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秋令悄然而至。
这日,久无人迹的祭台旧址终于迎来了外人。
宫里的马车驶入的时候,亭风正练完了今日的功课。少年秀气的小脸上养出了软肉,适应了卿太容的教习强度后,又有力气琢磨其他的事情了,比如掐了新学的剑诀盯紧荷塘的水面,思考今天该抓几条鱼给主人加餐。
不想刚准备下手,水面下的鱼却被一阵突临的马蹄声全部惊跑。
少年皱紧眉头,闻声看去。
就见制形华美的马车前,跳下了个瘦削遒劲的身影。影子穿云将马鞭收起,放好马凳,撩开车帘。
先是一只苍白的玉手伸出,由穿云扶着。
接着露出细白的脖颈。
最后是抱着暖炉,裹在一尘不染的雪裘中慢慢显露出来的秀丽脸庞。
亭风环顾四周,确定的确还刚入秋。
而沈秋离站定后,收回扶在穿云臂上的手,懒懒掀眼,在看清楚周遭比他府上的下人房还要简陋的环境后,眼中顿时浮现出幸灾乐祸的愉悦。
影子跟在他身后。
沈秋离如逛后院般自在,在荷塘、小亭和竹廊前走过一圈,一边走,一边不住啧啧。直到被回过神来的亭风拦住:“什么人?”
“什么人啊。”沈秋离完全没有要把少年放在眼里的意思,也不打算回答亭风的问题,开口就是主人家的高高在上的语气,“那个谁——”
叫什么来着?
影子嗓音平直地接口:“卿太容。”
卿、太、容。沈秋离将这个名字含在舌尖上咬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愉快的记忆,脸上笑意突然变得阴森,问道:“她的屋子是哪间?”
亭风当然不可能告诉一个外人。
但沈秋离眼睛多毒啊,光从少年下意识挡住的动作,就确定了屋子,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你要做什么?!”
亭风握紧了手中剑,要去追,却被影子轻描淡写地拦在原地。
只见沈秋离取出张锦帕包在手上,推开了屋门。
内里陈设简单,窗外的晨光照过竹影,幽幽地落在桌案上。
一张小榻摆放在旁侧。
沈秋离几乎都能想象到卿太容平常跪坐在竹影和案前看书,困了在旁休憩的场景。再走近些,案上杂而不乱地摆放着各色古书和新推演出的法阵图。
青年坐上主位,候着。
另一边。
消遣归消遣,在教亭风练剑之余,卿太容自己也没闲着,几乎是在没日没夜地刷修为。
往最坏了打算,若真是对上了魔君,不说打赢,起码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能撑到季隋赶来救场也好。
当然前提是先找出季隋,给他救场。
而月羽的态度依然让人琢磨不透。
说亲近吧……两人间的防备和诡谲心知肚明,根本没有半点师徒该有的模样。
但要说疏远,月羽这样明显已经辟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却又会每日不重样地为她备好三餐,指点她修炼上的瓶颈,从无藏私。
就像现在。
卿太容站在细风猎猎的山崖上,双目用三四指宽的锦缎遮住,只露出一点线条利落的下颌和脖颈,执剑站在法阵中。
四面是月羽用阵法幻化出的魑魅魍魉,等级比她真实的修为恰好高出个两阶。
而最中心,站的是他的化影。
乌发垂落,银尾逶迤。
卿太容面上神色从容,摈弃杂念,侧目预估好位置,提剑就冲了上去。
……阵眼,死穴,都是真实的。
随着她手中长剑,再次洞穿阵法中半妖的胸口,四面魑魅魍魉的虚影逐渐化去。一场打斗下来,落日已然西沉,山崖上晚霞如烟,山鸟倦飞。
袖中传讯石闪烁。
瞳眸漆黑、美色锋利的少年虚影出现在卿太容的手边。
姜爻连着三个月完全联系不到卿太容,还是从外人的口中,得知她入了前国师月羽的门下。
那能是个什么好去处?
少年本来烦躁不已,却在看清卿太容眼底淡青的瞬间,突然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女子身后,同她看这完了这场落日熔金。
熔金之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
卿太容犯懒,不想用法术,便就近找了个废用已久的旧亭,等着雨停。
没想到雨势却愈下愈大,很快变得珠连玉落似的滂沱。
也没想到布完阵法后由着她修炼的月羽,会再次返回。
卿太容取的位置高,葱郁的山林在下方枝桠纠葛,拦截着看不大清她的身影。却让她能够在寂静的黑暗里看清楚来人。
她看着月羽单手持伞缓缓走来,没提灯,不断惊起的飞鸟在他的身边清晰地蔓延出条道路。
月羽找到了卿太容躲雨的旧亭。
青年肩上搭着的长衣湿了大半,乌发沾了细雨,衬得他妆容侬丽的眉眼更加幽寒,垂首看着她,半晌,嗓音还是冷淡的:“过来。”
随着这一声过来,月羽手里的伞叶倾落大半,遮挡住了旧亭破瓦间漏下的细密雨丝。
卿太容被笼罩进伞面。
这会儿困意倦意消了大半,她看见月羽另一只没持伞的手里,正拎着个不大的食盒。
胃里的空虚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卿太容接过食盒。里面分做三层,依次摆放着热汤、时蔬,并半碟做成了杏花形状的杏花酥。
因为是杏花酥,所以就做成了杏花簇拥盛开的模样?卿太容眸中漾出点笑意,就地一一取出,尝过去。
味道都不错,带着点清冽的甜。
不过这甜有点熟悉,卿太容又咬了一口杏花酥,正要咽下去,却突然反应过来……
那不是糕点的味道,而是从几步外月羽身上隐约传来的,被夜风和细雨淡化了好几层,跟阵法中虚影身上一模一样的,鲜血的味道。
月羽将食盒给出后,就安静地端坐在旧亭边缘落了漆的阑干上,侬艳的妆容掩饰了脸上的苍白。
直到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卿太容蹲在月羽膝前,仰首问道:“又犯病了?”
月羽身上似乎有暗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疼痛,但他很能忍,极少有表现出来的时候。偶尔压抑不住了,也有亭风轻车熟路地将人扶回屋里煎药和休息。
这还是卿太容第一次独自碰到。
月羽指尖掐入掌心,看清楚了卿太容,也听清楚了她的话。
不是平常的疏远和防备,而是含着清软温和的关心,一如……当年。
可他不需要!
月羽猛地转过头,视线落到亭外狰狞的山林拓影,克制住身上的轻颤,冷冷吐字:“没有。”
那就是有了。
几个月相处,旁的不说,意会这事卿太容已经颇有心得。
她指尖触了触月羽袖下的手背。
寒冰似的凉。
这下卿太容不再犹豫,取出脊骨中的本命剑,掐了术诀挡雨,然后将月羽扶在肩上,踏上剑身。
“我说了没有!”
“放开……”
月羽满额冷汗,疼痛之下或者在更长久的怨怒之下,变得连自己都觉得厌恶觉得骄纵,却还是想要挣扎开这些温暖,脱口而出,“逆徒!”
这一句斥责的话出口,月羽脸色陡然变得煞白。
逆徒么。
卿太容对这点斥责没什么触动,闻言也不过敷衍应付:“喏。”
妆容凌乱的青年终于安静了下来。
剑身落地,小院前恹恹地被影子穿云拦住的半大少年瞪大了眼睛,连忙迎了上来:“怎么了?主人受伤没有……他又发病了!”
卿太容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颔首。
然后执伞挡雨,她拾级而下,将月羽送到了小院后新引的泉眼里,用灵力将池水催热,又从储物袋里掏了几把看不出深浅的丹药,糖丸般丢洒进去。
偶有电鸣闪烁,伞面在她侧脸留下阴影。
卿太容候了片刻。
但见月羽落水之后,长睫低垂,保持着被她放下的姿势,曲腿倚靠在石壁上,好半天没有声息。
卿太容丢开伞,抬起月羽下颌,指骨抵进他咬破的唇齿,防止面前的人继续伤到自己,皱眉看着他道:“还这么疼?”
她顺手敲了敲系统。
【你卖假药给我?】
系统瞬间炸毛,否认三连。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这些丹药可是连劈了雷劫的修士都能救回半条命!】
那就是还没缓过神来了。
卿太容眉眼动了动,收回了抵住月羽的指骨,却不想面前安静了许久的人,突然面无表情地回看着她,道:“疼。”
卿太容怔住。
正在这时,旁侧传来幽漫的脚步声。
沈秋离一身雪裘抱着暖炉,身后站着影子穿云和被穿云拎在手里的亭风。看着温泉旁的场景,再准确点说,是看着温泉旁的卿太容,突然笑了。
就是这个人啊。
系统都被卿太容唤出来了,一时也就没有马上离开,看清来人的时候也乐了。这不是药宗那位有名的病弱少爷么,当初在测选上,被卿太容开……场一箭就射出了局的倒霉蛋!
沈秋离面庞秀美,嗓音也是极具欺骗性的柔和低沉,姿态看似谦和,但细听很容易听出其中的漫不经心:“国师大人,新帝有请。”
“另外附赠一个消息。”
“传闻这几日在皇城附近,有修士发现了剑尊季隋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