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考校

这段话任谁听来都是言辞恳切,但落在太子殿下耳中仅剩下兄长和夫家两个词。

太子殿下食指轻点着几案,轻皱了下眉,胸中有些烦闷又不知究竟何处烦闷。

最后他垂下眼,看着下首捧着茶盏的兰时,小姑娘长大了些,也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宽她心道:“你不必如同一般闺阁女子一样操心婚嫁,也不必四处奔走,大凉四境都会感念卫国公府。”

卫国公家女儿,想嫁谁嫁不得?

且卫国公府为了大凉,举家扎根北境,家中儿郎大半为国捐躯,这样的大义,自是人人感念。

“我当然信殿下的。”

兰时笑得明快,太子殿下觉着自己的烦闷都被驱散了些。

许是最近都在大庆殿听政久了,听到的每句话他都要琢磨背后有无深意,如今同兰时说话不用防备才轻快些。

由是对上兰时,更温柔了些,“下次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同我说,不必另想法子,如同今日,其实不用寻那沈相子,我自能令你参加争标。”

兰时乖巧点头,这是真的,无论前世今生,她所求,太子殿下都允准了。

只有爱她一事,她从未提起过,也不曾谋求过。

如今,她什么也不预备请求,她心中所求,她要自己去实现。

马车一路行进了宫,太子殿下能坐着车驾一路回东宫,兰时却没法子做马车到仁明殿。

在东宫门口与太子殿下道别。

临别时,太子挡在兰时身前,低头说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①”

兰时不明就里,但还是如往常一样接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②”

得到回应的太子殿下很满意,“课业倒是还没退步,今日考你这一阙,是要你记得,女儿家也不必每日琢磨将来嫁个何样的夫婿。书中自有颜如玉,明日我再来考你。”

嗯?

她幼时所学,的确大半都由太子所授。

可如今,哪怕不算前世寿数也十六了,平常人家家里的小娘子早就相夫教子了。

她如今还要被考校课业?

她方才说了那么多,好不容易让太子殿下忘掉了她同沈初霁熟识的那一茬事。

究竟是哪句话说得不好,引得太子殿下觉得她诗书全忘?

兰时可不愿意再多和太子殿下接触,她心底还没彻底放下呢,这若是接触多了,她又要嫁给他可怎么好。

兰时低眉顺眼,迂回地想法子,“殿下您都随陛下听政了,还来考校我多耽误时间,不若我寻两册书卷,自己研习。”

太子殿下勉强认可,着人捧着他日前才读完的《资治通鉴》与《古文观止》出来,“一本知新,一本温故,既是要研读,那就尽量读细些,十日后,正好休沐,那日我来考你。”

兰时那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太明显,太子殿下透出一点笑意,夜色渐深,没人瞧见。

太子殿下收敛神色,背过手去,一本正经地嘱咐:“那绣活香篆熏香插花一类,就先莫要研究了,这放空脑子的活儿,做了容易胡思乱想。”

不然她在仁明殿待得好好地,琢磨未来夫家做什么?

兰时不欲多做纠缠,行礼达了个是。

想从内侍官手里接过书,赶紧回仁明殿去。

太子殿下大手一挥,“我随你同去,给母后请安。”

转头吩咐捧书的内侍官,“常保,跟上。”

兰时若是此刻还没看出太子殿下的刻意,那都枉费她与太子殿下相伴一生的时光。

虽然她不知太子殿下为何如此,但直觉不是这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亦步亦趋跟在太子殿下身后,一言不发。

二人一同到仁明殿时,正用晚饭的皇后娘娘吃了一惊,“怎的一道来了,砚书添筷。”

他们二人都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三人一桌用饭的时候是最多的,如今太子入朝听政,忙的时候多了才不常来。

兰时秉着多说多错的道理,闷头吃饭。

太子殿下担心皇后提起今日为何会同兰时一道来,以及原本要在卫国公府小住的兰时为何又赶着宫禁回宫了,也沉默吃饭。

皇后是怕提起什么引兰时伤心,也食不言。

三人闷头吃完,太子殿下便告退了,他案上其实还压了许多陛下吩咐下来的奏本。

若不是因为兰时,争标后他便会回宫。

待正殿内只剩下皇后与兰时两人。

兰时点燃了香篆,端到皇后正坐一旁的高几上。

轻呼了口气,缓步走到皇后正下首,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礼。

“姑母,兰时想到北境军中去。”

北境,是北境十六州的合称,先帝时,突厥猖狂,夺北境半数州府,彼时,是兰时的祖父一马当先,投身北境,同突厥血战多年,使突厥不能再进一步。

而后祖父战死,她父亲接下了这座担子,开始反攻,她的兄长们也都投身北境战场,包括她,生于宛城大捷,母亲临终留给她的小字,便是阿宛。

而后攻打永夜关时,她七岁,父亲与多位兄长战死,那一年她被送到姑母身边,九年间,她只去过宛城三次。

她卫国公府,除却她,也只剩下大哥、五哥,同十二哥十三哥。

她从前世而来,重生多日也不肯去想的上一世,是她走到最后,孤身一人。

既重活一世,若不能保全家人,保边境安宁,那岂不是辜负此生?

兰时正色,眼里满是坚定,“父兄皆在北境战场,从前我年岁小,留在北境也只是拖累。如今我已年满十六,我想同他们一起,夺回我凉国土。”

屋内烛火昏黄,可兰时眼里的决心,亮得皇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国公府的女儿,就该有这种魄力。

可是——

“你留于都城,何尝不是为了你的父兄。”

朝堂博弈权衡,卫国公府的处境,这一切的一切,才是兰时去往北境的阻碍。

“兰时知道。”

便是上一世的她不知道,如今的她也知道。

父兄手握重兵,便是官家不疑心,也会有人让官家疑心。

所以她名义上是幼失怙恃,教养于宫中,实则是留于京中为质。

换做上一世时,提这个主意会比现在容易。

因为一个一心向着太子殿下还备受家族宠爱的元帅幼妹,是最合适不过的太子妃人选不说,哪怕她去往北境,也定会为了太子殿下牺牲妥协。

比如,她上一世就亲眼看着,她的兄长用半数兵权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今生她选择不嫁太子,因此前往北境这条路,会走得格外艰难。

“姑母,兰时不会让您为难,如今告诉您,是不想有事瞒着您。将来兰时一定堂堂正正地走到北境去。”

皇后眼眶微红,抚上兰时的鬓发,眼里满是欣慰,“本宫的好兰时,一家人说什么为不为难,只要这大凉的皇后还姓姜,本宫的阿宛,一定能做你想做的事。”

兰时也泪含眼眶,自从她及笄,姑母便不怎么叫她阿宛了,说姑娘家大了,不好总被叫小字。

这一声阿宛,她其实已经有二十多年未曾听到了。

这一夜,兰时睡得极不踏实,梦里都是兵戈马鸣之声,一会儿是兄长战亡的军报,一会儿是她与太子殿下,彼时已经是陛下的争吵。

这梦境仿佛是要把她上一世所有的不如意通通过一遍。

而东宫的太子殿下,睡得也不安稳,他梦中,模糊到他看不到对面人的脸,却能很清楚地听到对方说:“请陛下放臣妾离去,臣妾死在北境,也算死得其所。”

那声音颇像兰时,却比兰时的声音低沉悲切。

他同兰时吵架了?

兰时竟然会与他吵架?

那梦境未停,有内侍官战战兢兢跪在底下报呈:“皇后娘娘的灵柩,明日要到城门了。”

梦中的感情太过强烈,惊惧悔恨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想逃离这种情绪的包围。

太子殿下猛然从梦中惊醒,脸上泪痕未干。

他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梦中那是什么?

他父皇?还是他内心的恐惧?

他看不清面目的那皇后是谁?是他登基后的皇后?还是母后?

他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伤怀,明明都看不见那人的脸,后劲儿竟然都这么大,索性披衣起来,点香静静心。

这熏香是兰时配的,送来给他的时候说这香里添了兰桂气味,静心凝神是最好的。

桂花香气何其浓烈,可他如今闻来,只有馥郁兰花香气。

那分明是兰时钟爱的味道。

他静坐片刻,感受丝丝袅袅的香气传来,倒真的平静了不少。

同样从梦中惊醒的兰时,也再难入睡。

辗转反侧之后,悄声自行提了盏风灯出去,在院中寻了个避风处坐下。

独自一人,静静体会这难得的静谧安逸。

只是太过安逸,反而有些不习惯,况且她如今心里乱,安逸只会令她更加焦虑。

她知晓往后所有大事的走向,可她的如今的能力终究有限。

帮沈初霁这一步,都要想尽了办法,若不能尽快强大起来,便是有再多先机,也只会棋差一招。

正苦苦思索如何往前,一只肥硕的信鸽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她窗下。

咕咕叫声打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嗦指成哨,叫那信鸽过来,拆了那信鸽脚上绑的信。

铁画银钩一行小字: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③

兰时都要被气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多看书,看书好,省得一天天想着嫁人

①②出自苏轼的《定风波》

③出自王勃《滕王阁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