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的手指很纤长,以一个男孩子的手来说,感觉上柔软了点。他拉着马蒂来到海安的桌前,扯过海安对面一把椅子推马蒂坐下。马蒂脸上一阵烧烫,她竟像少女一样脸红了,连自己都不能置信。
“打搅了,小叶一定要我过来。”马蒂对放下碗筷的海安说,觉得脸颊更烫了。
海安犹自嚼着食物,很从容,脸上带着笑意。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新朋友,叫马蒂。做牛做马的马,烟蒂的蒂。”小叶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马蒂实在想表现得与众不同一点,但她却不由自主地、不能免俗地掏出名片双手呈给海安。
“这是我的名片,请指教。”
海安接过名片,看了看,他直视着马蒂:“谢谢。我没有名片。”
“那请教你贵姓?”马蒂真恨自己,满口俗不可耐的商场语言。
“考你!我写给你看。”小叶嚷着说,以手指蘸了点开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岢字。
“k——k——”马蒂念不出来。
“念可。”海安说,他的声音那么柔和,“我这个姓很少见。”
“岢大哥的姓全台湾就他一个哟。”小叶喜洋洋地说。
“难道你没有家人?”马蒂不由得问。
“都在国外。”海安取过餐巾擦擦嘴,推开餐盘,小叶跳起来很快地帮他收拾了桌面。
“啊,原来你也没有家。”马蒂第一次直视海安那神气精彩的双眸。
“家?你指的是住所,还是住着有亲属的地方?如果是后者,很幸运,我并没有。”
海安摇摇手拒绝了小叶送上来的水果,低声向小叶交代了几句话。
“说的也对。”马蒂低眸,“在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家,这个遗憾曾经让我叛逆,也自暴自弃。现在我到了独立的年纪,是自己组织家的时候,对家的渴望和概念却都茫然了。”
“这么说你渴望的是一种温情的庇护了,不管那是不是家。”
“也许是吧。”马蒂脸上的烧退了,终于恢复了她平时思维的水平。马蒂看着与她对面而坐的海安,对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看法。
海安的饱满的额头与线条阳刚的下巴,还有他神采迫人的双眼,都显示着他发展良好的内在。眼前的海安,不只没有灵魂脆弱的迹象,还是个体魄与精神上都特别强壮的人。
玻璃门重重地被拉开,马蒂转头去看,才发现整个咖啡店几乎座无虚席。进来的是吉儿。
吉儿拉开海安身边的坐位,一坐下就摊了一本工作日记还有一大叠影印的资料在桌上,很暴乱地在背包中猛掏着,终于掏出一支圆珠笔掷到日记前。
“嗨,海安。嗨,马蒂。”
“你还记得我?”马蒂有一点受宠若惊。
“记得啊。”现在吉儿把圆珠笔套衔在嘴上,翻着资料,咬字很不清楚,“你上次来找小叶嘛,运气不好,那天小叶不见客。”
对于她那天的不客气,吉儿则略而不提。她今天高高地绑着个马尾,瀑布一样的长发都光鲜地拢开了,还是没有化妆。海安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吉儿完全埋首到她的资料堆中。
小叶用盘子盛了两杯咖啡前来。“嗳,吉儿你来了。”
吉儿还是埋头看资料,只扬手挥了挥。
“马蒂你尝尝看。”小叶端给海安和马蒂各一杯咖啡,“这是岢大哥特别指定的喝法哟。吉儿你喝不喝?”
“不喝。”吉儿说。
小叶兴味盎然地看着马蒂,热心解说:“这是用四分之三的特级蓝山加四分之一的UCC炭烧豆,混合煮出来后,浇上双份的奶油,不加糖,再撒一撮肉桂粉。怎么样?”
马蒂尝了一口,真是苦,她咽下了,说:“啊,这才叫含辛茹苦。”
海安笑了:“说得好。肉桂的辛味加上咖啡的苦味,就是要尝那苦中的余韵。”
海安也浅尝了一点咖啡。
“海安,”吉儿将她的资料推到海安面前,用笔尖指着,“你看看这个字怎么解释。”
那是一份英文的资料,基于英文系毕业生的优越感,马蒂也探头看了。结果非常挫败,上面的杂字不少,吉儿所指的这个字,vicissi-tudinous,她正好毫无概念。
“唔,怎么说,”海安的两手在空中交互摆动,“两相交替地循环,有盛衰交替的意思,这个字很少见。”
更大的打击来了。吉儿随后和海安用快速的英文讨论着,内容似乎牵涉到一项古代的西洋法令,马蒂却只听得懂七成左右。
小叶很无聊地左顾右盼着,等到他们讨论完,吉儿又栽进资料堆中,他问海安:“岢大哥,你要的Bourbon还没送到,我给你调一杯Dry Gin好不好?OK!吉儿你喝不喝?”
吉儿摇摇手,小叶又望马蒂,马蒂犹豫着,她的酒量非常浅。
“本店请客喔,马蒂你知不知道,只要坐这个桌子就是我们自己人了。”小叶扬起嘴角笑着,那令马蒂无法招架的,无邪少年的笑容。
马蒂含笑点头了,在这么热情的地方,喝点酒又何妨?
“这么大方,都不怕会亏本吗?”马蒂问。
“不会啊,”吉儿插嘴了,“有海安这头金牛在,赔再多也不怕。”
小叶很利落地调了两杯琴酒送过来,又到吧台上忙着了。
海安执起杯子,看着透明色的酒汁:“淡而无味,可是芬芳,就当它是酒罢……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马蒂并不想卖弄,可是她脱口而出接下去了:“……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吸。”
海安非常之开心,但其实惊讶的是马蒂。这只不过国内一个早期诗人的一首不闻名的小诗,她可从未想过与其他人分享。
“啊,我最爱的小诗之一。”海安说,“马蒂,这些年,读诗的人不多了。我们的社会正在被集体的平庸化浸没。你看看吉儿,她就不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