吗?”

她抬手抚摸着客厅里的沙发扶手,抚摸着意大利进口的古典斗柜,这几年赶上房价大涨,这房子如今身价少说半个亿,当初江与舟连五百万都舍不得给她掏,如今会这么好心将五千万拱手相让?

权当他在说笑,祝之繁把他扔过来的衣服嫌恶地丢到沙发上,他碰过的东西,她不想要也不会要。

祝之繁临走的时候把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吹干了,走出祝宅,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于静梅再三挽留让祝之繁今晚住下,家里她的东西一应都有,这些年无人动过,祝之繁觉得没意思,这屋子如今都成了江与舟的,她难道还要再继续忍气吞声地做檐下人?

她不像于静梅,几年时间被江与舟哄成了老丈母的派头,临别的时候她低声叮嘱于静梅尽快找个房子搬出去,江与舟不是她的乘龙快婿,住着女儿前男友的房子,跟吃嗟来之食的有什么区别?

这点体面,于静梅还是想保留的,女儿要跟江与舟之外的人结婚,她也不好意思再应承江与舟的那一声妈,既然不是自己的女婿,又怎么好意思再住在江与舟的房子呢?

于静梅这几年过得不甚体面,有点落魄贵族的意味,以前出入小区的时候像只趾高气扬的孔雀,轿跑发动机呜呜地炸街响;现在呢,出门买个菜为了省点油钱,也不开车了,都是步行,且出门的时候恨不得脑袋包上头巾再架上墨镜,生怕以前那些老邻居认出她来。她怕别人问起你老公、你儿子、你女儿诸如此类的话题,毕竟她现在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她的半门子“女婿”了。

但她也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之所以之前在这房子里住着,其一是因为这几年手头实在没钱,为了还债,家里的资产几乎变卖光了,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确实适应不了人到中年人生全部推倒、重头来过;其二也是真心将江与舟视作乘龙快婿,她打心眼里认可江与舟这个女婿,甚至很多时候都觉得这个半子比起自己那一双不孝儿女都强得多。

她甚至会偷偷嫉妒郝红萍生了个争气的儿子,那个女人虽然不太喜欢自家繁繁,但她命好啊!熬走了不顺眼的儿媳妇,儿子还不任她摆弄?

这几年随便谁给江与舟介绍对象,于静梅都打心底里祝福,期盼着这样稳重的孩子能重新得到幸福,唯独郝红萍几次三番为儿子做媒,于静梅心里淤堵得不得了。

从前她是这么想的:好啊老臭虫!总算你把我女儿给咒死了(那时真以为祝之繁不在了),称心如意了,我女儿尸骨未寒、死不见尸,你就上赶着要找人顶掉我女儿的位置,婆婆做到你这份上,也真是到头了!

惊闻女儿下个月要举办婚礼,于静梅心知女儿从小就是个倔骨头,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人,绝无再商议的余地。她和祝平凡不是没见识过,多年前女儿执意要跟着江与舟背井离乡出走美国,她和祝平凡甚至以断绝关系相要挟,不也是无济于事吗?

虽然面上表露出对祝之繁口中这门亲事的无比憎恶与反对,于静梅其实内心还是被逼着妥协了。

死过一次的人回来了,又能再多要求她些什么呢?活着便很好了。与舟这孩子再好,到底不是自己的至亲骨肉。

江与舟不知何故上了楼一直没下来,祝之繁执意要走,于静梅留不住,只好跟她要了个手机号,母女俩待在一个城市总不能不联系吧?

正好江与舟不在,于静梅打着伞送祝之繁出小区,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祝之繁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好人、长得帅、有钱、没镶金牙、没戴大金表,年纪比我大两岁,做你女婿绰绰有余,除了学历不如江与舟,哪哪儿都看着挺好的。哦,人家经营国际邮轮,还会七八国的外语。”

于静梅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当她顽劣不堪在开玩笑,只问她一句:“你和与舟当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祝之繁将于静梅手中的伞柄推了推,远离自己,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唇角微微上扯,流露出天方夜谭般的冷笑,意思很明显——还能有什么可能?她跟马路上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性,都比江与舟多得多。

雨夜的路灯下,祝之繁轻鄙不屑的神情是有些伤人的,她不知道江与舟就慢慢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亦步亦趋,脚步都是蹑手蹑脚的,不曾打扰分毫。

于静梅见此状也彻底死了心:“我会找个房子搬出来的,明天是你爸的冥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宝山那边的陵园?”

祝之繁垂下头说:“我提前买了点金银纸放在酒店里。”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走了一小段下坡路,于静梅又问:“婚礼是下个月几号?”

祝之繁心烦意乱,她哪知道几号,鬼扯的日子,谁知道下个月几号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她回复的很冷淡:“到时候再通知你。”

于静梅顿住脚,面露狐疑地盯着祝之繁,颇有审视藏掖真相的当事人之势,针砭道:“有你说的那号人吗?他叫什么?”

被戳中的祝之繁心跳错漏了一拍,嗓子眼都干鼓了起来:“怎么没有?席岸非,他叫席岸非,你之前不也听祝之宇提起过吗?”

提及不光彩的旧事,于静梅面上无光,隐约记起来是这个名字,猜疑之心渐渐放下。

“你怎么好跟那样的人亡命天涯的啊?”于静梅讷讷自喃,“你这两年就跟着他在船上过日子?”

祝之繁忍不住讥诮地提醒她:“‘那样的人’?哪样?给我钱花、给我吃、给我喝、给我睡,还愿意娶我,在我心里就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了,比寺庙里只知道吃人间香火却不办实事的冷冰冰雕像靠谱多了。你以为我们家这几年当老赖很风光吗?我们信用破产了知道吗?妈妈,你一个有律师执照的人,怎么会不懂我们一家如今到了什么田地?”

这番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特别是“给我睡”那里,祝之繁毫无羞耻地把“地方”两个字吞音掉,由“给我地方睡”变成了十分暧昧的“给我睡”。

于静梅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一声轻微的咳嗽惊到了,转过脸,看见伞檐下江与舟那张苍白僵硬的脸,吓得在下坡路上连踉跄了几步。

他什么时候来的?之前她们母女的对话……他全听见了?

“妈,你回去吧,你的肝不好,医生吩咐你要早睡,我来送繁繁。”江与舟并步走到母女俩身边,面目坚毅,语气透露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母女俩在灰白的路灯下深深对视一望,不约而同觉得江与舟的那声“妈”有几分棘手。

有些称谓叫出口,传递的不是人际关系,而是一种态度和决断,他不愿就这么放手。

于静梅心想:也好,晚说开不如早说开,这样谁也不必尴尬。

“也好,你送送繁繁吧,她晚上喝了酒,一个人打车回去不安全。”

祝之繁朝天翻了个白眼,讥讽一哂:网约车司机都比江与舟这披着人皮的兽靠谱,妈,这是在将我送羊入虎口。

于静梅折返回去,江与舟很快把手中的伞分遮到祝之繁的头顶,祝之繁顿在原地冷眼觑他:“你不跟着我妈一起回去开车?怎么送我?”

江与舟眼底蕴着一丝对她的不信任。

祝之繁感到好笑,伤敌七分自损三分地道:“我是失信黑户不假,但你也不必这么防着我吧?前面就是小区出口,你回去取车,我在门卫岗亭那里等你。”

江与舟没有说话,只是淡漠盯着她沾染了夜露的长睫,才发现她刚刚和于静梅一路出小区的交谈之间,应该是暗自无声哭过了。

他跟在她们身后,时而听见于静梅被她那些凌厉如刀刃的狠话刺得幽咽两声,她变了,以前的她,内心深处很是渴盼得到父母的爱和认可,乖巧、善解人意,从不对父母说出那些践踏人心的忤逆之言。江与舟觉得眼前的祝之繁有点陌生,明明她就站在他身边,可他不知为何总想无奈地叹息一声。

“家里的车没油了,回来的路上下着雨,附近的几个加油站路都堵死了。你住哪个酒店?我回公司一趟取车,车钥匙在办公室公司离这不远,你和我一起去吧。”

祝之繁知他这是不信任自己会乖乖在岗亭等他,嘲讽地轻笑一声,索性干脆大方地报了酒店的名字。她了解他,依他的性子,若是执意相送,今晚恐怕不达目的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江与舟拦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祝之繁避嫌地抢先坐上了副驾,到了江与舟的公司楼下,祝之繁见一楼地面的商铺有家手工咖啡馆,指了指门店,直言道:“我不方便上去,就坐在咖啡店里等你。”

他故技重施,依旧沉默不言,只拿沉狮一般的瞳眸锁着她的脸庞,很有几分押送犯人的意味在里头,不许她擅自在眼皮底下消失片刻。

他如此顽固不化,祝之繁仰望眼前这幢位于沪城核心CBD区,颇有凌云之势的高档写字楼,突然醒过味来。

她是何等聪慧,岂会看不出他此举的背后意图,瓠犀之齿咬牙切切地道:“江与舟,我不会上去的,上面都有些什么人,你清楚,我也清楚。”

江与舟眸色漆黑,薄唇微微轻启,定定望着她,不再藏掖自己的心迹,坦诚对她发出邀请:“繁繁,回来不好吗?”

原来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懂……而是选择性将她的诉求忽视罢了。

祝之繁仰头哽咽,眼角似有残泪流星般划过,很快以一个凉薄的笑容取之代替:“江与舟,从前在意的,不代表我时至今日仍然在意。”

江与舟唇角淌出一抹苦涩的微笑:“你可以不在意,但至少陪我先上去取个车钥匙吧?这么晚秘书已经下班了,我的办公室只有我的指纹能进去。”

祝之繁眼神的光晕里闪烁着犹疑和困惑,她还是不太信他的。双脚并拢滞在原地,见着雨没有分毫要歇的意思,思考了片刻,还是浅信地冲他点了点头。

寸土寸金的地段,纵使夜黑如墨,写字楼里许多楼层都还点着野心昭昭的剩余劳动力之灯,进了电梯,祝之繁轻瞥一眼按键亮起的楼层,47,心头不知何故微跳。

她的幸运数字便是47。

漫长的升梯时间是有点尴尬的,脑中乱窜的想法也很多,怕见到江与舟公司之前在纽约的那些旧人,又怕自己突然的“诈尸”,会吓到这些熟面孔,特别现在已经是夜深时刻。

心头正意乱砰跳之时,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这个号码是回沪城这几天新办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何况现在已经是大众作息的酣眠时段,除了刚拿到手机号的于静梅会拨电话过来问候是否已回到酒店,那么就只能是……

祝之繁划开腋下小包的拉链,包缝里露出半边明亮的手机屏幕,看见跳跃在屏幕上的“老板”二字,心中长嘘一声,真是好巧不巧。

微微拧头用斜光瞥了一眼脸色不甚好的江与舟,越发觉得这通电话来得尤其美妙。

正常的社交时段,自是不会有人在这个点给祝之繁打电话的,这个点,除非是身边亲密之人,否则不会讨嫌不自知到这程度。听闻她下月即将举办婚礼,江与舟很理所当然地猜出了这通电话来者是谁。

“还没睡呢~?”祝之繁用甜到起腻的声音,几乎娇嗔地说出这句能把自己恶心死的问候。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一愣,差点把手中的酒水飞甩出去,摘开手机一看号码备注,没错啊?

“大晚上你发什么疯?”

“嗯嗯,知道呢,晚上我跟同学聚会玩得高兴,一时忘了时间,这就回酒店了。”

“祝之繁,你再用这种骚到姥姥家的语气跟我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叫人把你房间里的行李统统丢到海里喂鱼?”

祝之繁朝电梯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完全忽视边上江与舟那张青白翻腾的臭脸,接着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哦,晚上没吃烤鱼呢,吃的螺蛳。”

电话那头的人暴躁无比,开始挠头,也不知道她在这边唱什么花腔,只好耐着性子陪她演,“你吃螺蛳干什么?那东西又腥又没什么肉,吃不对嘴,吸出来满口的臭泥。再说,你现在的体质能吃那东西吗?”

平时祝之繁就爱和他贫,贫惯了,一来二回,好像真就进入了忘我之境,忘了身边还有第三人存在。

贫到最后,对方听筒已经配合地用音响播起了淋浴专用歌径自去洗澡,祝之繁就坐在江与舟偌大无比办公室的沙发上奏单簧。

她就这么以放松无畏的姿态,单腿交叠在另外一只腿上,脚尖轻勾,时而对着手机莺莺软语,时而娇笑连连、笑不自已,好像她是一个天生完美无瑕的单口相声演员。

演出谢幕之时,江与舟这台下唯一的观众,还贴心地为她奉上一杯早已半凉的茶水。

他银灰色烤漆面的的办公桌上,手工定制的一口现代曲线造型烟灰缸,已经盛了半缸长短不一的残烟,这些残烟,无一不寿终正寝在祝之繁旁若无人的娇媚笑声泛起之时。

“手机还有电吗?”他斯文不缺礼貌地问候。

祝之繁微拢鬓边凌乱的一绺碎发,没什么表情地从沙发上腾地而起,回以微笑说道:“江总久等,车钥匙拿到了吧?”

江与舟将半凉的茶水递送到她面前,把将要起身的她横手拦截,手背青筋凸暴,盯着她满是不在乎的倔强小脸,克制怒意,冰冷地问道:“还有什么是你迫不及待要秀给我看的?好、祝之繁,你真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一直写不到断章,就磨了两天才发出来,明天周日放假不更,周一晚九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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