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画雪讲故事的一耽搁,等两人起身夜已深。
这个点还跟去师长的屋子,要求学点什么的就显得不合适了。卿太容抱着被褥起身,朝宋扶雪拜别后,扶着仙鹤走回了不远处自己的房间。
但白日里才睡过,她这会儿没有睡意,于是假寐片刻,待宋扶雪该睡了后,便搭了披风起身下榻。
跪坐在从小窗外透进的雪光里,卿太容闭上眼,用手指缓慢摩挲过身旁书架上的书卷。
修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对万物和灵力的感知臻化极致,仅仅是表浅的碰触,都能隐约捕捉到写书读书之人留下的痕迹。
这些痕迹,有时候是残余的术法和灵气。
有时候是强烈到外溢的戾气和悲喜。
也有时候也如书写阅览之人的心境,澄明干净。
算是卿太容惯来常用的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摩挲半晌,从书架上抽选出一本气息朴旧澄净的古书,正准备翻开,就蓦然听到了敲门声。
噔,噔,噔。
是如来人一样知礼得宜的力度。
“……”
诡异的,竟与昨天她半夜去敲门打扰人的事情有些重合的意味。
卿太容起身,打开门,面上露出惊讶又孺慕的表情:“师父有事情?”
宋扶雪低首,看着门槛前半大的少女,和她手里握着的书卷,眼神动了动。
他本已经准备歇下,结果注意到了隔壁的动静,只以为少女是初来乍到,从小娇养,才使得如今夜深了还不敢一人入睡。
没想到开门看到的,竟是眼盲而好学的少女,在试图单靠自己查阅古卷。
宋扶雪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当年被师父捡回宗门悉心照料的日子。眸中的清冷软化开,染上了几分愧疚,一手拿起书卷,一手将少女牵到床榻边,为她细细围好被褥。
屋内同式样的长明灯,业已点燃,灯火通明而温热。
青年修士犹豫了下,俯低身子,松挽的长发散落,视线与少女平齐:“你已入我门下,此后万事该由我照拂,无需独自逞强。”
卿太容闻言怔了怔,随后布帛后的眉眼映在烛火里,无声弯起。
下一刻,她手边备用的披风,已经顺势搭在了面前的仙长肩上。
然后在宋扶雪略有意外的抬眸中,卿太容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并转开话题,提出了她拜入宗门后的第二个要求,指了指宋扶雪手中的书卷道:“那师父可以帮我念读一遍书中的内容么?”
“可。”
最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卿太容已然没了印象。只觉得醒来的时候,脑子里都还残余着宋扶雪坐在床边为她授道,念读医籍时的不疾不徐的低柔嗓音。
不多久,随着深冬更近,大雪彻底封了山脉。
按照宗内往常的规矩,扶余宗大多外出布道的弟子,这时候也大都赶回了宗门,继续闭关,专注于己身在术法和剑道上的修习。
而人一多,小道消息的流通自然也多了起来。
于是宗门上下很快就都知道,医脉素来独来独往的长老宋扶雪,收了一个禀赋卓绝的天灵根弟子。
少女目盲又病弱,却婉拒了掌事关于让她和其他同龄弟子一同修习互助的建议,极少下山,每每扶着她那只指路的胖仙鹤,亦步亦趋地跟在医脉宗长老宋扶雪的身后。
然后等宋扶雪给其余弟子换药的时候,她就跪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为师父温一盏茶,偶尔逗弄仙鹤。
虽然从不自怜自艾,但也全然没有半点天灵根该有的样子。
让人惋惜的同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
宋长老多沉闷的人啊。
不说其他峰脉的弟子了,单医脉自己的弟子,都觉得宋扶雪为人疏离又冷清,平日里哪怕同住在一座山上,除非必要也极少和他碰面和往来。
这么个人,怎么可能照顾得好自幼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姑娘呢。
医脉原先最小的师弟顾衡溢入门比卿太容早些,自觉有照顾后辈的责任。见状早早地打听好了宋扶雪的日程,然后趁着宋扶雪外出,独留卿太容在顶峰的机会,悄悄去看望少女。
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个医脉的师兄师姐们。
和顾衡溢不同,被世事毒打过的师兄师姐们想得更深远些。考虑到卿太容的病弱,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就认了死理,坚持要入宋扶雪门下,却都一致认为这样不行。
哪怕不在乎糟蹋天赋。
提高修为也能更好地续命啊。
但大家也不好直接明说打宋长老的脸,于是只能跟在小师弟顾衡溢的身后,有意无意地朝着卿太容描述着高深修为的好处。
什么抬指间移山填海、摧枯拉朽啊,什么少年意气谁与争锋啊,甚至连逆天改命都不是不可能。
然后委婉地提示卿太容可以考虑考虑下山勤加修习,为大道事业添砖加瓦。
唔。
卿太容还真没想到这茬:自己好好走任务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原来是这么的不思进取?
而她,并没有要反思和改正的想法。
卿太容跪坐在四角燃了炭火的房间里,耐着性子听着。
大师兄见少女没有反感的意思,顿时讲得更起劲了,抱着自己心爱的长剑侃侃而谈。
谁知道讲着讲着,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衣角。
打断他思路!大师兄气恼低头,就看见老三易青裳在朝他示意,他不耐烦地顺着女修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提前回来的宋扶雪!
“嘶——”大师兄猛吸口凉气。
其余弟子反应也差不大离。
宋扶雪大致能猜到来人的目的。没有直接入门,而是绕去了后院处理刚带回的草药,接着又去灶房熬好米粥,他这才掐诀褪去身上寒意,端了草药和米粥走向屋子。
其他人已经悄悄溜走。
透过小窗,宋扶雪能看到卿太容正独自坐在案边,专注地用手指温习着白日里新制的竹简。气息同两个月来别无二致,看不出一点的焦躁和动摇。
宋扶雪收回视线。
而卿太容听到熟悉的铜铃声响,放下手中书简,看向宋扶雪,微微一笑:“师父。”
宋扶雪颔首应下。
他跪坐到卿太容身旁,端过新鲜调制好的草药,解下少女眼睛上缠缚的细布。
片刻后细布落下。
露出少女一双婉长秀致的眉眼。
……明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眉目却青山远黛般的意感幽定。只是清黑的瞳眸近看像是蒙了层薄纱,并不聚神,又教人看不太清里面的东西了。
宋扶雪敛眉,继续为少女换药。
半晌后,他似是随口一提尽量道:“若你想要下山去——”
卿太容闻言,抬了抬被宋扶雪覆盖在掌中的眼睫。
宋扶雪掌心被扫得痒,停下话头,听少女出声问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不是。”
就算宋扶雪此前未曾收过徒弟,也知道卿太容作为弟子,是何等的让人省心和聪颖。
但也正因为此,她更该接受更好的教导,而不是跟着他一个如今丹田破碎、经脉俱毁的废人,在这山上浪费时间。
这样想着,只见青年重新动了。
他指骨颀长瘦削,抓住沾湿过药水的细布绕过少女的长发,在她脑后不松不紧地打上花结。
宋扶雪宽大的衣袖垂低,整个人在长明灯橘色的光下显得柔软而沉静,嗓音如是:“你的师兄师姐们说得没错,人心易变。你现在觉得山上百般好,不代表有朝一日真的不会觉得这处寒寂无趣。”
卿太容幽定的眉目被新缠缚好的药布遮去,望向宋扶雪:“师父也觉得我日后会后悔?觉得我不思进取,在糟蹋天赋?”
宋扶雪换上米粥放在卿太容手边,动作间腕间铜铃轻晃动。
他淡淡陈述道:“你不会后悔。”
青年修士的语气轻描淡写而笃定。
两个月的相处,并不足以让宋扶雪完全看清这样一个命途不顺又心性禀赋皆上乘的少女,但也足够他看到卿太容身上的某些特质了。
少女心志明定,不是会轻言后悔的人。
至于另一个问题……
宋扶雪似是短暂的思考了下,接着继续道:“你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天赋也只是天赋而已,如何使用皆是持有者的自由。既无伤天害理,便没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
“为师希望的,只是你能好好的,然后走自己想要走的路。”
天赋也只是天赋而已?
希望的,只是她能好好的并且走自己想要走的路?
卿太容没想到宋扶雪会说出这样番话来。
要知道纵观原著,造成宋扶雪悲剧的源头,莫过于他的怀璧其罪,一生被天赋和苍生所累,不得摆脱不得善终。
但看着眼前不再只存在于笔墨的真真切切的人,卿太容又好像对宋扶雪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这样想着,卿太容原本公事公办的意兴阑珊,多了些莫名的昂扬。
改主意了。
卿太容起身,合掌抵于前额拜礼道:“弟子明日会全力于修行。”
顿了顿,她嗓音变轻,仔细听甚至有些幽佻的意味,并不如何郑重其事,却是道:“我也会守护师父一直好好的。”
若非山顶夜色太寂,宋扶雪都未必能听清楚。
但这又确确实实是宋扶雪此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