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太容若有所思,朝更深处走去。
竹门在她身后被夜风刮合,挡住了外面的月辉,一时更显得屋内腐朽冷清。
这点冷清,在她靠近月羽的时候到了极点。
月羽的清醒不过维持了一瞬。
新伤叠旧伤下,胸口妖丹肆虐灼烧四肢百骸的程度,早就超过了能承受的范围。
意识模糊中,他已经连为什么要这么做都快忘记了,却还靠着深入骨髓的执念强撑着,无意识地攀附在卿太容的腕上,呢喃道:“还不够……”
卿太容顺着他:“嗯?”
还不够。
月羽无意识地趋近卿太容的气息,昏沉沉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尾赤红干涩,低低重复着,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还不够痛……”
还不够痛。
不够催生出……
不够!月羽眸中逐渐恨意昭彰。
卿太容没听清月羽呢喃的,不够催生出什么的后半句,但看清楚了他眼中的恨意。
她见状轻笑了声。
卿太容并不在意这恨意,伸出手,将地上的半妖轻松抱起。
太轻了。
卿太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重量,怀里的肌骨更是凉得仿佛捧了捧雪。
就这样了还想要挣扎。
卿太容低头,看着怀里蓦然瞠大眼睛的月羽,看着他震惊之下气怒至极的脸,明明无力极了,仍然宁肯摔落在地也要推阻她,淡唇咬破,渗出血来。
她抱着人慢慢走出房间,走向枯塘。
然后将他丢了进去。
噗通一声。
浸寒的枯塘里溅起大片水花。
青年乌发如藻荇般在水中挣扎着浮沉……好半晌,才狼狈地伏在塘岸边不住呛咳,妆容被洗去大半,露出的眉眼沾水深了颜色,透出几分森戾的冷艳。
还生气了。
卿太容蹲在月羽面前,笑意不达眼底。
她学着吴软姑娘花柒柒口传身授的技巧,本意是玩笑式的幽佻揉弄,但没料到手一滑,成了掐脸。
掐、脸。
卿太容:……
看着手里顿时变得软凶软凶的脸,她有点不忍直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幸亏卿太容还记得目的,压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想要再捏捏的恶趣味。别说,手感还真不错。
这么一打岔,要继续端着冷酷无情的架势就有点难了。
好在面前人新伤叠旧伤的,已然无法好好思考,卿太容压低嗓音,询问道:“你给我做局?”
月羽没有回复,只倦怠地垂着眼。
难道还真是巧合么。
卿太容考虑着,正打算松开手,没想到耳边就传来了杯盏落地的声响。
她闻声看去。
就见亭风站在月光下,面对他们,无措地抬手挡住眼睛。只是少年的指缝留得极大,指后的杏眼比门前的大红灯笼还亮:“你们在做什么?!”
语气听不出是震惊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似乎是发现自己打扰了他们,少年连连后退,摆手道:“你们继续,继续,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卿太容默。
还真是不把她当外人。
和她之前在荒院中对月羽说过的那句,什么也没看到,简直异曲同工。
亭风很快便跑得彻底没影了。
卿太容心下有数,人却有些走神,手上力度一时没控制好,待随即反应过来就立刻松开了手。
却还是在月羽脸上留下了痕迹,又因为他的肤色过于透和白,使得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卿太容摸了摸那点痕迹。
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翌日,天晴。
等月羽彻底醒来,就发现自己衣物已经换过,连身上的伤都全部重新包扎了。
他面无表情地掀开薄被就要下床,眼神却突然一愣……视线落到发尾的玉叩上。久久,才赤足走至竹窗前,越过刺眼的日光,看着枯塘边的女子。
卿太容换了件轻薄的襦裙,持着把圆团小扇,伏在阑干上,正指挥亭风打捞新藕。
“左边,再左边,还有一截。”
“深点。”
“太深了——”
“避开石头。”
今天的加餐全指望这新藕,卿太容的用心天地可鉴,就是力气全点在了督促旁人勤恳干活上。
好在亭风也不计较。
半大的少年顶着卿太容现编的竹帽,淌在被日光晒得温热的池塘里,秀气的小脸上全是肉眼可见的开心,不仅勤勤恳恳地在挖新藕,还逮了最爱的小鱼一起送给她。
卿:啊,加餐食材+1
卿太容十分满意小少年的自觉同时,也注意到不远处的视线,慢腾腾回首,起身,走回到月羽的面前,反问道:“巫梧?”
束了玉叩的乌发柔顺地贴在容色素雅的修士肩后,他今日未上妆,清黑的柔翎在眼底落下小片阴影。
在日光下看着竟有几分明媚。
月羽看着卿太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本就是随口乱诌用来试探他的,见月羽不语,卿太容反而懂了:恢复神志了,顺带忘记了昨夜发生过的事。
这可不全由着她来编排。
卿太容面上的幽意褪去,站在月羽窗前,眸中笑意加深,面上却是叹了口气,似是无可奈何:“师父昨夜意识昏聩,不慎失足落水,弟子没法,才冒犯了您。”
骗子。
月羽眸光平静,看不出情绪。
他猜到在意识模糊的这段时间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但和卿太容不在乎他的恨意一样,月羽同样不在乎她对他做任何事。
何况卿太容是个什么样的人,本该走在既定的路上成为名烁四十三州的雍仪剑主,是如何的凉薄从无弱点,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想到这,月羽原本平静的眸光再次冷下,转身背对她,淡淡道:“无事。”
感知到这瞬息间的变化,卿太容忍不住惊叹:又怎么了。
亭风则是痛心疾首:又怎么了?!
半大的少年抱着刚捡到的莲蓬,都来不及洗净,便三步做两步插到了两人的中间,想拉她衣袖又顾忌自己的手脏,扬起笑脸,打圆场道:“主人,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卿太容果然转移了视线:加餐食材+2
她在亭风缩回去前,先一步拉住了少年的手,带着少年走向灶房,嗓音飘散在身后。
“莲藕鲫鱼汤,清心莲子羹,红烧莲藕鲫鱼莲子煲……”
卿太容都快将自己说饿了。
昨夜的点心果然不扛肚子。
她问道,“想吃哪个?”
回复是全都要。
亭风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吃过凡人的食物,原本独领山头的圆润身材都快要饿成豆芽,听卿太容说完菜名,就开始期待了。
唯一的要求是想留下几粒莲蓬子。
几粒莲蓬子?
亭风:“对,几粒就够了,我想养花。”
亭风还记得卿太容喜欢漂亮的衣裳首饰和花草,这里太简陋了,她一定不会想要长留。
卿太容不知道亭风的小心思,只是唔了声,又拨留了几条小鱼出来,免得少年八字还没一撇的花开出来太单调。
两人将莲蓬子培育在浅口瓷缸里,开始动手处理食材。
新藕洗净切成段。
小鱼洗净抹上香料。
一切都很顺利,可惜心是跟上了,手艺还是差点……
卿太容在弄废了最后一点食材后,终于放弃,和半大的少年一起灰扑扑地盘腿坐在灶台边,对着发笑。
好吧,又是靠辟谷丹解决的三餐的一天。
另侧,卿太容和亭风离开后,竹屋外又重归了死寂。
月羽背对着小窗,坐到案前,素白里衣逶迤落下,遮住苍白细瘦的足踝。而铜镜里的人面目模糊,如樽纸扎的精致人偶,全无……
也不是全无生气。
月羽眼睫动了动,看着铜镜中安顺伏于颈后的玉叩。
淡青色的玉叩被雕刻成了精美的重瓣形状,纤长秾艳,枝叶垂迢,落在乌发上像朵开在枯骨堆里的花。而之前被他忽略了的手边木盘上,留着盏青瓷小盅,盛着熬得软稠的米粥,已经冷了。
月羽冷眼看着那米粥。
半晌,他低首,一口一口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