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时值五月,整个都城都入了夏,正午时分,日头高悬,将整个都城都拢在日光里头。

护城河一侧的垂柳蔫蔫地打着卷,沿街的商贩也失去了往日叫卖的热情,懒懒地坐在摊子后头,只盼着天早点黑,能凉快些。

皇后娘娘的仁明殿却是一番热火朝天。

仁明殿植了许多石榴,此时正是开花的时候,石榴花香气弥漫了整个宫殿,可偏殿里头太医宫婢进进出出,无人顾及得上。

皇后娘娘守在偏殿床榻一侧,素来端庄娴静帝后此刻满脸焦急,“不是说服了药便能醒过来,这都三个时辰了,怎的还在昏迷?”

钟太医诊过一轮脉,恭敬回道:“娘娘,姜娘子是急火攻心,加之夜里受凉,才发了高热,臣等不敢下重药,所以见效慢些。”

“退下吧,本宫自己照顾。”

皇后娘娘挥退了太医与一众宫人,自己拧了帕子给兰时降温。

皇后娘娘瞧着榻上兰时苍白的脸色,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砚书,你说本宫是不是做错了?” 语气里是从不示人的脆弱。

兰时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嫡亲的侄女,她怎不盼着兰时嫁得如意郎君。

可——

奉在一侧的着豆绿色褙子的婢女屈膝,“娘娘是为了娘子好,娘子年岁尚轻,一时不能领会罢了,娘娘不必忧心。”

“本宫如何不忧心,兰时性子执拗,怕是不好改,可本宫抚养太子长大,如何不知他也是个有主意的,他与陛下必定不会愿意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府再出一位太子妃。”

皇后娘娘叹口气,当初兄长战死北境,将这孩子托付给她,是她一手将这孩子带大,亲如母女一般,可怜巴巴地求她,她又怎么忍得下心拂这孩子的心意。

“姑母?”

床上昏迷的兰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似是不可置信一般紧紧盯住皇后娘娘。

仓皇坐起来扑进皇后娘娘怀里,“姑母!”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兰时像只小兽一样在皇后娘娘怀中痛哭。

泪眼模糊间,兰时看见了自己的手,白皙细腻,没有任何伤痕和血迹,一点儿不似久经沙场,被兵器磨出茧子的手。

再抬眼看姑母,眼角连细纹都不曾有,一头乌发盘在珠冠下,是年轻健康的样子。

触手皆温,床头的苏合香,香气袅袅,掠过兰时鼻端,温和悠远,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是弥留时的幻象。

她已经有数年不曾用苏合香了。

再看回自己,一身寝衣,原本当胸一箭,被血染红的铠甲不复存在,自己也不曾受什么伤。

皇后娘娘一下一下抚着兰时的背,心里也难过地不行。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若是你非要嫁给太子,姑母尽力替你试一试就是了,可不许再赌气自伤了。”

非要嫁太子?

兰时身体微微一僵,神色复杂,那这不就是武定二十年?

她这是重生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这年里,最大的事,便是给太子殿下选妃。

她原本满心期待地能够成为太子殿下的妻子,姑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不能再娶姜氏女。

陛下与太子,包括满朝文武都不会允许手握重兵的卫国公府连出两位皇后。

她知道轻重,隐忍着没反驳,回了自己住处就大病一场,醒了之后也是郁郁寡欢。

后来姑母在紫宸殿跪了半个时辰,她远在北境宛城的兄长交出里北境军半数兵权,才保她成了太子妃。

而她,实在是太喜欢太子殿下,明知如此不妥,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她与太子殿下的确相敬如宾数十载,可除此之外,多余的,再也没有了。

太子殿下给了她正妻的尊重与爱护,可她却总觉得,那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护,而是君主对臣属的,抑或是兄长对幼妹的。

她封后数年之后,才偶然得知,她的夫君,原本在选妃之时,准备纳另一个女子的,可那女子家世不如卫国公府,且向往夫君没有别的女人,这才没成。

这才——

便宜了她。

她孜孜以求的,是旁人不屑一顾的。

她夫君,也因此,没纳过旁人,世人都说她是最令人羡慕的皇后,可她听来,讽刺无比。

她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到头来自己的夫君后宫里没有旁人还是沾了另一个女人的光,这样的令人羡慕,实在是不要也罢。

那今世,还要嫁太子吗?

“姑母,容我考虑考虑,我也——”兰时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我也不是非要嫁给太子殿下。”

怕皇后不信,兰时补充,“姑母信我,兰时从不骗您。”

皇后娘娘瞧着兰时哭红的眼睛哪有不答应,扶着她重新躺下休息,“过会儿再喝一帖药,好好睡一觉,不论兰时做什么决定,姑母都支持。”

皇后此生子嗣艰难,可她先头养育了太子,后头看顾兰时,也全了一个做母亲的心愿,如今难就难在手心手背都是肉。

兰时肯退步愿意想想,自然最好。无论嫁与何人,她总是护得住的。

看着兰时睡着,皇后娘娘才由砚书扶着回了主殿。

门关上的那一刻,原本应该睡着的兰时睁开了眼睛。

她揭开炉盖,灭了那盏香。

披衣下床,将窗户推开半扇,本来是想透透气,可闻到院中石榴花的香气,心情也好了几分,不急着回床上躺着了,反而坐在窗下书桌前。

入夏的风,吹过来也是温和的,还捎着石榴花的香气,熏在兰时脸上,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睛。

她上一世最后几年,都在北境吃沙,北境的风不论何时吹来都能刮得人脸颊生疼。

如此的惬意与静谧,都好像是梦中才有的。

书案上,并排摆着澄心堂的纸和松烟墨,都是最上等的东西,本来是尽着东宫用,供给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知道她素日喜欢写写画画,都会匀一半给她。

其实不只是纸墨,只要是她想要的,太子殿下送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这么好的太子殿下,要是心里有她该多好,那她应该会义无反顾地如扑火飞蛾一般,再扑一世。

笔架上悬的是紫毫笔,是远在北境的五哥做的,紫毫是多么难得的东西,可五哥自从她开蒙,每年都会做一支笔,随家书一起寄来。

五哥在九年前的永夜关一役中被废了双腿,拼死夺回了永夜关。

曾经京城里最耀眼的小郎君,无数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缩在军帐里做军师,本就是投笔从戎,最后还是只能提笔定计。

五哥在听闻她心悦太子殿下时,说服了大哥与一众北境军,交出了半数兵权,助她坐稳太子妃之位。

这样好的兄长,她又怎么舍得让他们为了她再舍一次兵权,将北境军拱手相让。

有些傻,一个人只有勇气犯一次,哪怕她现在拥有了第二次机会。

兰时闭了闭眼,缓缓从手上褪下了那只太子殿下送的白玉镯,锁进了妆匣箱子里。

昏昏沉沉地重新躺回床上,逃避现实一般蒙头睡去。

可她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沉,加之上一世行军规矩严,寅时便醒了。

高热退了,躺在屋子里也烦闷,兰时穿戴齐整便拎着佩剑出了屋子。

趁着日头还没晃上来,练练剑。

上一世在宫里养尊处优久了,等她披挂上战场的时候吃了好一番苦头才把幼时的底子捡起来。

既然此生不愿意再做养尊处优的太子妃,那这身武艺可不能再废了。

兰时习姜家剑法,是幼时父兄们一起授的。是战场上练出来保命的招式,前世她总觉得不够轻盈优美,也怕太子殿下嫌她不够稳重,甚少人前练剑。

等她真正到了战场,才知道她的父兄教授给她的,是瞬息万变中的一线生机。

与乐人所擅剑舞不同,姜家剑法,起势便如雷霆万钧,剑随人走,剑锋所掠之处,令人屏息。

剑芒闪过,璀璨夺目。

直至收势时,光华尽敛,如云销雨霁。

兰时收剑在背后,只觉胸中浊气全消,神清气爽。

太阳已经慢慢晃上来,日光温柔罩在她身上,她忍不住闭了闭眼,感受这温热落在身上的感觉。

此时正有一阵微风拂过,让她更真切地意识到了她此刻是活着的。

直到风中捎来一缕沉水香的味道,她骤然睁开双眼。

沉水香,是太子殿下素日用来熏衣用的。

兰时远远看过去,偏殿回廊尽头,垂花门下,是一身朝袍,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

即便兰时看不清楚太子殿下的神色,也能猜到这人定然是眉眼锋利,高高在上,冷淡远人。

虽然兰时嘴上心里都告诉自己太子非良人,可故人乍然相见,她还是红了眼眶。

怕自己太过失态,她并未上前,遥遥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略一颔首,转头离去。

直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再也瞧不见,兰时才胡乱地抹了抹脸。

忍不住想,若是太子殿下也有意于她,应当会过来的吧。

可他没有。

兰时回屋梳洗了一番,掐着时辰,琢磨着太子殿下应当给皇后娘娘请安走了,才去了仁明殿主殿。

没想到太子殿下还在。

兰时依着规矩见礼,而后乖乖侍立于皇后娘娘身后,不曾往太子殿下那边看过一眼。

倒是皇后顾忌着兰时心情,匆匆把手里摊开的绢布合上放回了盒子里。

那也不妨碍兰时已经看清了上头的字迹,是大凉各家贵女名录。

她的姑母,已经提前为太子殿下相看了。

太子殿下起身,行拜礼,不经意般开口道:“后日是端阳,母后今年可要去金明池龙舟争标观赛?”

皇后娘娘笑道:“不去了,年岁大了,凑不得这热闹了,等太子回来细细说与本宫听听便好。”

皇后绝口不提可带兰时同往之事。

等太子殿下走了,皇后拉兰时坐下,眼里的爱怜与疼惜压得兰时想哭。

皇后柔声问:“你可想好了?”

今晨太子殿下过来请安,兰时没有第一时间赶过来,方才太子提起龙舟争标,兰时都一言不发。

皇后就已经知道她的决定了。

“想好了。”兰时郑重回道,“我退,太子殿下可做我兄长,可若我进,他并不一定能做我心目中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