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被影子穿云拎住的亭风猛然僵住,然后缓缓转过头去,看向兴趣盎然的沈秋离,苍白漠然的月羽,最后看向卿太容。
少年张了张嘴,阻拦的话堵在喉咙,隐隐约约地知道……有些东西就要散了。
卿太容却没有想象中的意动。
她眸光若有所思,落在月羽身旁粼粼的泉水中。
三日后。
大楚皇城。
有修士发现了剑尊季隋踪迹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得人尽皆知。自入门测选之后,皇城再次热闹了起来,往来修士不绝。
就连原本沉寂荒废了两年的国师府,也随着新帝迎回月羽的消息,从门可罗雀重新变得热闹非凡。
大清早的就跪满了来求福的百姓。
汝南境的凡人域界,对灵力有着绝对的压制,很多大法术都无法使用。故而在不求仙道的百姓们心中,比起只是过客的各路修士,明显更信任能为他们救苦救难的国师。
一辆马车缓缓穿过闹市人潮,停在了国师府前,瞬间就被躁动的人群层层包围起来。
车壁被拍得阵阵作响。
“大人回来了!”
“大人救救我啊,咳咳咳,我不想死,不想死!”
“我去赌只是一时糊涂,求大人赏点钱财救救我啊!”
“大人……”
亭风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却还是被这架势吓得手忙脚乱,连忙要用身体去抵住车窗。
可惜用处不大。
特别是在车帘被掀开,白衣温雅的青年躬身走出来的霎那,人群中的躁动达到了极点。
无数只老的、幼的、病弱的、壮实的手,都在拼命朝他伸去。
像是要将纤尘不染的仙人拉下神坛。
月羽长睫微垂,看着那些手,向前踏了一步——
又被骤然拉回。
也不怕被这些人给剥皮拆骨了,卿太容拉回月羽。
她换了身利落的墨衣,双目由同色的锦缎遮住,底下神情冷淡,另只手慢条斯理地从脊骨后抽出来本命剑解春风,提在手中。
先不说解春风剑身薄长细直,连不懂行的百姓都能看出其中毫不掩饰的冷冽威势,光是她那手现场抽脊骨的操作,就能吓退一大波。
喧闹的人群静了一瞬。
卿太容率先跳下马车。
但大概是月羽既往平易近人的脾性,太过深入人心,很快又有胆大的激动地靠前,试图去叩拜、去抓月羽的衣角。
却被卿太容不轻不重地一脚踢开。
有那力气去赌,没力气去还?她头上可没挂着冤大头三个大字。
至于其他的,生死有命,没有谁生来就该背负旁人的命数。
壮汉被卿太容踢开,脸上的卑微顿时变得凶狠,没敢去看动手的卿太容,反而盯着车辙上的月羽,语气隐含威胁,像是欲要拉着他共沉沦。
“月羽,你这样就不怕我们反噬?”
他们过去可以为了国师府给出的蝇头小利为月羽和巫梧祈福,现在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诅咒他们不得善终!
亭风小脸都气鼓了:这些人……这些人!
反噬?
卿太容眸色幽深,闪过思索,但没有真要过问的意思,抽开解春风的剑鞘,刺骨的寒芒彻底震慑住旁人。
卿太容的视线这时候才直直穿过人群,落到不远处高楼上暗卫簇拥的贵族公子身上,凉凉道:“玉谪算是见识了,大楚原来就是这样迎人的?”
大楚自然不是这样迎人的。
但谁让月羽有所求呢,既然无论被如何对待都不可能会离开大楚,就由不得不被那帮子老臣轻慢。
不过现在看来,这套手段以后大概是行不通了。
新帝巫圻心下惋惜,起身。
身旁的暗卫顿时会意,三两下就驱散开人群,腾出条路来。
却不想卿太容根本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是转身朝马车走去,朝里面伸出手。
巫圻下楼的脚步顿住。
金尊玉贵的公子手中扇骨掩面,低笑一声,识趣地带人走开了。
天高气爽,灿烂的日光倾泻在琉璃瓦墙。
半大少年小心翼翼地抱着从山上带回来的浅口瓷缸,原本腐朽的莲蓬子发了芽,几支细嫩的芽苞在鹅卵石和游走的小鱼间摇曳。
被卿太容抱下马车,亭风脸上闪过羞赧。
但还是抵不过心底的依恋,少年抬手圈抱住她的脖颈,摸了摸卿太容眼睛上的锦缎,疑惑:“主人真的不摘下来么?”
明明没有眼疾,也没有在修炼,主人这几日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地蒙上了眼睛。
卿太容稳稳地放下亭风,有点走神,喏了声。
“这样能看见更多。”
能看见更多?亭风更疑惑了,但少年心思浅,很快就将这疑惑抛在了脑后,“吱嘎”一声推开了府门。
国师府飞梁画栋、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却还是给人清寒冷旷之感,回廊走道间荒草丛生,朱柱前悬挂的官制铜铃生了厚厚一层锈,在风中撞不出声响。
但或许是这次回来多了一个人,亭风一点也不觉得这府邸空荡荡的像鬼宅了。
少年还惦记着主人还没吃东西呢,赶紧先跑去准备吃食。
周遭没了闲人。
月羽还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自那夜的疼字后第一次开口,嗓音、神色依旧是冷的,微哑:“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再次不辞而别。
反正季隋已经出现,旁人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卿太容闻言,锦缎下的神色微动。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不告而别,毕竟哭哭啼啼的离别场面,实在算不得上让人愉快。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至于缘由……
卿太容已经很久没再想起过那朵开在黑暗里的优昙,纤细美丽的青色脉络,一尘不染的雪色花瓣。
咬在嘴里,该是淡淡的回甜。
而不是苦涩。
最好继续好好地开在枝头,千年万年。
“不是还疼么?”
她面上浮现出笑意,“师徒一场,既然还没有愈合,总是要将师父身上的暗疾除干净了再离开。”
不是还疼么。
……只是因为他还在疼么?
眼看着月羽眸中怔忪明灭,在他要再说出不动听的话之前,卿太容伸出的手指,掌心反转,由承接变成了摸索的姿势。
她像是个真正的弟子那样,气息懒软,仰头询问道:“玉谪现在看不见,师父可愿意暂时做我的眼睛?”
【“师父做弟子的眼睛吧。”】
记忆与现实再一次交错。
修士五感通达,区区锦布又能真的遮盖住什么,月羽冷眼看着卿太容蹩脚的戏码。
……
但如同过去的宋扶雪无法拒绝卿太容般,如今的月羽还是无法拒绝卿玉谪。
雪衣素雅的修士眸中的冷清淡漠一点点皲裂,最后漫上的说不上是自嘲还是悲哀。
他牵住了卿太容的手。
上次离开亭风带着受伤的月羽,能带走的除了书籍就只有一点伤药,这次回来却带了满满几大箱子的行李。
有亭风最爱的晒干的小鱼仔。
平素练习用的木剑。
有找山下裁缝铺新制的三人新衣,和主人闲暇时收集采摘的花苞,磨了粉可以不重样地做杏花酥、荷花酥、桂花酥……
甚至在卿太容和月羽的纵容下,连好喝的清泉水,亭风都舀了不少装上。
少年忙着布置新家,忙得不亦乐乎。
再一回神已经入夜。
易青裳和秦旌就是在这时候,带着满眼忧心忡忡的巫梧找上门来的。跟来的几个扶余弟子中,还夹杂了个眉目漆黑、美色锋利的劲装少年,一进门就锁定了卿太容所在的内院。
亭风挤在大门前,不是很乐意让人进去。
仙鹤不属于领地意识太强的妖兽,但亭风太珍惜和主人一起生活的机会了,压根不想旁人掺合进来打扰。
易青裳看出来了亭风的排斥。
放在过去她混不吝的时候,或许就直接硬闯了,但她现在成为扶余宗长老已久,脾性稳重了不少。
何况还有其他的顾忌。
想到这,易青裳看了眼巫梧。
换了扶余宗墨白二色道服的年轻姑娘眉目清丽,取出块通讯石,俯身拿给亭风看。
通讯石的消息停留在和卿太容三天前的对话中,其中还能看见提及的“疯子”、“傀儡”、“拘魂阵”几个字眼。
巫梧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月羽太危险了。
不能放任他继续错下去。
也不能放任他和卿太容继续待在一起。
有了宗门和师长做靠山,巫梧有底气了许多,跟亭风解释道:“我有事情要和玉谪再当面交代一遍。”
姜爻就没那么好耐心了。
他的寿数真要追溯起来,可以媲美扶余之前第一大宗鸿蒙的建宗之初,只不过苏醒得晚了些。这次皇城也是他来得最早,几乎是在季隋的消息刚传出的时候就到了。
也因此看到了今日国师府前的纠葛。
这只仙鹤身上的掩形符等级之高,连他都险些被骗了去,可不是一个区区前国师能办到的。
别说月羽身上的气息之诡异。
卿太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又招惹了个什么东西?
姜爻眼神冷下,踹开了大门。
然后就看到了姗姗而来的两人。
廊间新挂上的铜铃在夜风下轻轻摇晃,发出清泠的响声,廊外穹空中群星闪烁。
女子似乎刚洗漱过,此刻鸦发半湿的垂散在身后,肩上随意的披着件烟绯华衣,手里提着盏精致的风灯,曛暖的橘色光线淡化了她气质的温凉,目上蒙了锦缎,只留下夜色里朦胧清婉的五官。
手边是温雅冷清的青年修士,素白衣裳扫过地面。
卿太容的“视线”从易青裳滑到秦旌,再到巫梧,以及几个测选局中对上过的子弟。
虽然蒙有薄锦,但那明显不是真的视力有碍的人能有的敏透。没有特意的收敛下,她的修为气息更是提高了一大截。
说被亏待了,实在立不住脚。
作者有话要说:是拘魂阵没打错,竟然还没写到最后,叹气。小小剧透一下吧,宋这个故事结局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