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举办摘星宴的,是启云州的守州大宗鸿蒙。
敲定主意后一个月,卿太容和师父宋扶雪以及几位代表扶余宗的长老、弟子,便一同坐上了临近宗门最近的云船前往鸿蒙宗。
船体硕大中空,造价不菲,外雕栩栩如生的飞鹤走兽,靠灵石做为供源,内置百来个房间,由相邻的落、叔、涤三云州共同持有。
同行的除了四大宗门之一的华庭宗外,还有其余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宗门。
势大财粗的比如华庭,独自就占据了十数个房间;普通的像是扶余,三个房间刚好能安排住下;再有些能力出众,财力差点的散修,选择几个拼一起也是有的。
但相同的是都对这场摘星宴背后,堪称一步登天的机遇,充满了期待。
当然期待之余又免不了心思浮动,相互打听和较劲。
特别是扶余宗这次派出的代表,还是个盲眼的少女,简直是天生的话题,前来打听的好几个宗门在听闻消息后,乐不可支。
“扶余宗这是没人了么哈哈哈!”
“天灵根又如何?一介瞎子,也敢前来争锋,也不怕丢脸丢到全汝南去了。”
也有惋惜的。
“可惜了这等天赋……”
几位长老在出发之前,已经被掌门千叮咛万嘱咐过不可惹事,自然不敢懈怠。路上被各种挑衅怜悯,哪怕气极了也不好发作,只硬撑着没让卿太容露过面,就怕她道心受损,出什么意外。
而这还只是在落、叔、涤三州。
就算再不想,扶余众人也清楚,等真到了启云州,这样的质疑只会多不会少。
偏偏哪怕这样小心再小心的,在比试不过才将将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卿太容的师父宋扶雪还是病倒了。
卿太容是第一个发现宋扶雪异样的。
彼时她才参加完场比试,身上沾血的道袍都不及换下,回到鸿蒙提供给来客的屋舍,就发现了陷在梦魇里挣扎不出的宋扶雪。
卿太容简单掐术法净了衣袖。
她抬手解散宋扶雪乌发,指尖揉了揉他苍白冷凉的侧脸,又慢慢抚平他皱缩的眉头。
哪怕在梦里,宋扶雪都像是充满了忧思和挣扎。
卿太容轻笑着,忍不住叹息:宋扶雪怎么就真跟朵娇气的昙花似的了,离了扶余就像离了土壤,一天天肉眼可见的憔悴。
虽然在这么打趣地想。
卿太容手上却稳稳地拧干了温热的锦帕,再次贴到床上睡得极不安稳的青年额头上。
待宋扶雪醒来时已经入夜。
他手捂胸口,瞳眸颤动,仍心有余悸。
好在天色虽黯,房间里却早早点上了盏光线柔亮的烛火,很快驱散了梦魇里的狰狞。
会这么细致地照顾他的,除了弟子别无他想。宋扶雪赤足下地,灭了炉内正氤氲的安神香,重新走回榻边,矮身蹲在地上,看着枕臂入睡的卿太容。
他在弟子面前,少有这样衣衫不整的时候。
但大概这会儿才从梦魇中挣扎醒来,宋扶雪实在疲累顾不上这么多,也或许是眼前弟子的气息太过让他熟悉和安心……宋扶雪乌发披散,里衣领口微松露出玉质伶仃的脖颈,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弟子的发尾。
眼带歉意。
弟子比试这么重要的时刻,他却不能陪同在旁。
没想到卿太容睡意极浅,还是因为这点动静醒来,只是她醒来后还不及说话,便抬手捂嘴咳嗽了起来。
好半晌后她的咳嗽声才平息,放下的掌心里已经布满了血迹。
那血迹一晃而过,随即便被藏进了宽袖,却仍刺得宋扶雪眼睛发涩。
然而卿太容神色不显,贯来散漫温软,像是无事发生,宋扶雪也只能当做不知。
从离开扶余宗后卿太容便没摘下过覆眼的墨锦,宋扶雪这会儿看不见弟子的眼,却也能猜到该是如往常般朝他弯了弯:“师父。”
说着,她又伸出指尖摸索着放到了宋扶雪的眉眼旁,揉弄了好几下。
因着弟子面上全是故作浮夸的玩笑意味,也不显得太冒犯。
宋扶雪由着她闹。
卿太容苦恼的模样维持不过半瞬,便又笑开了,收回手,盘腿支颐望着宋扶雪,闲闲道:“师父眉头都要皱成川字了,就这么不相信弟子能为你取来重舟么?”
这次摘星宴魁首的彩头,是让各宗修士趋之若鹜的神器鸣宁;而名花重舟虽也贵重,但功效只限于拿来作药引,重铸内田——
对于仙门境来说,有这功夫重铸内田,不如把资源留给更有天赋的子弟。
故而除了医脉宗修士外极少有人想要它。好在重舟花开时美得足够惊心动魄,又兼得来不易,拿来充数做摘星宴前十的赏头也不算寒碜。
卿太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它。
这点连扶余宗的长老都不知晓。
但这样的心意……实在是太重了。宋扶雪脑子里一阵恍惚,随着越来越接近鸿蒙宗和禁地,四肢百骸内的禁制也越来越重,越来越滚烫,带动着他每时每刻都像是涸泽的鱼,疼痛疲倦,难以忍受。
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失望的、憎恶的眼神——
宋扶雪从有意识以来,便不断地被身边人灌输自己是为补天而生,直到发现禀赋低劣不足以补天,破破烂烂的被丢弃。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珍重地捧起。
可惜他破碎的并不是丹田,重舟花对他并无效用。
宋扶雪试图扯动唇角,笑一笑,去回应弟子给出的安抚,却没能成功,低哑的嗓音缓而怔怔的:“为师信你。”
在这世上,比相信所有还要相信。
所以阿卿一定要好好的,像这世间每一个子弟那样,骄傲明亮地走下去。
他不值得。
再过了几日便是最后的对决。
扶余宗众人面对比试,早已从最初的如履薄冰,到呆若木鸡,再到飘飘欲仙。充分体会到了掌门周末履当年看到卿太容时,瞎猫撞到死耗子式的心潮澎湃!
那些之前出言讽刺的,更是被直接打脸,再说不出话来。
不过弟子/师妹太优秀了也有烦恼。
扶余修士叹息:唉,作为卿太容师父的宋长老还在养病,几大宗门世族想要挖墙脚的心思都快摆面上了。
而这时候他们口中的宋长老,却在鸿蒙宗禁地。
宋扶雪抬手,无声解开了脖颈上随着靠近鸿蒙宗而愈发刺痛滚烫的禁制。
下一刻,死寂无光的山洞里,他修颀的身骨影子便挣扎着拉长,再拉长……
最后无声变成盘折的蛇尾。
层层银色的细鳞,顺着蛇尾有生命般攀延而上,从腰腹、脊骨,至肩胛、脖颈,最后覆盖了青年修士半张冷清如画的脸,凭添几分妖异的艳色。
同时伴随着的,是他唇边溢出的鲜血。
熟悉的剧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但宋扶雪仿佛个冰雪铸成的雕像人般,除了面色苍白了许多,神色没有丝毫的动容。
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
只待缓过体内这番奔腾的血气,宋扶雪才再次动了,朝山洞更深处走去。
山洞中粘稠诡谲的暗黑浓雾,像是有所忌惮,自动流动至分列两旁,让出条只够宋扶雪通过的狭仄小道。
但像还是不甘心,那点黑雾又试探性地附着在两旁尖锐的山石上,伸出了触角,变幻成荆棘似的尖锐勾刺,深深扎进被纳入的银蛇血肉里。
“嗯哼。”
宋扶雪喘息着闭上了眼,冷汗瞬间濡湿了他侬长的眉睫。
却没有阻止,默认了黑雾的这种行为。
而尝到了甜头的黑雾顿时动作更加急切嚣张,数不清的勾刺铁网一般地落到宋扶雪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他血脉中蕴含的精气。
当然,作为施舍,黑雾也大方地打开了些前路的距离,让留出的小道不至于逼仄到随时都可能触发鸿蒙宗的护山阵法。
片刻后,宋扶雪继续向前,所过之处留下蜿蜒的一条血路。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悬浮于死地的九重高塔。
宋扶雪已经遍体血污。
他仰首看着高塔。
塔上用于封印的内丹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存在,开始疯狂颤动。
而这颤动,终于惊动了守塔的修士。
苍老而恢宏的呵斥瞬间传遍禁地:“来者何人?速速离去!”
宋扶雪未离去,反而抽出了长剑。
另一边,比试场上乱成了一团。
本来最有望夺得魁首的弟子卿太容,却在比试临开场的时候不知所踪。组织摘星宴的掌事久盼不来人,只能按规矩行事,取消了她的参赛资格。
山洞外,卿太容从容地踏入面前的黑雾。
找到了。
卿太容眸光含笑。
有宋扶雪的娲蛇血脉滴落在地作为牵引,藏于幽冥诡途的禁地终于得以现世。
对比原著,剧情进行到这里其实偏移了不少。
比如原著里,扶余宗因为宋扶雪为了给女配续命,盗取了扶余宗本就稀薄的仙脉,导致扶余宗元气大伤,并没有派弟子参加这场摘星宴;比如这时候宋扶雪已经被扶余剔骨逐出师门,又被女配各种陷害,早早坠入了泥潭。
但现在的他,却还是扶余宗冷清而不染纤尘的医脉长老。
不过仔细想想,现在的情况反而更好!
如今的卿太容和宋扶雪“师徒情深”众所周知,宋扶雪为了卿太容甘愿冒险,短暂地取回内丹,用自己的血脉为她重塑沉疴的筋骨。
如此,卿太容只需要易容后躲在山洞里,伏击重伤归来的宋扶雪,就完全能既抢走他的心头血,又能嫁祸给他自己,避开所有的嫌疑!
妙啊。
少有出面的系统亢奋得不行,忍不住撅着屁股在卿太容耳边叭叭叭:“就在这里,这里是个死角,绝对不会有人注意的!心头血要等他吞回自己的内丹才有效果,对了,还有易容别忘——”
系统抓狂:“欸,你别再走了呀!”
卿太容充耳不闻,继续深入。
而两侧山石上攀附的黑雾正食饱魇足呢,没想到就又嗅到更加美味浓郁的灵气,眼看着要复制刚刚的操作,化做触手向卿太容蚕食而去。
不妨被女子一个眼神扫过去,磅礴的势压犹如实质,黑雾顿时消停。
但黑雾认怂了,不代表卿太容就要一笔勾销,她沉吟片刻,尾音远远地缀在身后,听起来好脾气极了。
“动了宋扶雪多少便寻机会双倍还回去多少。若少一分一厘,喏,就灭一族一城吧。”
她寻不了区区魔气麻烦,还寻不了魔气背后的魔城麻烦不成。
……剑修,蛇尾,内丹。
现身的几位修士很快明白了来的是何人,其中一位面相清矍威正的老者,语气稍微缓了缓道:“明渡,回去吧。”
宋扶雪持剑沉眉:“师伯。不带走内丹,弟子不会回去的。”
清矍的老者身旁,同样白发苍苍的修士忍着怒气:“明渡!”
“内丹离塔,封印一破,里面的魔物肆虐人间,你可担得起这责任!”
“你何时变得如此自私了!”
话一出口,修士也知失言了。毕竟当初明渡也是不输于明夷的天之骄子,若不是为了镇压住摇摇欲坠的九重塔剜出内丹,他何至于变成世人口中的废人,忍受无尽的煎熬。
自私?
宋扶雪愣了愣,从未想过这个词有一天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但他们这样想,其实也好。
宋扶雪想,就当他全是为了自己。
他心甘情愿,并无怨念。
如此交谈的时间,内丹已经挣脱了高塔,漂浮在宋扶雪的胸口,融入进去。宋扶雪恢复人形,语气重归淡漠:“出手吧。”
噗——
是长剑骤然刺入血肉的声音。
宋扶雪空茫地动了动被汗迹、血迹濡湿的眉目,转身看向背后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看着她青黑幽定的眸色。指间的长剑因为失力晃了晃,跌跪在地,后知后觉才感受到了胸口尖锐的疼痛。
但这点疼痛完全不敌心中的茫然无措。
是的,茫然无措。
哪怕眼前的卿太容,手持血淋淋的刚穿透了他的剑,一切事实明明白白,无可辩驳,宋扶雪生出的仍是茫然、无措,和某种莫名的惶悸。
“明渡?!”远处有修士的暴喝声传来。
宋扶雪混沌的神志清醒了点,下意识徒手握住穿透胸口的剑,苍白的唇色无力开合。
卿太容在此情景之间,还有闲心俯身去听宋扶雪要说的话。
走。
宋扶雪强撑着将卿太容手里的剑从身体里抽出,快走!
卿太容当然不会走了,虚揽了揽失力的宋扶雪,将他抱起,倚放在山洞壁前,笑得浑不在意,自问自答道:“孽徒?”
“是了。”
“步步为营利用师父的心软和天真,来取走师父的心头血,盗取九重塔,弟子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呼。”
卿太容取走剑上的心头血,执剑站起身,看向最先追来的清矍老者道:“师祖。”
她又微微歪首,笑意幽佻地看向紧随而来的另位修士:“云长老。”
“您不会也要怒斥玉谪自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