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璋漠然瞧眼那闲适着嚼枯草的大耳蠢驴,近身几步,看清红缰绳上沾的小片白毛,微顿。
是陆菡羞袖口掉的。
思及今日她不显眼的一身男装,臃肿宽大,一瞧就知道是个女子。同那日将佩环耳坠跑地飞起的富贵白狐大相径庭。
倒是不曾料到,她这样的也肯穿这等粗衣。
闻衍璋眸色微凝,心底轻慢。
和这驴蠢地如出一辙。真以为他轻易就要杀她。
那浑身写着害怕还偏要演戏的样,若是去戏班子,不说挣银两,班主都是不要的。
暂歇了斩驴的念头。他转身回房,路过枯树底下停脚,见那血化了出来,细小的啃噬声不见。
这是吃饱了。
左脚一踢边上积雪盖上,闻衍璋打开陆菡羞提来的包袱,俱都是小玩意。磨喝乐,傩面,拨浪鼓,竹蜻蜓。好似拿他当三岁娃娃哄。
手指往里再探,一些仔细包好的糕点和糖块,还有瓶裹地严严实实的菜油。
他眼底滑抹讥诮的意外,竟还知道讲究生活实用。
…不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
闻衍璋一一把东西从高到矮从胖到瘦整齐列好。最后从底下掏出一只木盒。拇指微一用力抵开,垂首。
是个绢人。寒薄一双微挑的眼,眼尾至发迹间正点一点殷红的圆。尖细一个下巴。黑黄的发半束半披,身上一套灰布衫,脚踏一双黑面千层底布鞋。
那嘴似乎咧着,却显不明不白的阴郁。
这是他?
闻衍璋揪那小衣裳往上翻了翻,真在衣领看见一串银线绣字——小璋子。
他默了片刻,把绢人丢回木盒推上,随手扔上榻边。
衣裳不曾换,依旧打着补丁。面也沾着黄灰不曾洗。闻衍璋就这般抄小路走,捏出袖中一块岫玉令牌,往朱雀街心十八巷里的畔春楼去。
皇庄在京城最偏一处地,正正卡在京郊线上。他只凭一双脚,身上染了汗,脸色却一成不变的凉淡。
那最繁华热闹的畔春楼里,正等着何家要许配给他的庶女,和何家家主何秉忠。
“小姐?醒醒?小姐,坏了你怎地发了这样多汗!”
陆菡羞遭攀儿那粗肥的手大力掐几把,冷汗涔涔睁大眼。
“什么?”
她瞪圆眼喘气,尚还在噩梦里没出来,眼前依稀是闻衍璋那含笑的脸:
“菡羞,单凭一双腿走不远。”
随后便跨个马步,两只手突然肌肉暴涨挥一条大棒,直接把她两条腿打地粉碎。
陆菡羞拖着两条血淋淋的腿在地上爬动,拼了命地想逃,却无论如何也爬不出那扇老朽的木门。
最后两只手逮住她的胳膊来回撕扯,硬生生把她扯醒。
陆菡羞惊恐地挥开攀儿,甩甩头,将突然长出青面獠牙的闻衍璋甩出去,揉着发疼的胳膊肉,有气无力地问:
“我怎么回来就睡着了?”
攀儿松口气:“小姐,你这几日都是一挨床就困。许是春困吧。”
菡羞抿唇,伸手接过帕子擦汗,嗯声:
“估计是,我睡了多久?”
攀儿掰着指头数了数,早上回来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
陆菡羞捂脸,胸膛依旧起伏不定,那就是四个小时。
这会大约是下午两点。
她匆匆喝几口水,刚缓了会,门外来敲:
“二小姐,夫人唤你去前堂,夫人说可要仔细梳妆了,仪态要端正。”
陆菡羞一愣,发紧的嗓子还绷着:
“什么事?我不舒服。”
那婢女犹豫片刻,攀儿大嗓子催:
“小姐头晕,刚睡醒,乏呢!”
她于是才说清楚:“听说有别家夫人来相看。夫人说二小姐好不容易得一回青眼千万不能马虎。否则若是嫁不出去可要连累家里名声。”
陆菡羞一顿,拔高嗓:“有人来提亲了?!”
攀儿捂额:“小姐,是相看,提亲可远呢。”
“…”陆菡羞沉默,禁不住深沉了脸。
居然来的这么快?
那她岂不是得想办法把这事搅黄?否则怎么顺理成章攻略闻衍璋。
可…想到闻衍璋。陆菡羞一时半会还是心惊肉跳。
她在梦里复盘几次,反复确定,闻衍璋肯定是不相信她的。
以他那种标准反派的智慧,说不准就是故意配合她演戏。不戳穿必然是有别的原因。
他肯定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吧。
那她身上…肯定有他需要的价值。左思右想,这个价值只有原身的爹,陆励。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兴许一两年后就要被流放。那她唯一的价值也没有了。
“不行…”陆菡羞咬牙。下床便在柜子里乱翻,攀儿惊叫:
“小姐!这罗群是夏装!哪里是今日穿的?”
“小姐,这步摇太隆重!若是磕坏了怎么办?”
“小姐,这妆画地为何如此媚俗啊!比以前还俗!活像个勾栏女,夫人瞧见了要气死的!”
陆菡羞不管不顾,一通上身招呼,大冷天露个锁骨,外头粗略套件粉披风。盈盈袅袅的狐媚眼勾地更长更妖,一缕发垂下来贴在右颊。什么艳抹什么。
浑身的香气,虽不过分暴露,妆画地也不胡来。可就是透着股大家女子不耻的风尘味。
攀儿急地要哭,陆菡羞却昂首挺胸:
“去吧。”
她这打扮和原身人设大差不差,只有些许出格。
官家夫人是绝对不会喜欢,可谓是从根源杜绝。顶着门前婢女惊讶的眼,陆菡羞脚步顿了顿,随后更加挺胸抬头。
没料到了前堂,那官夫人却家中有事提前回了。陆夫人正喝茶,一见陆菡羞这样险些喷茶出来,瞪着她怒骂:
“你打扮成这妖精样做什么!本就长得像个狐狸精,人家都不要你当主母!你还这幅做派自毁名声!你想气死我?!”
陆菡羞慌忙躲:“娘,我就是觉得这般打扮好看!”
陆夫人的鸡毛掸子战无不胜,铺天盖地地打:
“莫要放屁!快随我——”
“夫人!”正闹腾,门外小厮忽然闯进来,惊慌失措大叫:
“您娘家表侄做假账不说还打死了人,下狱了!员外派人来求老爷帮忙!救他一命!”
陆夫人手里的鸡毛掸子哗地掉了下来,花容失色:
“你说什么!细细说来!”
小厮连滚带爬地把王家小厮领进来,哭着说了一通来龙去脉。陆菡羞竖着耳朵在旁边听懂个大概。
她京郊有个表哥,叫王招祥。年二十,是外婆家的宝贝疙瘩,自幼娇惯。经商上颇有点歪门邪道的本事,但人品不端。爱做假账偷漏米面,克扣伙计工钱。喜好攀权富贵,可没有大本事见到厉害人,这会叫早看他不顺眼的对手摆了一道,直接抓进去。若是严重些,蹲个十几年轻而易举。
陆夫人登时往后一栽,随后厉声:
“我先回家镇镇场子!菡羞,你带几个高壮的快快去京中大营找你爹!这事可不许叫你姐姐知道!她是待嫁的,你们都给我封好口了!”
陆菡羞第一回见到这场面,却心知古代大家族姻亲的名声利益牵连甚多,立即点头:
“好。”
拎着裙子要走,陆夫人又吼道:
“拿帷帽来!若是你给我丢脸,我亲手叫你削发做姑子!”
陆菡羞心里一咯噔,老老实实戴上了。马车急急往大营去,守门的却道:
“陆将军啊?他今日操练地早,已和旁几位将军去畔春楼吃酒了。”
几人一听连忙调头,陆菡羞还从没进过这畔春楼,路上掀开帷帽一路探头看,前面坐在一块的家丁道:
“小姐莫急!马上就到!”
陆菡羞嗯一声,她也不是急。只是好奇而已。
这次应该没什么大事。
身下颠簸几许,陆菡羞望着人声鼎沸的朱雀街,默默攥紧手心。
最好不要有意外。
遥看车马轰隆,畔春楼第三层,闻衍璋半落下窗子,只留一条缝。不让谈话声流出太多。身后冷哼连连的何秉忠这时讥诮一笑:
“太子,不是臣不肯担起大任啊,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闻衍璋转身,身上那破补丁叫端坐品茶的美髯公连连摇头,只觉扎眼。
这破败穷酸样也妄想复国?
他也只舍得做最后一点面上功夫:
“您也要顾虑顾虑,咱们一家老小,也再看看如今形式。戚家霸权,诸王皆在京中受控,谁敢光明正大造反?
臣这女儿温柔贤良,您也不肯要,这君臣之间没个系带…”
何秉忠拖长了话音,啧声:
“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做的买卖啊。”
闻衍璋寡着脸,目光略过远处屏风旁端坐的秀丽姑娘。
一头珠钗,满身蜀锦。十指纤纤,染着最时兴的凤仙红。上还贴着各式花钿。
生一双杏眼,却不过分娇柔,反而端庄大气,自有几分智慧在。见他这模样竟也不曾露出嫌恶。
是个养得不错,读过书的庶女。
何秉忠是想好好控制他的。
可如果接了这个女子,他日后事事都要受阻。闻衍璋自信未来定有作为,可若是愚蠢的倒也罢了。
这个女子见过他钻胯的狼狈,和她爹一样有些心眼,却又不是绝顶的智谋。
比起宫里那位真正的金枝玉叶差了十八座皇城。
这样不上不下的最会坏事。
闻衍璋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秉忠这第五回逼迫亦然要失败。
他凤眼卷风,面无表情。
这是拒绝了。
何秉忠立时捏紧了扳指,面上也不装模作样笑了,嗤声:
“太子莫要以为闻氏就您一个血脉,狂妄过头。”
闻衍璋一顿,半眯了眼,何秉忠扔了手里瓷杯,挑唇:
“虽是旁支,可也是徽明太子的妾室所出,如今那位人中龙凤即将赴考春闱,与我等私交也颇盛…”
不等面前少年冷眼,何秉忠自行划破最后一层纸窗:
“说来也是前朝太子遗孤,怎么就不能称一声现太子呢?”
他三角眼弯一弯,威胁不言而喻。
如雷轰鸣,闻衍璋倏地阴了眸子,冰寒至极。
亚父曾说过,却告诉他不值挂心。曾祖父一脉正统只他一个。
何秉忠说的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只是,闻衍璋隐约感觉地到,他不曾说谎。
他胸膛罕见重重起伏,难得如此不悦,心中阴风大作,剧烈的杀意翻涌,疯狂盘算着如何杀之。
像杀了那两个何家走狗一样,将他剁成碎块剥下脸皮喂虫。
闻衍璋一字一顿:
“是你们故意藏下的。”
何秉忠自然不否认:“凡事都要留一手。说来小太子一脉自傲太过,若是同那一脉般会审时度势,何以落得这寒碜境地?我族几次相助,都抵不过前几位一身傲骨。
这傲啊,也要分时候。如这般便是不识好歹。说来,我也早准备好引荐两位相见。太子好好想一想,我这女儿要还是不要。”
他一收大袖起身,毫不客气退出去,关闻衍璋在内。不多时便有人敲了门,小厮恭敬将门外的那人引进,闻衍璋盯着那率先伸进来的缎面鞋,眉间浮戾。
只一瞬,又重归寡淡。
门合上,来的蓝衣公子收了手中折扇,似有所感,慢慢抬眼。
他在看他,他也在看他。
四下静谧如雾。
闻衍璋桌下的手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瞬间捏死成拳。指骨险些断裂。
他很高,生一双多情桃花眼,俊眉修目,隽秀可亲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算温柔,另有股子邪肆倨傲。
削瘦羸弱,破败不堪。桌下的裤脚高高吊起,这么件补丁服都不合身。
闻斐然打量那削瘦的羸弱少年完毕。眼底兴味。
他风流倜傥坐下,见那生一双隐含威严凤眼的少年一句不发,越发好笑他的局促。
闻斐然施施然倒了杯茶,自呷一口,散漫道:
“说来你是我堂弟。我如今暂姓文,不知堂弟姓甚名谁?”
闻衍璋绷的死死的下颚微松了松,却不语,径自直视闻斐然。
他显然比自己更早知道对方的存在。
何家早有预谋。
这故意不理会叫闻斐然略略抬眸:
“问而不答,无礼也。堂弟以为呢?”
闻衍璋依旧不肯张口,室内一下无比尴尬。闻斐然倒是意外,是难为情,还是倔强?
他发笑:“大晋亡国百年,堂弟怎还端着皇家架子?倒是不知哪里来的傲气。”
虽是笑,却不含笑。
闻衍璋微抿薄唇,对这位堂哥的嘲弄不以为意。拳头慢慢松缓,这最静时正要启唇,房外突然鸡飞狗跳。
一众小厮劝:“姑娘!陆将军真走了啊!就在半个时辰前!”
陆菡羞拽着裙子气急败坏,又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9-30 17:54:01~2022-10-02 20:3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八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