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大。不好吃。放它。”马蒂一急,跟着船长用破碎的英文叫道。
水手还在用木棒和鱼奋战,鱼挣扎得更猛烈了,水手们跳到木栏上。
“钱。我给你钱。”马蒂从腰际掏出钱包,抓起了一把马币纸钞在船长鼻端摇晃。
船长笑了,他很和蔼地看着马蒂,说:“耶稣。马蒂小姐,耶稣说是,我放走鱼。”
马蒂急忙爬到船舱顶端,耶稣不在那里。马蒂绕着船跑了半圈,才找到他坐在船侧的护栏上。
“耶稣,快点来,他们要杀大鱼了,我求求你救它。”马蒂抓住他的手,要将他拉向船尾去。
耶稣转过脸来,从见面以来第二次,他静静看向马蒂的双眼,但是并没有说话。
“耶稣……救它。”耶稣的双眼也像冰窟,马蒂失足滑了进去。
巨鱼终于被抛进冰窟。很久以后,还从底舱传来闷声的撞击。马蒂忘不了它摔落冰窟前,望向她的那一个眼神。
鱼流下的那一滴眼泪,也终于结成一粒冰。
马蒂怏怏不乐,她不能谅解耶稣。为什么,不愿意开口救一条鱼?
晚餐时马蒂赌气不吃
为什么?在她观察中充满了悲悯精神的耶稣,却可以眼睁睁看见那只巨鱼被毒打,被冰冻至死,不只没有救它,还能表现得这么不在乎,不介意?
为什么耶稣的那双黑眼珠,看起来比黑夜还要黑,比冰窟还要冰?
晚风撩动马蒂的短发。今晚非常冷,海上的夜是这样的无边漆黑。她仰望夜空,漆黑如墨的天空里闪耀着点点星光,垂顾到她的身旁。凝望星光,马蒂心里种种思维也跟着闪烁起来。为什么?这双巨鱼的死让她特别难受?
因为它曾经存活而他们无情地取走它的生命?似乎不是,她午餐时不是才愉快地吃了一片金枪鱼?
那是为了它是这样地巨大稀罕?大抵上只要看到头部比人类还大的动物,人就容易相信它具有感情。对于智慧的、像人类的、寿命长久的满怀同情;而对于那些低等的、朝生暮死的、生存方式不明的生物,人们就不容易有心理负担。马蒂不也是一样?因为巨大的鱼的死亡,所以带给她巨大的感伤?如果是这样,那么困扰马蒂的只不过是一种选择性的同情了?
或者是因为马蒂看进去了它的眼睛,看到了那求援的讯息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她隐隐约约觉得无能救援这条鱼,她也成了一个共犯?那么使她难受的就是罪恶感了。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去责难耶稣呢?耶稣之不与他物接触,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个次元的空间。他又没看进去鱼求援的眼睛,那么即使他不救一条鱼,何来的罪恶感呢?顶多只能责难他无情。
没错,让马蒂最不快乐的原因,是耶稣对于巨鱼之死所表现的无情。
没办法想象一颗无情的心。
世界就是弱肉强食这么一回事,马蒂明白,但这不能减损她的多愁善感。曾经在动物影片中看到野狼扑杀小羊。那镜头让马蒂充满了不忍,多么希望拍摄影片的人能伸出援手去救可怜的羊。虽然她心里隐约想到,狼窝中可能有柔弱待哺的小乳狼,正等着母狼饱餐归来喂养它,如果看到这一幕,马蒂可能又会祈祷母狼猎狩成功。多么忙碌的一颗有情的心。
在星空下马蒂想起了人们告诉她的一个佛教故事。
一只小鸟被老鹰追杀,仓皇飞到佛陀身畔,向他求救,佛陀要小鸟躲在他的背后,老鹰来了,向佛陀索讨小鸟,佛陀劝阻了老鹰不要残杀生命。老鹰回答他:如果我不吃小鸟,那么我将饿死,结果是残杀了我的生命。
于是,佛陀削下了自己身上的肉,喂饱了老鹰,也救了小鸟。
多么慈悲的佛陀!人们传说这个故事时这么赞叹着。是的,舍身救鸟,的确是人的慈悲的极致了。可是对于马蒂,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第二天呢?要是老鹰再饿了呢?它仍旧要追猎小鸟,小鸟仍旧要捕杀小虫,而小虫快速吃光了青翠的叶片,绿叶尽,花朵凋零。
天地无情,万物循环。用人的有情的眼睛来观照,难免徒惹感慨。除非人是星星,不管照看这世界多久,它就是不听,不闻,不为所动,不参与,不干涉,兀自明灭闪耀。也只因这样,幸好是这样,这世界才能成形。不然,一念之仁救了狼嘴下的羔羊,结果是饿死了洞穴里的乳狼。这结果还是一样的,让旁观的人平添悲伤。
马蒂想起来了,耶稣那冰冷的黑眼珠,像星星。
星空下的马蒂,好像触及了一个很缥缈的领悟,一时还想不清楚。而她对于耶稣的失望却渐渐转淡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船已靠了岸,停在他们出航时同一个港口。马蒂随耶稣下了船,在渔村里马蒂四处张望,可是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的踪影。
这一次沿着海往北走,走了两天以后,渐渐脱离了干原,海边的大地渐渐地披上了绿茸茸的灌木。外形像巨大酒瓶的猴面包树处处可见,在丛林聚集处偶尔可以看见人烟,多半还是安坦德罗人,在旷野中搭盖错落比邻的棕榈屋,形成了遗世独立的小小村落。
他们并不打搅这些村落。白天里他们采摘野果,饮河水,晚上就露宿在星空下。天气越来越冷,但是马蒂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他们途经了马蒂寄存行李的阿萨里欧小镇,马蒂在镇外停足,远望小镇上的十字路口。那天她等待公车的木栏,栏里的两只驴子都还在,静静呆立在木栏后面。
耶稣并没有停步,他走向镇的左边的短草原。马蒂踌躇了一会儿,才举步追向渐渐远去的耶稣。
短草原上的树丛越来越多,远方开始可以看见起伏的山脉。这天他们在一个湍急的河边歇脚,马蒂和耶稣各自寻找一片河岸的石滩,下水沐浴并且洗衣服。洗完后马蒂以毛毯掩盖赤裸的身体,躺在平整的石面上晒太阳,一边等着她的衣裤晾干,温暖的阳光晒得她昏昏欲睡,忽然眼前一堵黑影骤现。
耶稣拉她的手起身。毛毯滑落,马蒂心里吃惊,一手抄起毛毯。耶稣有力的手却拉着她下了石头,到巨石后的暗处。
马蒂正欲开口,耶稣伸手制止了她。耶稣望向河滩边的一方,他始终没有望向马蒂。
河滩对面一辆吉普车驶来,并直接冲入河面,车轮将浅浅的河水溅起两片带着虹光的水花。吉普车从巨石前不远处越水而过。因为巨石的掩护,并没有发现马蒂晒在岸边的衣物。马蒂看到车上坐了五个衣衫褴褛的散兵,都带着长枪,他们因为驱车过河而开心了,尖声怪叫着,还开火射岸边的卵石。
内战频仍的马达加斯加,因为人为的纷争,在这旷野里制造了流窜的散兵游勇。虽然没有烧杀掳掠,但拥枪自重随意扰民之事是有的,马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传说中的散兵。
吉普车消失在短草原上。马蒂早已冻得全身发抖,她发现自己的赤裸,赶紧捡起脚边的毛毯裹上。
他们又上路了,在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了一片稀疏的棕榈地,三三两两相依生长的棕榈,就像三三两两沉凝的人影,四处错落在平原上,一望无尽就像一个棕榈迷宫,往每一个方向望出去,景致都一模一样。走到第二天的黄昏,马蒂回首,感觉他们真的迷失了,在原地兜圈子,直到她看到那远方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