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得来神的思维?”吉儿反问。
“超人那里。”
“可悲的唯我唯心主义者,你中了尼采的毒。”吉儿说。
“有何不妥?怎么知道你的毒药不正是我的美酒?”
“我不管什么超人,我也不谈神,我相信命运。”素园说,“在我看这片灯海像是满天星斗,星星之间互相有重力牵引,互相影响着对方的生命。每粒星星之间的因缘又很长远,今天你看这牵引往东,可能是一千年前另一粒往西的星星留下的反作用力。有缘的星星,不断重聚,互相成就彼此的方向。这千万道牵引,要一直到每颗星星都找到它永恒的轨迹,连成一种平衡圆满的状况才会停止。
“我们就是有缘的星星,前世的缘分在今生兑现。我们都带着未完成的功课来人间修炼,修成一堂课就向圆满又迈进了一步。我们有缘相聚,就是因为在这辈子的功课中,有很多道题目都在彼此身上,我们必须相逢,遭遇问题,再用我们的生命去寻求解答。若是找不到答案,那么我们下辈子还要再相遇。”
“那我永远也不要找到答案。”小叶说,她的声音是这么轻,没有人听见。
“我觉得这片灯海像是锅子里沸腾的泡泡。”马蒂说,“毕毕剥剥,有的往上冒,有的往下沉,但大家都在锅中推挤着,拼命伸展自己。它们以为上面有宽阔的空间。泡泡的命运都一样,可憎的一样,谁叫我们都在锅中?锅里面不管上层下层压力都相同,因为这是压力锅。我不要这种典型的人生,好像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的傀儡,演得神灵活现,忘了身在戏中,事实上我们的命运不在自己手上。工作、工作、赚钱、赚钱,剧本就是这样。这是一个枯燥的剧本,可是人人抢着当主角,谁也不愿意跑龙套,每个人都汲汲营营创造一种人人能够认可的身份与生活,却忘了自己到底希望怎么活。没有一个人自由,我渴望找到自由,可是万一蹿出锅子,结果是怎样呢?泡泡只有迸裂,变成了空气,变成一阵风。风也许就自由了,我不知道,一个泡泡怎么想象风的自由呢?”
“锅子里也有自由的。我告诉你自由在哪里。”藤条说,他掏出沉甸甸的钱包,扔在马蒂眼前,“自由在这里。这是钱,钱有多少,空间就有多少,只要在属于你的空间里面,谁也管不了你,你才自由。”
“若是你的自由碰上我的自由呢?”海安也抛出他的皮夹。很显然,他的皮夹具分量多了。“有限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自由在这里。”海安指指他的头脑。
小叶伸手拿起海安的皮夹,打开了,轻呼一声:“岢大哥,这个人是谁?”
大家凑过来看,皮夹里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男人,满脸胡须的年轻男人。
“这是你吗?岢大哥。”小叶说。
照片里半身像的男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袍子,背后的天空非常蔚蓝。男人的五官十分俊朗,和海安竟然有七八分像,但这并不是海安,他的体形看来比海安清瘦许多。
“唉,不可思议,真的像耶。”素园说。
出乎马蒂意料之外的是,从来什么也不在乎的海安犹豫了。他收起皮夹,继续仰面看着星空,并不说话。
“那是他在马达加斯加碰到的一个怪人,没有名字,没有人认识他。”吉儿说。
“那你认识他吗,岢大哥?”小叶问。
海安静静地看着夜空,很久之后,才说:“不认识。”
“我来说吧,”吉儿说,“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他就在马达加斯加南西萨平原一个人流浪。他从来不说话,就是流浪。当地的土著叫他耶稣,这名称中戏谑的成分居多,因为他穿着长袍,又蓄着长须长发。依我看这是个嬉皮,遗世浪游的嬉皮,太颓废了,颓废得竟然懒得说话。”
马蒂很想要求海安再让她看看照片,但她知道海安不会再拿出来的。马蒂的心飞到了夜空中星星的高度。在那里,无限寒冷,无限广阔。啊,这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从不说话的嬉皮,透过照片,马蒂在他的双眼里看到了前所未经验过的宁静。
“这片灯海像是一群蟑螂,它们光滑的翅膀在夜空下反射着光芒。”海安开口了,“有名的包德瑞实验,你们听过吧?把一群蟑螂养在封闭的巨瓶中,给养充足,让它们自由繁殖。蟑螂越繁衍越多,就在瓶中给更多的水和食物,惟一不变的是瓶子的大小。蟑螂多得太拥挤了,一层层叠着生活,但是给养并不匮乏。结果呢,蟑螂全退化了,它们的翅膀薄弱,智力减退,丧失了原有的大半行为本能,但是它们并不死,还是繁殖,顽强地延续着全体的生命。最后包德瑞断定,因为缺乏空间,这些蟑螂全退化成了白痴。
“这个城市的罪恶在于太拥挤,挤得没有了空间,大家就更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空间,但同时已经遭遇到思维上的窄化与心灵上的退化。所谓地盘之争,所谓价值观上的共化,都是源于这拥挤。要是离不开这城市,要是学不会在形而上的跳脱,要是再拥挤下去,结果会是不可逆的腐败。看这群蟑螂!摇撼着它们的翅膀,群聚栖息,自鸣得意地继续繁衍,继续增加拥挤度,继续加速物种的灭亡。”
“那么我请问你为什么不干脆离开,给这个城市减少一丁点拥挤度呢?你这个拿美国护照的美国人?”吉儿问。
“拥挤也好,灭亡也好,我要用热情来经验这毁灭。我待在台北,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城市。”
“我觉得台北还不错。”藤条说,“这片灯海像是闪闪发光的钻石,到哪里去找这么密集的财富?不要告诉我你们不爱钱,你们都爱。坐在这里需要钱,活着需要钱,连呼吸都需要钱,你们只是不屑讲出来,但是我敢。”
藤条站起来走到山坡的最边缘,俯向整个台北市。
“钱!一把抄下去都是钱!我要赚钱!”藤条的呐喊在山坡上回荡,“我—爱—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