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马蒂不停地为客人递送啤酒,客人点调酒的数量减少了,便宜的罐装啤酒才是深夜的明星。马蒂乘空也灌了一口热门的可乐娜,素园帮她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淡味略涩的酒汁冲入咽喉,很刺激,可惜却振奋不了精神,她今天工作太重,身体已经累坏了。马蒂倚着吧台休息,她看见小叶在小DJ台后面很落寞地坐下,头深深地埋进两肘里。
小豹子绕着店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被马蒂攫起抱在怀里。小豹子。马蒂轻轻唤着它的名字。小叶在DJ台后抬起脸,又很快活地调换舞曲,一边还轻轻地哼唱着。她刚刚那伤心的模样稍纵即逝,连马蒂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看错了。素园来到她身边,告诉马蒂,她可以先回去了。
“我还不累啊。”马蒂说。
“我看你累了,这里我们忙就行。再一个小时就打烊,你先回去吧。再说海安也来了,我们忙就够了。”
“海安在哪里?”马蒂张望店内。
“在外头,他已经在外面很久了。”素园说。
“唔,我都没发现。”马蒂说。
“马蒂,谢谢你来帮忙。”素园给了一个柔软的拥抱,“小叶说她想请你来兼差,我很希望你能来,一定要好好考虑哟。”
马蒂拿起提包,跟小叶道别,正在和少女们纵声调笑的小叶给了她一个火热的拥抱,拥抱中仿佛还亲吻了马蒂的脸颊,马蒂有点恍惚不能确定,推门离开了。
咖啡店门口不远,停着一辆火红的捷豹跑车。虽然一点也不懂车经,这跑车还是让马蒂眼睛一亮,车后站着一个轻装女郎,更是让马蒂目不转睛。那是明子,这一夜的明子穿着T恤牛仔裤,薄施脂粉,仍旧亮丽得令人不忍逼视。明子身畔,是海安,他们两人没有对话,海安仰天吐着烟,明子望着远方。
马蒂站在骑楼阴暗的角落,她的双眼舍不得离开这对丽人。只见明子的肩膀轻轻晃动,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脸颊。明子掩面哭了起来,海安遂拥她入怀。从黑暗中,马蒂看见了海安的面孔,拥抱着泪人儿明子,海安的脸令马蒂难忘。
马蒂看进海安的双眼里,那里比南极更冰冷,比沙漠更荒凉。
明子进入红色跑车,开走了。海安跨上他的重型机车,但并未启动,他只是颓首坐着。马蒂悄悄走向前,海安虽没有回头,但察觉到了她。
“嗨,没有目标的马蒂。”海安说。
“嗨,没有工作的海安。”马蒂轻轻说。
海安今天的穿着很轻便,一件无袖的短上衣配牛仔裤。他的表情也很清朗,仿佛马蒂刚刚目睹的伤心拥抱是幻象。海安的重型机车相当巨大,超出马蒂所见过的所有摩托车规模,车侧还有闪闪发亮的防撞钢条,马蒂用指尖触及了它们的冰凉质感。海安拍拍后座:“坐坐看。”他扬起嘴角等待着,马蒂依言上前。她今天穿着喇叭裤装,很方便就跨坐了上去。
海安一催引擎,车子冲向黑夜,马蒂尖叫了出来。“带你去个地方。”海安说。
海安骑车宛若电掣,第一次坐这样重型的机车,马蒂不禁揽紧了海安的腰。她的手腕感觉到了海安非常强壮结实的腹肌。
夜已深,一路车行无阻,他们来到台北最南端,面向着一片寂静山峦的河湾。河湾之畔是一道水泥堤防,他们爬上堤防,这一晚有月亮,静静的河面在夜色中映照着粼粼光芒,海安和马蒂并肩在堤上坐下,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好安静,真难想象这里还是台北市。”马蒂说。
“嗯,尤其是这空旷。”海安说。
“我常常想,就是我们生活的环境太局促,才让人人都变得这样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人真是奇怪的社会动物,互相需要,又互相压迫,就像哲人说的,一群拥聚取暖的刺猬。”
“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出过国,海安,不过我猜台北是全世界最拥挤的城市。”
“人口密度各有不同,不过在拥挤的程度上,每个城市都一样。”海安折了一枝小草叶,衔在嘴上,傍着河堤的斜度躺了下来。
“真可怜。我要的真的不多,至少只要眼前能看到这一片没有人的荒地。唉,为什么人看到空旷的景致就会这么觉得舒畅安详呢?”
“那是因为人永远脱不了领域动物的野性。”
“领域动物?”
“对,领域动物。像豹子撕抓树干,像狼群遗留体味,用原始的方法标示出它们的领土。领土之内,惟我独尊,不容外物入侵,领土之外,在领域动物的知觉中,一片杀机,一片荒凉。人就是领域动物,可惜社会化了以后的人,必须依赖群聚的生活,那占有领域的冲动,只有转而在其他的方向去满足。”
“你是指社会地位,财富?”
“你看看台北人,忙了一辈子,追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人太多,土地太少,领域的度量衡变成了钱。大家穷其一生赚取金钱,好划下在社会中的地盘。财富多的,领域充裕,志得意满不怕进退失所;财富少的,仰人鼻息仓仓皇皇,如同无地自容的孤兽。人群越拥挤的地方,追求财富的欲望越明显,只因为那求取地盘的欲望越迫切。赚钱机器,人最后变成了赚钱机器,被自己的领域欲望所驱动,身不由己。看到了这片空旷宽裕,勾起了人心底最原始的记忆,在一片可以伸展野性的土地上,不必被侵犯,不劳去争夺,所以非常安详,停止了生活,开始了存在。谁不需要这种感受?”
“这么说台北人真可悲了?”
“可悲的是,人既是社会动物,又是领域动物。”
“所以你去马达加斯加旅行?”
海安侧过脸看马蒂,他的面庞奢侈地展示在马蒂眼前。马蒂喜欢他鞭子一样的双眉,还有他褶痕深秀的明朗眼眸。拥有深邃明眸的男人总让人觉得失之美丽,不够男性化与刚强,但海安的眉眼是这么地放肆舒展,恰到好处,兼具阴性美与阳刚,还有他髭须微现的匀称下颔,线条美好的唇。马蒂想,海安面容之美好,狂妄得不似人间。
“我也好想去马达加斯加。”马蒂轻声说,她抱着双膝看河面上的月光。
“颓丧的渴望。”海安说,他撇嘴吐掉草叶。
“怎么这么说?”
“不是吗?”
“……高中的时候上地理课,讲到非洲南部有个外岛,地理老师摊开世界地图,告诉我们马达加斯加和台湾的雷同关系。突然之间我有一股激情,我在笔记本上画下了这座岛,告诉自己,有一天我要到那里去,住下来,一辈子住那里。很好笑吧?”
“并不难理解。因为马达加斯加的外在太像台湾却又不是台湾。那只不过是你恋家与弃家的复杂情绪的投射,人渴望的是空间。”
“那么你不是吗?”
“我去过很多地方,马达加斯加不过是我的行脚中的一站。”
“我情愿终老在那么原始又荒凉的地方,就算死在那里,我也愿意。”
“在我看这个愿望并不难达成。”
“难哪。”马蒂叹息一样说,她抱紧了双膝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