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太容五感本就敏锐,又靠得近,很容易就感知到了月羽身上压制不住的浓烈情绪。
毕竟她失去的,只是个拜入季隋门下的机会,月羽失去的可是靠近绝美爱情的路子。
似乎也能理解?
只是他们表演绝美爱情的时候,能不能注意点场合。
她还饿了。
卿太容这会儿连叹气都嫌多余,只是在跪坐中不轻不重地抬首。
较一般女子稍显婉长的眉眼,不打打杀杀的时候只显得青黑沉静,淡化了她五官本身的清丽。
卿太容没什么情绪地提醒月羽道:“师父。”
月羽回神。
他收敛好了眼里的幽凉和自厌,取出事先备好的剑穗。
剑穗浑身赤金相间,稍微一动就在日头下反射出漂亮的流光,用的是世俗的名贵材质,编织得精细用心。
虽然和其他峰脉最少也融了中品法器法阵的剑穗没法比,但对自小生活在凡城又已然失势的前国师月羽来说,也算用心。
就是太不实用了。
仙门修士之间互相切磋和杀人夺宝再寻常不过,都是要命的事情,谁会没事挂个能晃瞎人眼的玩意儿在武器上。
没听说过棋差一招。
怕靶子不明显,自己凉得不够快么。
而换了身衣物后,越发显得苍白柔美的青年修士,直到拿出剑穗,改无可改,才一副恍然发现了周围人的惊讶和质疑的模样。
月羽紧了紧还没收回的指尖。
他眉睫低垂着颤动不已,茫然不安地轻声问询道:“是不是很糟糕?”
也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剑穗。
真是……
卿太容不禁想到了路上见过的一种优昙,长在污秽泥泞的沼泽地里,单枝瘦长,重重花瓣雪色明净。
却从上到下都是剧毒,周边全是埋骨沼泽的人兽尸体。
别说,还真挺像。
想到这,卿太容再看月羽,满眼都是朵顶着重瓣的人形优昙,耐性又回来了。
跟朵花计较什么。
卿太容漫漫仰首,看向白衣修士。看他说着不安的话,燃烧着剧烈的情绪,一双柔润的眸里却全是荒草丛生的沉寂,眼角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哀婉。
于是卿太容回他,十分好脾气的模样。
“没有,师父送的剑穗,我很喜欢。”
说着,她也早有准备,拿出了事先从脊骨之中抽取出来的本命剑。
剑身入鞘通体漆黑,笔直薄长。没有半点花纹装饰不说,还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般放在烈日下都看不见丝毫影子。
明摆着是件极趁手的杀器。
偏偏在卿太容接过金灿灿的晃眼剑穗,将其硬叩上去后,剑身顿时变得花里胡哨,赤金色暗纹如荆棘漫布,再无隐藏的可能。
……暴殄天物。
频频朝这边打眼的扶余弟子们,看到这一幕,都在肉疼。
卿太容却看得淡。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多束剑穗少束剑穗也一样打不过。
反而是月羽在认出了卿太容手里的剑后,眼中的神色再次顿住,收藏回袖里的指尖攥得发白,忍不住发颤。
解春风。
当年同它主人一起被封上神坛的利刃,仅仅是换了把剑鞘便堂而皇之地放上。
而本命剑被这样糟蹋。
她为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月羽面上表情缺缺,接着继续道,嗓音艰涩,满是浮于表层的愧疚:“授礼之后,我们会回临邺。”
临邺是大楚的皇城。
一旦回去,除了扶余宗的挂名,卿太容便什么都得不到,这也是其余弟子都极度排斥入他门下的根本所在。
但卿太容思路明晰,腿长在她的身上,还真能拘着她不成?
何况系统已经发布了主任务和副主任务的二选一条件。
主任务,自然是直接解除小世界气运集大成的季隋身上的危机,但说不定下次季隋遇到危险,又会巴巴地将她召回来;副主任务便是另一条思路——气运集大成者危了甚至殒落了有什么关系,再扶一个集大成者不就行了。
月羽看样子就是小世界选择的备选。
所以去这一趟也无不可。
所以卿太容仍看起来十分好脾气,闻言颔首道:“好。”
……依然如此,反应平平。
明明只是为季隋而来,明明被他打断了计划,明明在被他戏弄,在被他苛求,她凭什么还是这么平静?!
卿太容是无所谓了。
月羽却眸光骤地狠厉。
只是不过片刻,他又松开了发颤的指尖,骤地沉默下来,有些恍惚,眼里如荒寂山火爆发后再次平熄。
月羽突然想到。
这还是她的第一次授礼。
他当年的师徒授礼,始于魔物之乱,也终于魔物之乱,为了加固九重塔,在那日被当众破开丹田,剖去内丹。
此后无法修行,自然也不可能再继续后面的拜师仪式。
没有人知道自小亲眼看着父母被魔祟屠戮的他,对捡回自己的师门是何种感情。他们教导他,怜惜他,也不信他,哪怕是心甘情愿奉上了内丹,也还是将他锁到了慎行崖过渡。
一锁就是三个月。
等月羽再出来已经物是人非。
那些人怀着隐晦的愧怍之心,想要补偿,却又明知道无法补偿,便只能远离。甚至连他素日下山执剑行道的时候,偶然救回的几只山野精怪,也因为他无力再提供庇佑而离开。
从那时起,月羽就真的彻彻底底孑然伶仃,再无遮掩回避了。
那是月羽不算授礼的授礼。
而现在,他身侧山风高远,晴空万里。
月羽低头,冷眼看着身前的女子,半晌,还是将苍白的手,虚空地覆在了她的头顶,哑声:“玉谪。”
仙人抚她顶。
月羽的指很凉,也很轻,山风明日又太高阔,卿太容原本虚浮的、没有实感的心神,突然生出点奇异的感觉,就听青年继续道。
“为师赐你字,也祝你,安乐福寿,永偿所愿。”
大楚皇城临邺。
一年四季雨水都多。
夏季尤甚,下起来简直就没完,地势稍低便显得处处格外的湿冷。
而月羽自从国师变成了前国师,便被勒令搬出了国师府。住处也从皇城中心,迁到了废弃多年的祭台旧址附近。
周围人迹罕至。
宗门大阵只能将人送到城里,票卿太容和月羽参加完授礼大典后甚至来不及歇息,便被一封人皇送来的急令召了回去。
而等两人出了阵法,迎接他们的,却除了一个身着道袍,扎着童髻的半大少年外,再无人影。
卿太容就知道所谓“急令”就是个幌子,只是为了把他们早点赶回来。
按理说,月羽也是从大楚圣子一步步走到国师位置的人,多多少少实力和声望还是该有的才是。
得做得多差,才能落到这个地步?
来接他们的半大少年名唤亭风,据说是被月羽捡回家养大的弃儿,也是月羽落魄后唯一还坚决地留在他身边的人。
在看清楚她后,亭风双眸猛地一亮,眼见就要冲向她。
却又在看清楚月羽的模样后,少年短暂地迟疑了瞬间,最后走到卿太容面前,有些局促地和她打招呼:“主、主人。”
主人?
而少年像是不觉得自己的称呼有什么不对劲,艰难地扶住出了传送阵后便再也支持不住的月羽,跌跌撞撞地在前面带路,偶尔停下来回头,确定卿太容跟上来没有。
每每这时候,少年汗水密布的清秀脸庞上,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笑意。
亭风跟在月羽身边太多年,是最清楚月羽处境的,但就算这样,他也没真的想过月羽能将人带回来。
就是受伤太重了。
亭风看着月羽身上遍布的剑伤,几乎能想象到这个人不顾一切的模样,努力加快脚步。
院里他记得还剩有伤药,是他们离开国师府的时候带出来的,没有被那群狼心狗肺的人给搜走。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亭风毕竟年纪还小,根骨不行,这些年来没学到多少本事,根本背负不起再清瘦也已经及冠了的青年。
勉强走出闹市就已经到了极限。
在下一个趔趄里,少年又一次站不稳,狼狈地就要摔倒在地。
被卿太容及时扶住。
半大的少年在她的帮助下站稳了,人却紧张的一塌糊涂。
他比卿太容矮了半个头,仰首望着女子,琉璃般明透漂亮的杏眼里,还有这两天彻夜担忧后的血丝,两只手绞着,不知道要怎么放。
既害怕刚见面就显得太过无用,惹了她的不满。
又知道自己确实是负担不动了,要是不小心摔了月羽,让他伤上加伤怎么办?
最后还是怕摔了人的情绪占了上风。
亭风想着,急忙从袖口里掏找东西,却只找到个有些年头的小鱼头布囊,倒出来里面仅有的几颗饴糖,双手捧着,递给卿太容。
嗓音又沙又甜。
“主人辛苦了。”
卿太容极缓慢地扬眉,眸中的意趣又变成了感叹,突然知道汝南子民为什么总喜欢说什么人以类聚了。
都端着副小可怜的模样。
她随意地捡了颗饴糖丢进嘴里,终于从亭风背上接过昏死过去的月羽,横抱在了怀里,嗓音懒懒道:“带路。”
吃人家嘴短。
果然,亭风一双杏眸见状顿时更亮了。
而嘴里的糖味发苦。
已经放坏了。
卿太容缀在亭风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