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有人揿门铃,方惠枣跑去开门,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男人的头发有点白,身上穿一件深蓝色的呢大衣,看得出十分讲究。
“请问李澄在不在?”
“你是——”
“我是他爸爸。”她看看他的五官和神气,倒是跟李澄很相似。
“你一定是阿澄的女朋友方小姐吧,是阿澈把这里的地址告诉我的。”
“世伯,你请坐,阿澄出去了。”
“是吗?”他有点儿失望。
“今天早上说是去踢足球,我看也差不多时候回来了。世伯你要喝些什么?”
“有咖啡吗?”
“只有即冲的,我去调一杯。”
“谢谢你。”
她把调好的即冲咖啡端出来。
“谢谢你。”
“这辆脚踏车好漂亮。”他童心未泯的骑在脚踏车上。
“嗯。”
“阿澄很喜欢踢足球的。”他说。
“是的。”
“我一点也不懂足球。小时候他常嚷着要我带他去看球赛,但我经常不在香港。”
“世伯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你说得出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刚刚就从芬兰回来。”
“芬兰是不是很寒冷?”
“冷得几乎失去做人的斗志。我在洛凡尼米圣诞老人村跟圣诞老人拍了张照片。”他兴致勃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她看。
照片中,他和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中国籍女孩子亲昵地站在圣诞老人的鹿车旁边跟圣诞老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年轻女孩子肯定不是李澄的妈妈,看来倒象是他爸爸的女朋友。
“有机会你也去看看。”他说。
“这么遥远的地方,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有机会去。”她笑说。
他看看手表,说:“我要走了。”
“你不等他吗?”
“我约了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门票来,说:“周末晚上有一场球赛,听说很难买到门票,朋友特地让出两张给我,我想和阿澄一起去。我们两父子从没试过一起看球赛。他周末晚上有空吗?”
“我看应该可以的。”
“那就麻烦你告诉他,开场前二十分钟,我在球场外面等他。”
“我会告诉他的。”她接过他手上那张门票。
他走了不久,李澄就回来了。
“你爸爸刚刚来过。”
“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冷冷的问。
“他有周末那场球赛的门票,叫我交给你,他约你开场前二十分钟在球场外面等。”
“他约我看球赛?”他不太相信。小时候,他常嚷着叫他带他去看球赛,他总是叫他自己去,现在他竟然说要和他一起去看球赛,如果要补偿些什么,也都已经太迟。
“你会去吗?”
“不去。”
“这是本年度最精采的一场球赛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我看得出他很想你去,他今天等了你很久。”
“那他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他约了人。”
“那就是呀。”
“你不是很渴望他陪你看球赛的吗?去吧。”她不知道他和他爸爸有什么问题,但她看得出他们彼此都在意对方。
他摇头。
“答应我吧,好吗?”她抱着他的胳膊说。
他没有再拒绝。
“那就算是答应了。”她笑说。
这一天,李澄去看球赛,临行之前,方惠枣塞了一袋咖啡豆给他。
“这是什么?”
“给你爸爸的,我昨天特地去买的。店里的人说是最好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这种味道,那天家里没有好的咖啡招待他,不好意思嘛。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让我拿点印象分。”她俏皮地说。
“快去!别要他等你。”她催促他快点出门。
今天很寒冷,李澄穿了一件呢短大衣,满怀希望在球场外面等爸爸。他一直渴望接近爸爸,但是几乎每一次都弄得很僵,他想,这一次或许不同。
球赛已经开始了,球场外面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刺骨寒风中等他的爸爸。
他是不会来的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在他的家人需要他的时候舍弃他们。李澄把那一包咖啡豆扔进垃圾桶里。
回来的时候,李澄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场球赛精采吗?”她问。
“嗯。”他坐下来扫扫乌德的头。
“你们谈了些什么?”
“请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他向她咆哮。
她一脸错愕怔忡。
“他根本没来!你为什么要我去?你了解些什么!”
“对不起——”
“你什么时候才肯放弃占有一个人!”他觉得他受够了,她老是想改变他。
她没话说,她还可以说什么呢?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凶,她更从没察觉自己在占有他,她希望他快乐,但为什么会变成他口中的占有?
“我出去走走。”他低声说,“乌德,我们走吧。”他害怕面对这种困局。
他带着乌德出去,留下她一个人。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乌德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听到一首似曾相识的歌,那是从地窖里的钢琴酒廊传出来的,不久之前,他光顾过那里一次,刚巧也是听到琴师弹这首歌。
“乌德,你不能进去的,你在这里等我。”他吩咐它。
乌德乖乖地蹲在酒廊外面。
李澄独个儿走下梯级,来到酒廊。今夜的人客很少,他随便坐在钢琴前面,那夜看不清楚琴师的容貌,今夜终于看清楚了,叫他错愕的是,弹琴的人是周雅志。
她就象那天他见到她在街上走过一样,烫了一头垂肩的曲发,一袭黑色的长裙包裹着她那纤瘦的身体,开得高高的裙衩下面露出两条象白瓷碗那样白的美腿,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沧桑,兀自沉醉在悲伤的调子里。
她抬起头来,发现了他,跟他一样错愕,旋即又低下头,用十只手指头谱出那无奈的调子。弹完了那一曲,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说:“很久不见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上班?”
“钱用完了,要赚点钱过活。”她刻意省略了这其中的故事,淡淡的说。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阿枣呢?”
“她在家里。”
“你们结婚了?”
“还没有。”
“是的,你也不象会结婚的人。”
她叫了一杯薄荷酒,说:
“我一直很奇怪你们会走在一起。”
他没搭腔,他不知道她所谓奇怪是指哪一部分。
她呷着薄荷酒说:“有一种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世界,她馀生唯一的盼望就是跟他相依为命,过着幸福的生活,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阿枣就是这种女人,你却是个害怕承诺的人。当一个女人太接近你,就会受到你的打击。”
“你好象在解剖我。”
“因为我们是同类。”
他望着她,她离开他的时候,他着实伤心了一段日子,除了因为被她背叛了,也同时因为他失去了一个了解他而又愿意放任他的女人。
“不过你好象有点改变了。”她说。
“嗯?”他微微怔了一下。
“你眼里竟然有点温驯,好象被一个女人照顾得很好似的,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对男人来说,温驯不是一个好的形容词,她让他觉得他是一头被人豢养的野兽,已经逐渐失去在野外求生的本能。
李澄从酒廊回来,看到方惠枣躺在床上,她蜷缩着身体,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她没有睡着,只是这个时候,如果不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也就没有别的好说。有时候,晚上难过,倒是希望真的会睡着,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就可以放下一些倔强和固执,当作没事发生一样。
他躺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抱住她的胳膊,是试探,也是投降。她没有推开他,当他的手触到她的胳膊时,她整个人好象掉进一窝酸梅汤里,好酸,酸里面又有甜。她转过身去,嗅到他呼吸里的酒的气味。
“你喝了酒吗?”
他没说话,只是抱得她更紧一些。
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当女人知道男人为她而喝酒,心里总是有点怜惜,也有点自责,也许还有一点自豪。
不下雨的日子,方惠枣会骑着她的脚踏车上班,穿过大街小巷,穿过早晨的微光与黄昏的夕阳。她骑着的,是她的爱情,就象小仙女骑着魔术扫帚一样,仿佛是会飞上云端的。
李澄的爸爸后来打过一通电话来,是李澄接的。
“对不起,那天我忘记了。”他说。
“不要紧,我那天也没有去。”李澄说。
李澄又去过那家钢琴酒廊两次,周雅志会跟他聊天或者什么也不说,两个人想的事情也许不一样,她想的是前尘往事,他想的是现在和将来。他一向喜欢听她弹琴,她进步了很多,从指间悠悠流出来的感情是跟从前不同的,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但是这一切都变成了神采;而他自己,近来好象枯干了,那本长篇写得好慢好慢,他真害怕太安稳的爱情和太安稳的生活会使他忘记了怎样创作,正如她说,他变得温驯了。
是的,他从来就没试过爱一个女人爱得那么久,从来不是他受不了对方,就是对方受不了他。
每次来这里,他都是带着乌德一起来的,它会乖乖在外面等他,这样的话,阿枣不会问他去了哪里,她会以为他和乌德去散步。
他不会在酒廊里逗留太久,阿枣会担心他的,他不想她担心。他是爱她的,然而,也只有爱,能够将世界变成斗室,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今天是方惠枣的生日,上完最后一课,她匆匆赶回家。家里的灯亮着,李澄出去了,她以为他想给她一点惊喜,他从来就是一个随兴之所至的人。
天色已晚,他还没有回来,他竟然忘记了她的生日,她曾经提醒过他的。
她骑着脚踏车到球场找他,他果然正在那里跟大伙儿踢足球。
他看到了她,带着温暖的笑容跑到她跟前,问她:“你找我有事吗?”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他这才猛然想起来,看到她生气的样子,他连忙说:“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庆祝。”
“不用了。”她骑上脚踏车,拼命往前冲,不听他解释。她是爱他的,但他总是那么不在乎。
“阿枣!”他在后面追她。
她没有停下来,她什么也不要听。他拼命追上去,用手拉着脚踏车的车尾,企图使她停下来,谁知道这样一拉,本来往前冲的她,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和脚踏车一起滚在地上,翻了两个筋斗,手掌和膝盖都擦伤了。
他连忙扶起她,紧张地问:“你有没有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她向他怒吼。
他看到她的裙子擦破了,膝盖不停淌着鲜血,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替她抹去膝盖上的鲜血。
“对不起。”他内疚地说。
“你看你做了些什么!”她扶起地上的脚踏车,她说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送给她的脚踏车。那辆脚踏车刚好跌在跑道旁边的石礅上,后轮挡泥板给刮上了一道深深的疤痕,她连忙用裙子去擦那道疤痕,可惜已经没用了。
“你痛不痛?”他关心的是她。
“你别理我!”她骑上脚踏车,愈走愈远,把他丢在后面。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灯下。
方惠枣脱下裙子,坐在浴缸边缘洗伤口。这一袭白色的裙子是她新买的,特地在今天穿上,现在,裙子磨破了,不能再穿,她心痛裙子,心痛膝盖,心痛那辆脚踏车,更心痛他心里没有她。
她努力替他找藉口,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是不知道的。他忘记重要的日子,他好象什么都不在乎,他好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是她不能进入的。他喜欢随兴之所至,她有时候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但是,这些重要吗?最重要是他爱她,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否则象他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跟她生活,他说过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失去自己,单凭这一点,她就无法再怪责他。
她听到李澄回来的声音,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已经心软。
“痛不痛?”他走进浴室看她。
“如果说不痛,那是骗你的。”
“紧要么?”他蹲下来,看她膝盖上的伤口。
他象个犯了错事的孩子,他不是有意伤害她的。她把手软软的支在他的肩膊上。
“生日快乐。”他跟她说,“我买了消毒药水和纱布。”
“这就是我的生日礼物吗?”她把一条腿搁在他的大腿上,让他替她洗伤口。
“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她作势要踢他。
他捉住她的腿,替她绑上纱布,抱起她的脚掌,抵住自己那张温热的脸。
“你还是危险程度的爱着我吗?”她问他。
“嗯。”
这一天晚上,李澄独个儿来到酒廊,周雅志正在全神贯注地弹琴。她看到了他,朝他看了一眼,然后又专注在黑白的琴键上。
天地间还有一种灰色,她和李澄分开了又重逢。
那个时候,她爱上另一个男人,她以为自己做对了,她和那个男人在欧洲好几个国家生活了一年,最后一站,她带他回去不来梅。
一天晚上,她和他在广场上散步,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她突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如果他一直不说“我爱你”,她会以为自己是爱他的,可是他一旦说了,她才知道自己不爱他。
第二天,她就撇下他,一个人回来香港。
她没想过要回到李澄身边,偏偏却又碰到他,她故意省略了离别之后的故事,因为那是一个错误的背叛。
再见到李澄,她比从前更怀念他,但他已经是别人的了。她是个挺爱面子的女人,她不会回头,况且她没把握他会回到她身边,她看得出他改变了,如果不是深深地爱着一个女人,他不会改变得那么厉害。
乌德来找李澄,方惠枣打开门让它进来,她蹲下来跟它说:“阿澄出去了,不如今天晚上我陪你散步。”
她带着乌德到街上散步,乌德蹲在酒廊外面,怎样也不肯再走。
“不要赖在这里。”她拉它走。
它还是不愿走,好象在守候一个人似的。
她一直没留意她家附近有这么一家钢琴酒廊,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沿着梯级走下去,赫然看到李澄和周雅志,他们两个坐在柜台的高脚凳上聊天,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晚上常带乌德出来散步,原来是来这里。
周雅志已经看到她了。
“阿枣,很久不见了。”她微笑说。
李澄看到了她,有点窘。
“我带乌德出来散步,它赖在外面不肯走,我觉得奇怪,所以进来看看。”她不想李澄误会她跟踪他。
“坐吧。”他让她坐在他和周雅志中间。
“你要喝点什么?我来请客。”周雅志说。
“白酒就好了。”她说。
“你爸爸妈妈好吗?”周雅志问她。
“他们很好,你有心了。”
“阿枣有没有告诉你,我中二那年曾经离家出走,她收留了我一个月?”周雅志跟李澄说。
“是吗?”
“嗯。”方惠枣点头。
“阿枣的爸爸妈妈很疼我呢,我几乎舍不得走。那时幸亏有她收留我,要不然我可能要睡在公园里。”
“那时候我好佩服你呢!”方惠枣说,“我从来不敢离家出走,我是个没有胆量的人。”
“阿枣的爸爸每天早上都要我们起来去跑步,这个我可捱不住。”
“是的,我也捱不住。”
方惠枣笑着说。她想起她和周雅志曾经是那么要好的,为什么今天会变成这样?
“我要失陪了。”周雅志回到钢琴前面,重复弹着那一支又一支熟悉的老调。李澄已经是别人的了,只有她弹的歌还是她的。
回家的路上,李澄什么也没说,他不想解释,解释是愚蠢的,如果阿枣信任他,他根本不需要解释。她好想听听他的解释,但她知道他没这个打算,她要学习接受他是一个不喜欢解释的人。
但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问他:“你还喜欢她吗?”
“别疯了。”他说。他还是没法改变她。
乌德走在他们中间,他们两个却愈走愈开。
方惠枣和几位老师这天带着一群中五班的学生到长洲露营,这群学生在露营之后就要离开学校了。
自从跟李澄一起之后,她从没离开过他一天,这次要离开三天两夜,是最长的一次别离,她心里总是牵挂着他。
第二天晚上的活动是带学生到沙滩上看星,在营地出发之前,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李澄,他的声音有点虚弱。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紧张地问他。
“胃有点痛。”
“有没有吃药?”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自己。你不是要出去吗?”
“是的,去看星。”
“别让学生们等你。”他倒过来哄她。
“嗯。”
天空没有星,阿枣那一边大概也看不到星。她离开了两天,他反而觉得自由。女人永远不能明白男人追求自由的心,即使他多么爱一个女人,天天对着她,还是会疲倦得睁不开眼睛,看不到她的优点的。
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李澄起来开门,周雅志一只手支着门框,另一只手勾着皮包搭在肩上,斜斜的站在门外,有点微醉,大概是喝了酒。
“我刚刚在楼下经过,可以借你的浴室用吗?”
“当然可以。”
“阿枣呢?”
“她带了学生去露营。浴室在那边。”
周雅志走进浴室,洗脸盆的旁边,放着两把牙刷,两个漱口杯,一个电动须刨,还有一瓶瓶排列整齐的护肤品,在在都是李澄和方惠枣共同生活的痕迹,她忽然有点妒忌起他们来。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问李澄:“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吗?我很累。”她一边说一边脱下高跟鞋,在沙发上躺下来。
“没问题。”
“可以把灯关掉吗?灯亮着的话,我没法睡。”
“哦。”他把厅里的灯关掉,走进书房里继续工作。
她抱着胳膊,蜷缩在沙发上。今天晚上,她寂寞得很紧要,不想一个人回家去,在这个漆黑而陌生的小天地里,有脚踏车,有绘在墙上的圣诞树,有人的味道,她竟然找到一种温暖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她有权在寂寞的时候去找旧情人暂时照顾自己,这是女人的特权。
长洲的天空今夜没有星,大家在沙滩上点起了火,围着炉火跳舞。方惠枣看看手表,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她打听了最后一班从香港开往长洲的渡轮的时间,跟同事交代了几句,说家里有点急事,得立刻回去看看,并答应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会赶回来。昨天离家的时候,她把家里的胃药带走了,却没想到需要药的是李澄,他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宁愿捱痛也不会去买药,她急着把药带回去给他,她要回去看看他。
渡轮上的乘客很少,苍白的灯光下,各有各的心事,不经不觉,她和李澄已经一起两年七个月了,他在夜校门外的石榴树下扳着枯枝桠等她的那一幕,仿佛还是昨天。离开史明生之后,她曾经以为她这一辈子不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史明生跟她分手时不是说过人生有很多可能吗?遇上李澄,正是人生最美丽的一种可能。
渡轮泊岸,她匆匆赶回家。客厅里一片漆黑,她扳下灯掣,看到一个长发的女人蜷缩在沙发上,面对着沙发的拱背睡着。
李澄听到开门的声音,从书房走出来。
“你为什么会回来?”他问她。
周雅志被吵醒,转过身来睁开眼睛,看到方惠枣。
“阿枣!”她坐起身来,一边穿上高跟鞋一边向她解释,“刚才上来借你们的浴室用,因为太累,所以在这里睡着了。”
她站起来,拿起皮包跟他们说:“再见。”
周雅志走了,方惠枣和李澄面对面站着,她想听他的解释,但他什么也没说,她从皮包里掏出那一包胃药,放在桌上,说:“我带了胃药回来给你。”
“已经好多了。”他说。
“我要赶搭最后一班渡轮回去。”她转身就走。
在计程车上,她不停为他找藉口。如果他们两个有做过些什么事,不可能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在书房里,也许周雅志说的是实话,但这一次已经是她第二次碰到他们两个单独一起了。周雅志对他馀情未了,那么他呢?李澄看了看桌上那一包胃药,匆匆追出去。
车子到了码头,最后一班渡轮要开出了,方惠枣飞奔进码头,水手刚好要拉上跳板,看见了她,又放下跳板让她上船。
渡轮上的乘客很少,在苍白的灯光下,各有各的心事,方惠枣哭了,她曾经以为她把两年零七个月的时光都掷在最美好的所在,他却伤了她的心。
李澄赶到码头,码头的大门已经关上,最后一班渡轮刚刚开走。他颓然倚在码头旁边的栏杆上。他不会告诉她,他曾经来过码头。如果爱情是一场追逐,他实在有点吃力了。
渡轮离开长洲码头,露营结束了,学生们都舍不得走,方惠枣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家。她可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吗?她害怕自己办不到。
她还是回来了,李澄正在和乌德玩耍。
“你回来啦?”
“嗯。”
乌德向着她摇尾巴。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她突然对他这副好象没事发生过的神情好失望。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她问。
他望了望她,又低下头来扫扫乌德身上的毛,似乎不打算说些什么。
“你是不是又和她来往了?”
他还是没有望她,只望着乌德。
“你为什么不望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你的要求已经超过我所能够付出的。”他冷漠地说。
她深深受到打击,反过来问他:
“难道我没有付出的吗?你好自私。”
“为什么你不能够无条件地爱一个人?”他抬头问她。
“你说得对,爱是有条件的,起码你要让我接近你。现在我连接近你都不可以,有时候我不知道你心里头想些什么。”
“如果我们从没开始,也许还有无限的可能,但是开始了,才知道没可能。”他沮丧地说。
“你是不是想我走?”她颤抖着问他。因为害怕他首先开口,所以她首先开口。
他没有答她。
“那好吧。”她拿出一个皮箱,把自己的东西通通扔进去。乌德站在她脚边,用头抵住她的脚背,仿佛是想她留下来,她把脚移开,她需要的不是它的挽留,而是屋里那个男人,但是他连一句话都不肯说。
“其他东西我改天来拿。”她提着皮箱走出去。乌德追了出去,又独个儿回来。
她走了,他痛恨自己的自私,但他无法为她改变。
周雅志正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揿门铃,她跑出去看看是谁,方惠枣站在门外。
“我以前曾经收留你,你现在可以收留我吗?”
她打开门让她进来。
“你跟李澄吵架了?”
方惠枣把行李箱放下,回答说:“是的。”
这所房子面积很小,陈设也很简陋,只有一张单人床。
“你跟李澄吵架,为什么会跑来我这里?”
“因为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而且,我来这里可以监视你。”
“监视我?”
“看看你有没有去找他。”
周雅志不禁笑了起来,说:“你跟李澄一起太久了,竟也学了他的怪脾气,随你喜欢吧,反正我这几天放假,不过我的床太小了,两个人睡在一起会很挤迫。”
“我睡在这里。”她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睡袋铺在地板上。
“晚安。”她钻进睡袋里。
夜深了,两个人都还没睡着。
“我们以前为什么会那么谈得来?”方惠枣问周雅志。
“因为我们没有先后爱上同一个男人。”
“是你首先放弃他的。”
“我现在也没要回他。”
第二天,方惠枣很早就起来,她根本没怎么睡过。她坐在地上看书,看的是她临走时带在身边的李澄的漫画集。到了下午,周雅志还没起床,方惠枣走到她床边,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身体不停的发抖。
“你没事吧?”她摸摸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很烫。
“你在发热,你家里有退烧药吗?”
周雅志摇头。“我出去买,你的钥匙放在哪里?”
“挂在门后面。”
方惠枣到街上买了一排退烧药,又到菜市场买了一小包白米、一块瘦猪肉和两个皮蛋。
她喂周雅志吃了药,替她盖好被子,又用毛巾替她抹去脸上的汗。
“你不用上班吗?”周雅志问她。
“学校已经开始放署假。”
“哦,是吗?”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晚上才起来。
“你好了点没有?”
“好多了,谢谢你。”
“很香,是什么东西?”
“我煲了粥,你不舒服,吃粥比较好。”方惠枣用勺子舀了一碗粥给周雅志。
周雅志坐下来吃粥,她整天没吃过东西,所以胃口特别好。
“这碗粥很好吃。”周雅志说。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因为你生病。”
“你很会照顾别人。”
“这是缺点来的,他觉得我令他失去自由。”
“阿澄是个长不大的男人,跟这种男人一起是不会有你追寻的那种结果的。”
“我追寻的是哪一种?”她愣了一下。
“就是跟一个男人恋爱,然后和他结婚生孩子。我真的无法想象阿澄会做爸爸!”她忍不住笑起来。
“你们曾经讨论过结婚吗?”她心里有点妒忌。
“我们一起的时候,从没提过‘结婚’这两个字。”
“那个男人呢?你跟他分手了么?”
“嗯。”
“为什么?”
“因为他跟我说了‘我爱你’。”
“那有什么问题?”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原来我是不爱他的。这三个字本来应该很动人,想不到竟是一个测验。”
“我们一生又能听到多少次‘我爱你’?”
“的确不多。”她的头有点痛,用手支着头。
“你去休息一下吧,让我来洗碗。”
“你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或者我想感动你。”她苦笑了一下说。
“感动我?”“希望你不会把阿澄抢回去。”
“你知道我可是铁石心肠的。”
“我知道。”
“你太小觑我了,是我不要他的,我为什么又要把他抢回来?”
“你也太小觑阿澄了。他是很好的,如果有来生,我还是希望跟他一起。”
午夜里,周雅志听到一阵阵低声的啜泣,她走到方惠枣身边,蹲下来问她:“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爱会变成这样?我很想念他。”她在睡袋里饮泣。
“既然想念他,那就回去吧。”
“我根本不懂用他的方法去爱他。”
到了第五天晚上,周雅志换过衣服准备上班。
“你去哪里?”方惠枣问她。
“我去上班,我这份工作是没有署假的,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一起去,监视着我?”
“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了。”
“你有见过我那个黑色的发夹吗?”周雅志翻开被子找那个发夹。
这个时候,有人揿门铃,周雅志走去开门,她好象早就知道是谁。
“你来了就好。”她打开门让李澄进来。
方惠枣看到是李澄,既是甜也是苦;甜是因为他来接她,苦是因为他未免来得太晚了,她天天在想念他。
“请你快点带她走,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周雅志跟李澄说。
“你不收留我,我可以去别的地方。”方惠枣蹲在地上把睡袋摺迭起来。
“让我来。”李澄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箱。
“不用了。”
“快走!快走!我受不住你天天半夜在哭。”周雅志说。
她知道周雅志是故意说给李澄听的。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跟周雅志说:“你的发夹在浴室里。”
“好了,我知道了,再见。”周雅志把门关上。
她想,她一定是疯了。
她仍然是爱着李澄的,但是她竟然通知李澄来这里带方惠枣走,她被方惠枣感动了么?
不,当然不是,她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她要证明自己已经不爱李澄。
方惠枣拿着行李箱走在前头,李澄走上去把她手上的行李箱抢过来,拉着她的手。
“对不起。”他跟她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太任性了。”
“任性的是我。”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已经五天没见过他了。
“你爱我么?”她问。
“不是说过女人不要问这个问题么?”
“我认输了,我想知道。”
“不是说过已经到了危险程度吗?”
“我想知道现在危险到什么程度?”
“已经无法一个人过日子。”
她用双手托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他一下,说:“我也是。”
只是,爱情把两个人放在一起,让他们爱得那么深,不过是把生活的矛盾暂时拖延着。
这一年的冬天好象来得特别早,才十二月初,已经很寒冷。这一天,方惠枣下班后骑着脚踏车回家,风大了,她就骑得特别吃力。经过公园的时候,她刚好遇到住在楼上那位老太太,老太太一个人从公园走出来。
方惠枣跟她点点头。
“方小姐,刚刚下班吗?”老太太和蔼地说。她一向也很严肃古怪,这些年来,方惠枣都不太敢和她说话,但是老太太今天的兴致好象特别好,脸上还露出往常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这辆脚踏车很漂亮。”老太太说。
“谢谢你。”
“可以让我试试吗?”
方惠枣微微怔了一下,老太太这把年纪,还能骑脚踏车吗?但是看到老太太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说不。
“好的。”她走下车。
老太太颤巍巍地骑上脚踏车,方惠枣连忙扶着脚踏车,但是老太太一旦坐稳了,就矫健地蹬了两个圈,脸上露出一副俏皮的神情。
“好厉害!”方惠枣为她鼓掌。
老太太从脚踏车上走下来说:“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骑脚踏车。”
“怪不得你的身手这样好。”
“你和阿澄很登对。”老太太说。
“其实我们很多地方都不相似。”
“爱一个跟自己相似的人不算伟大,爱一个跟自己不相似的人,才是伟大。”老太太说。
那天深夜,她和李澄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阵救护车的警号声,持续了好几分钟。
第二天晚上,她和李澄从外面回来,在大厦大堂碰到老先生一个人,他的样子十分憔悴。
“老太太呢?”她问。
“她昨天晚上去了。”老先生难过地说,“是哮喘,老毛病来的。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医生抢救了十多分钟,还是救不回来。”
夜里,方惠枣无法入睡。
“她昨天还是好端端的,虽然跟平常的她不同,但是很可爱——”
“也许她自己也有预感吧。”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希望我和你两个人,哪一个先走一步?”
“不是由我和你来决定的。”
“我希望你比我早死——”
“为什么?你很讨厌我吗?”
“脾气古怪的那一个早死,会比较幸福。老太太比老先生早死是幸福的,因为老先生什么都迁就她,如果老先生先死,剩下她一个人,她就很可怜了。”
“说的也是,那么我一定要死得比你早。”李澄说。
“当然了,你这么古怪,如果我死了,剩下你一个人,你会很苦的。”她深深地看着他,她是舍不得他死的,但更舍不得丢下他一个人在世上。
这天黄昏,方惠枣在家里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
“阿枣,我就在楼下的茶室,你能下来一下吗?”爸爸在电话那一头说。
“我现在就来。”
她匆匆来到茶室,爸爸正在那里等她。
“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在附近经过,所以来看看你。”
“对不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你和妈妈了。”她内疚地说。
“我们很好,不用担心。我们的移民申请已经批准了,迟些就过去加拿大,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喜欢这里。”
“我每天也有看他的漫画。”
“喔?”她有点儿惊讶。
“看他的漫画,可以知道你们的生活。”爸爸笑说。
“爸爸——”
“我很开心你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而且我知道他是忠的。”
“爸爸,你怎么知道他是忠的?”她笑了起来。
“看他的漫画就知道,他的心地很善良。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妈妈等我吃饭。”
“我送你去车站。”方惠枣陪着爸爸在公共汽车站等车,这天很寒冷,她知道爸爸是专程来看她的。车站的风很大,她把身上那条枣红色的羊毛围巾除下来,挂在爸爸的脖子上。
“不用了。”爸爸说。
“不,这里风大。”她用围巾把爸爸的脖子卷起来,这一刻,她才发现爸爸老了,他有一半的头发已经花白,本来就是小个子的他,现在仿佛更缩小了一点。岁月往往把人的身体变小,又把遗憾变大。离家那么久,爸爸已经老了,她觉得自己很不孝。
“爸爸,对不起——”她哽咽。
“活得好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爸爸拍拍她的肩膀说。
“车来了。”爸爸说。
“爸爸,小心。”
她目送爸爸上车,爸爸在车厢里跟她挥手道别。
车开走了,她呆呆站在那里。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李澄忽然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爸爸来看我,我刚刚送他上车。”
他看到她眼睛红红的,问她:“你没事吧?”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爸爸,是不是天下间的女儿都是这样的?永远把最好的留给爱情。”
“大概是吧。”
“他们要移民去加拿大跟我哥哥一起生活。”
“是吗?”
“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跟我的家人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她应该抱怨。
“你知道我害怕这种场面的。”他拉着她的手。
“你不是害怕这种场面,你是害怕承诺。”她甩开他,一个人跑过马路。
他茫然站在路上,也许她说得对,他害怕在她父母面前保证自己会让他们的女儿幸福,这是一个沉重的担子,他是担不起的。
这天黄昏,他撇下球场上的朋友跑回来,是因为天气这么冷,他想起她,觉得自己应该回来陪她,她的抱怨却使他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徒然的。
今天很冷,餐厅里坐着几个客人,阿佑在喝葡萄酒,肚里有一点酒,身体和暖得多,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桃雪露了,也许,她终于找到了幸福,不会再回来。
李澈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呢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酒红色呢帽。
“外面很冷。”她脱下帽子坐下来说。
“要不要喝点葡萄酒?喝了酒,身体会暖一些。”
“嗯,一点点就好了,我还要温习。”
“温习?”
“我明天就要到英国参加第二轮的专业考试,还会留在那边的医院里跟一些有经验的医生学习一段时间。今天温书温得很闷,所以出来走走。”其实她想在离开香港之前见见他。
“有信心吗?”
“嗯。我已经习惯了考试。”
“你吃了东西没有?”
“还没有。”
“你等我一下。”
阿佑弄了一客奄列出来给她。
“是蜗牛奄列么?”她问。
“是牛脑奄列,可以补脑的。”
“真的吗?那么我要多吃一点。”
她把那一客牛脑奄列吃光,吃的是他的心意。
“祝你考试成功。”他说。
“谢谢你。”她凝望着他,他的一声鼓励好象比一切更有力量。
“我要回去了。”她站起来告辞。
他送她到门外。
“再见。”她依依不舍地说。
“再见。”
他回到餐厅,发现李澈把帽子遗留在椅子上,他连忙拿起帽子追出去。
“阿澈!”
“什么事?”她在寒风中回头。
他走上来,把帽子交给她。
“谢谢你。”她戴上帽子,鼓起勇气问他,“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当然会在这里。如果你考试成功的话,想要什么礼物也可以。”
“真的?”
“嗯。”
“我想你陪我一晚。”他点头。
她站在他跟前,灿烂地笑。她第一次感觉到他是有一点点儿喜欢她的,那是因为他们将要别离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