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暮色四合,霜叶低垂。
女子收回手中的引路罗盘,知道自己这次终于踏对了地儿。
只是谁能想到菡萏池里新潜入的魇怪除了嚣张的厉害,趁着这次难得几大仙门撞到一起的收徒盛会,整天里四处蹦跶扰人清净。都被瞄上作为入门试炼的关卡了,还不知道收敛,临到九死一生布的都是场香艳的局。
她稍作准备后,走进荒僻的院落。
头上大红灯笼在暮色中落下阴影。
年轻女子身骨纤长,身上临时换上的繁复嫁衣半旧,眼睛用三四指宽的同色锦缎缠绕遮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线条利落的下颌和脖颈。
脚边跟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回廊不长,卿太容走至尽头,没什么犹豫地推开了屋门,走进喜房,又走近喜床。
映入眼的是铺天盖地的红。
扯绸拉布的房间,歪歪扭扭的双喜,明明小窗紧闭依然在扑打摇晃的黯淡火烛,以及绣床边上安静的新嫁娘。
走得近了能看见的则更多。
卿太容站定在新嫁娘身前。
新嫁娘低垂着头,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交叠放在小腹前,蜷叩着的细长指尖,苍白如死玉,头上皱皱巴巴地盖着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里翻找出来的破旧料子,色调晦涩。
整个儿形容艳俗又诡异。
若只是这样还好,偏偏这场局还织就得纤毫毕现,卿太容感觉到了自己手中的异物和束缚感。
她顺势抬手。
一柄细细的绑了红绸花的喜秤落了漆,随着她的动作,堪称轻佻地将新嫁娘头上皱巴的盖头撩起,随手丢到了一旁。
露出了底下青年一张嫣艳的容色来。
肤色极透极白,乌发垂散,隽美婉转的眉眼用胭脂细细晕染,落在黯淡摇晃的烛火里。
气息浑浊。
感受到来人,他抬眸微微侧首。
随后那精心妆容过的面容,像是被石头砸破沉静的湖泊,骤然浮现出一抹笑意,是那种很容易看出的,曲意逢迎、浮于表面的笑意。
他低声道:“你来了。”
嗓音有些哑,有些涩,笑着,有种奇特的勾人。
……嗯?
卿太容隐藏在锦缎后的眼睛眨了眨,不动声色将视线从他掐细的腰间滑过,最后落到了被锁链贯穿固定在地上的蛇尾上。
干涸撕裂,血迹斑斑。
却在等人。
还在幻境的加持下等错了人。
意识到自己大概率是撞破了什么秘密的卿太容,扶额叹息:皇城子民果然还是太不实诚了,不就是输了场架么,至于把她往歧路上引?
正这样想着,地上跟了她一路的野猫突兀动了,轻巧地跃到了床上。
猫身嶙峋,竖瞳,周身是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色,动作虽轻,在这诡异封闭的喜房里也足够醒目。
然而绣床上端坐着的半妖,却仿若全然无觉。只待卿太容一时没有动静,他脸上那点子浮于表面的笑意顿时更深了,混杂着木然的讨好。
接着只闻耳边一阵锁链晃动的窸窣声响。
他已经拉着卿太容一同倒在了绣床上。
因着动作太大,甚至于青年耳后松松绾起来的乌丝也被扯落,披散了两人一身。
芙蓉帐暖色迤逦。
至于被缠绵的……
等卿太容适应了视野的翻转,蓦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就是这人疏忽拢近的眼角眉梢。
清冷如画。
一点泪痣将坠未坠。
而她的手,正居高临下地放在他单薄的肩头上,手边则是卧了新姿势,正无声瞧住她动作的野猫。
卿太容:……
她指尖颤动,有点棘手地虚折起。
“您这是忘了与迟的约定,”半妖缓慢仰起头,眉眼醺醉,却率先开口,“要反悔了么?”
他面上的笑意依然温顺沉寂,衣衫随动作滑落,露出自己颀长的脖颈。随即右手攀附到卿太容的肩头,向下按压。
动作间,邀君采撷的意味不言而喻。
就是手指太冰。
触在她身上,像是贴了块寒冰。
但毕竟初来乍到,卿太容不好轻举妄动,只能先顺着面前的半妖,安抚地接口道:“没有”。
她撑直抵在床榻上的手臂,尽量拉开两人的距离。
谁知道意外总是半点不给人缓冲。
不知道是她的哪个小细节给了身下半妖错觉,以为卿太容在不满,半妖那双看着醺醉实则空茫死寂的眸羽无意识地颤动,随即缓慢阖上。
与此同时,他手上猛然用力!
不设防的,卿太容唇齿就这样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脖颈上。
肌肤真正相接的那刻,两人同时僵住。
卿太容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微微收敛,垂眼,就要立即起身。
然而起到一半,她动作却突然顿住。
卿太容敏锐地感受到了喜房里细微波动的另一股气息,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而那个存在……
卿太容闭上眼,装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姿态,重新俯身,唇角隔空蔓延过半妖渗血的脖颈,反复辗转,形状痴迷。
就是此刻。
那股气息再次波动!
卿太容猛然睁开眼睛,极黑极深的瞳孔里是碎玉断冰式的静沉漠然,单手覆住床上人的双眸,另一只手反向从自己脊骨中抽出一把制型奇特的长剑,用力劈下!
霎时劈碎了狰狞暴起的魇怪。
魇怪消亡。
摇摇欲坠的幻境迅速湮灭,红艳的新房也显露出了本来的腐朽模样,屋子里阴暗潮湿,几乎不见五指。
眼前所闻所见,一切定屏。
卿太容收好长剑。
而她手下苍白的半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那点浮于皮肉的婉转褪去,妆容侬艳的脸上是近似空白的面无表情。
他顶着被卿太容手掌遮挡住的眼,冷冷地望向她,嗓音嘶哑,质问道:“你是谁?”
嚯,又回到了最初认错人的起点。
卿太容退后一步,从半妖的身上移开了视线,随意胡诌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临安宋汝汝。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亦不会多嘴,这就离开。”
话落她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不妨装乖了一路的嶙峋野猫,这时候又突兀地尖啼了一声:“喵!”
卿太容暗道一声不好。
她几乎是在野猫刚暴起的瞬间,就伸手去抓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攥住了几缕脏兮兮的尾巴毛,卿太容眼睁睁地看着野猫跳起来,就朝着半妖脸上抓挠了一把,然后飞快地窜出了屋子远远逃开。
卿太容:……
她只好扬起个稍微真诚了些的笑,耐着性子解释道:“其实那猫和我,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真的。
可惜这话说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卿太容也不在意面前的这只半妖信不信就是了,只等着他发火,幽幽地思考着要如何将事情抹过去。
她近来的头疼事不知几何,早麻了,也不差这一起。
但还是那句,初来乍到的,最好也不要再多这一起。
毕竟之前明明任务都完成了,又因为未知的剧情推衍漏洞,导致身为气运之子的男主季隋再次性命垂危,小世界摇摇欲坠快要分崩离析。以至于不得不在隔了大半年后,还再次被系统丢回来修正剧情的,也就她这么一个倒霉蛋了。
卿太容等了好几息。
然而被野猫抓挠得偏侧过去脸的半妖,却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新的抓痕叠着他脖子上之前被她磕破的口子,皮肉翻卷、血肉淋漓,看着很是扎眼。
修士又五感通达。
卿太容微微出神,感知到外面在下雨。
刚开始还是淅淅沥沥地落在青砖乌瓦上。偏偏在野猫窜跑出去时候,随着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过去,转瞬变得滂沱。
风声、雨声、雷声越发混乱,感官却不自觉的越是敏锐,回廊上仅剩的灯笼不堪重负,细弱的骨线被风雨扯断,滚落在地。
曲折的回廊瞬间陷入了浓稠的黑暗。
像是面前人的气息。
寒寂。
伶仃。
陷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
大概是相似的蛇尾勾起了久远的回忆,卿太容难得动了点恻隐的心思,朝着床边走近了一步。
但才一步。
原本木然的半妖,却像是如梦初醒般,骤然浑身竖起了尖刺。
他死死地缩向了床榻阴影的深处,朝她凄厉喝道:“滚!”
剧烈拉扯下,布满荆刺的铁链更深地嵌入了受伤的银色长尾,割破细鳞,新鲜的血液很快沿着伤口蜿蜒而下。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在喝出那声滚字后,又骤地平静下来,低垂着眼,冷冷重复道:“出去。”
嚯。
卿太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而在她离开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僵冷寂静的半妖才继续动了。
干涸撕裂的蛇尾化为双足。
细瘦的足踝扣了锁链,变化间皮肤与粗糙的锁链摩擦,又渗出血来,衬得裸露的那抹苍白愈发伶仃病态。
蜡烛早已熄灭。
青年半妖下床推开窗。
窗柩年久失修,一动,蛛丝灰尘便在夜风中纷纷扬起。他也不躲不避,不怎么在意地任由污秽落了满身满脸,只对着卿太容彻底消失的方向久久凝视,冷漠地想,反正也不会更脏了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