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其他看擂台的人怎么说怎么想,正参加守擂的扶余内门子弟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倍受煎熬。
扶余宗讲究的是修炼道心。
宗中铁令,弟子不可自相残杀,若有违背一律赶出宗门。
这样的规矩和氛围下,宗内弟子就算平常真有摩擦和争斗,也绝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斗个你死我活,将对方置于死地。
但这次月羽又明显是冲着巫梧来的。他们可能不清楚月羽和巫梧之间的纠葛,却再清楚不过巫梧的重要性。重要到仙门这么多年来既不敢太过重视干涉,又不能真的不管不顾的地步。
可现在的关键是,月羽他就是不放手啊。
他不放手,不认输,他们还能真把人打死了不成?
太难了。
就这样,千百弟子的各异眼神中。
洗心台上清瘦单薄的人影再次被击中,佝偻着腰捂嘴咳出满手的鲜血,好一会儿,又缓过来,支着把断剑,站在一地浸血的符箓上强撑着站起。
身影苍白孤孑。
遍体鳞伤。
宛如濒死的鹤。
这样反反复复,直到天边最后一抹烟霞彻底湮没于黑夜,终于出了结果。
守擂结束。
染成血人的月羽,已经虚弱到了连靠着断剑都站不起来的地步,却仍旧执着又决绝地攥紧了手中命牌,背着湮没的光,向观战台最高处沉默的女子爬去。
一步。
又一步。
如此漫长,漫长的似乎前路遥遥无期。
又如此短暂,短暂的只需要就这样做,就这样做了。
身侧是几大宗峻然无声的弟子,身后是建筑旷然华美的拓影。
亭台楼阁,古剑长钟。
这一刻,就算再觉得耽于情爱影响大道的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震撼。甚至于隐隐感受到了某种道意。
谁说小情小爱就该不容于世?
他们修道,不就是在一次次磨难中问心、证心么,如果连最基本的面对本心都不敢,又谈何成就大道!
若有所思。
众人看着月羽终于爬到了巫梧的面前,费力地站起了身。
一对有情人终成眷……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安静。
卿太容听到易青裳和同伴没忍住震惊地嘶了声。
而台上,白衣浸血的年轻修士被扇得偏过头去,乌发垂散看不清神色。
动手的女子,巫梧满目通红,则气得浑身颤抖,厉声道:“疯——”子。
巫梧想到什么,又骤然咽下剩下的字眼,无力地闭上眼,嘴唇无声地开开合合。
差点/已经被感动了的各宗修士,哽住:爱情这小东西还是太复杂了。
告辞!
观战台迅速空了一大圈。
而卿太容还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多少波动。
她倒是不大意外,早在认出来月羽就是她初来皇城时撞破的那只半妖后,就对那传闻中的绝美爱情故事连半个字符都不打算信了。
更别说她还看出了巫梧此刻的唇语。
是“放过我”三个字。
喏,多么绝美的,只存在于世人想象中的爱情故事。
卿太容换了个曲腿支颐的懒散姿势,看完了这场闹剧,收回眼,继续悠悠地浏览姜爻刚刚传送过来的策剑名册。
这一边,巫梧出手的目的除了逼月羽主动退步放弃之外,本来也带了泄愤的意思,用的力道不可谓不大,收回手时连指尖都还在隐隐发麻。
成果也很明显,巴掌刚落下不久,青年半张脸上便蓦地腾起了一片鲜红。
他本来肤色就生得极透极白,如今衬得左脸上的巴掌印更加分明,也衬得容色更加隽美单薄。
一点泪痣坠在眼角平添几分哀婉。
巫梧等了又等,却还是没等来的眼前的这人主动提出拒绝。只见月羽沾满血水的眼睫茫然了一瞬,随即压得更低了,转过头来,对她涩涩低语道:“抱歉。”
巫梧闻言,神色变得愈加气怒冰冷,但仔细看,其中又像是藏着丝丝缕缕的惧怕。
她知道自己是走了遭臭棋。
巫梧本想着乔装打扮后趁着入门试炼的混乱,拜入传说中的剑尊季隋门下。哪怕季隋如今生死不知,教不了她什么,但只要有他的名头庇佑,就能让她彻底远离开月羽这个疯子。
却没想到还是被他搅黄了。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个小小的半妖,竟妄想偷天换日?
想到这,巫梧逼自己重新睁开眼,握紧袖中刻有伏妖符的匕首,鼓起勇气,直视月羽道:“放手吧。”
放手?
月羽空茫地动了动眼睫,然而视线所及的山山水水人人,还是梦魇里熟悉又陌生的山山水水人人。
他的确是回来了。
这样想着,月羽低眉倦怠地笑了笑,如羽的长眉下是一双秀美柔润的眸眼,如今低低垂掩着,遮盖住其中的幽暗恨意和疯狂。
下一刻,不及巫梧下定决心。
受伤过重的月羽突然再支持不住,从高阶上无力跌落。
坠落的身影如孤鹤哀亡。
为了不打扰这对有情人,其他人本就离得远,加上前面的层层反转,看到月羽毫无预兆地无力跌落,竟是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忘了去拦。
位于正下方的卿太容反倒是最先发现的。
感知到异常,卿太容敏锐地掀起眼皮,看清状况后随意地掐了诀丢到本来坐着的位置,呈拦截之势。
自己则快速地捞起手边长剑、传讯石及尚未被收回的长弓,意欲避开。
一切很顺利。
除了……被她遗忘在原地的身份玉牌。
只见血色蜿蜒中,被拦截住的年轻修士,跌撞在苍青粗砺的石阶上,沉沉喘息,单薄的背脊弓起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低垂的隽美眉目里,他眼珠子已经转不大动了,却还是朝着顶处的巫梧,固执地再次伸出了手。
命牌碎了满掌,血肉模糊。
发现不妙的卿太容:!
她当机立断一个瞬移就要继续去捞玉牌,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抓到了月羽的手。
瘦长浸凉,像是抓了一把玉质堆砌的浮冰积雪。
触感并不如何好。
简直能冷到人心口上。
尤其是当卿太容徒劳地看清楚了月羽好巧不巧的,还是按上了自己那块身份玉牌后。
她极细微地倒吸了口凉气。
月羽手中碎裂的命牌,与地上卿太容遗落的玉牌一触融合。
紧接着一阵光芒闪烁之后,卿太容的名字紧挨着月羽,出现在了代表扶余宗弟子名册的开山巨石上。
师徒名分,立即生效。
而终于,血衣凄雅的修士像是短暂地回了神,抬起那双冷寂柔翎,望向卿太容,浸凉的指骨青筋微暴,反攥住了她的腕。
众人:……
系统:……
系统:!
【检测到小世界出现气运凝聚的新人物,月羽。】
【开启主任务、副主任务二选一。】
卿太容眸光动了动。
气运凝聚的,新人物?
接下来的拜师事宜就简单多了。
既然卿太容已经入了月羽名下,巫梧自然就不可能再入,最后被分选到了另一位脾性峻冷周正的长老翁笠手下。
简单休息之后是授师仪式。
众人还在担心卿太容会不平闹腾一番,但出乎意料的,除了最初时候同样显而易见的震惊外,卿太容竟然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卿太容和另外数十位新入门的弟子,一起在象征扶余宗门的身份玉牌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又逼出带有神魂气息的指尖血,滴进面前的长生灯。
人死则灯灭。
主持仪式的是第十峰药脉主,当年扶余医脉的小师弟顾横溢,珍而重之地将寄好神魂的长生灯放回主殿。
此后无论门中弟子在何处消亡,扶余当竭力将他们的尸骨带回宗门安葬,立名、申冤,不使英魂孤泊无依,以此为证。
接着是赐字。
三百年已过,这届入门弟子当统属转回玉字辈。
正值晌午,大概是头上日光太过刺眼,也可能是之前发生的一切太陆离,不少通过了测选等待赐字的新弟子,还觉得恍惚。
巫梧也是,不知道朝卿太容那边看了多少眼,直到被新分的师父翁笠打断,赐字玉岚,才勉强稳住心神。
但很快。
巫梧再次猛地瞠大了眼睛。
甚至不光是她,在场的其他修士和宗门长者不论是在绞尽脑汁想字的,还是在整理新弟子名册事务的,业都有所怔愣。
巫梧听见了月羽给卿太容的赐字。
“玉谪。”
玉谪。
卿玉谪。
三百年前以一已之力殉道,破除四十三州的大阵封印,让汝南变得灵气充裕,再不用牺牲修士补天的那位,就字玉谪。
这字也取得未免……
认真计较的话,都过去好几百年了,硬要说旁人还是不能用,也不至于。
但这字取得,未免也太大了?
月羽已经换过衣物,渐次纹绣了墨色青竹的雪袍遮掩住身上的伤势,跪坐在卿太容的身前,神色淡淡。
仿佛不觉得自己起了个多么特别的字。
月羽掀起苍白眼皮,甚至没有去看卿太容的反应,道:“为师给你赐字,玉谪。”
“希望你此后道心明定,始终以天下苍生为重。”
——也以天下苍生为枷锁。
“扫尽人间不平之事,荡绝天下魑魅魍魉。”
——如他。
这一次,可千万千万,不要再让他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