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动作偏离得太远,就是记不住要素,再不就是相互弄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虚礼,竟硬生生让卿太容学了大半个夜晚。
等宋扶雪教完,就发现天已经快亮了。
而病弱的少女面色也现倦意,这下终于用对了动作,抱着被褥下床后,便朝着宋扶雪拜别。
睡饱了的胖仙鹤也从角落里走出来。
仙鹤候在少女手边,抖了抖自己肉嘟嘟的翅膀,发出羽毛摇动的簌簌声,又用喙顶了顶她的手。
卿太容会意,将手里被褥放在仙鹤背上,随后用细长的指尖揉了揉仙鹤的脑袋,以资表扬。
仙鹤被揉得舒服极了,仰颈亲昵地蹭了蹭卿太容后,带着少女慢慢离开。
一人一鹤,才见面没两天,就配合得十分默契,看着俱都端雅娴静的姿态。除了走到门前时,少女身上突然发出了一阵与步伐极不匹配的肚子响声:咕噜咕噜。
宋扶雪默。
卿太容背对着宋扶雪,握着打开的门,也默了几秒。
随即她转身,对着看起来就不染纤尘的师父,轻声道:“师父不必烦心,在离家前,娘亲已经让厨娘教过弟子厨艺……”
两刻钟后。
卿太容坐在了热气腾腾的房间里。
面前是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素炒淮山、清蒸鲈鱼、刚熬好的盅归枣鸡汤,俱都放在她随手能夹到的位置。
宋扶雪卷起沾了灶灰的衣袖,露出冷白细瘦的腕骨。
腕骨间系着一截簇新的普通红绳,穿过枚不知道宋扶雪从哪里翻找出来的精巧铜铃,在他动作间微微脆响。
为了更好地融入人设,卿太容有意识地弱化了自己的五感,然后就听着铜铃声,由远及近顿到了身前,伴随着什么东西刻意落到桌上的响。
她便知道,是宋扶雪正在布碗筷。
随后宋扶雪手稍稍收回去了些,点了点她左手边一处,言简意赅道:“鸡汤。”
移了移,下一个:“鱼。”
再下一个:“淮山。”
卿太容于是无需继续外放神识,便清楚具体每样菜的位置了。
她首先夹了筷子鱼肉尝试。要知道宋扶雪看着年轻,其实入道已久,早就辟谷,卿太容本来没对他的手艺抱有期待,但没想到味道竟然意外的不错。
鱼刺也尽细心地挑去。
所以原著里形容宋扶雪琉璃心肠,还真是没说错。
不过卿太容更在意的是另一个点。
她咽下口中鱼肉,没再继续夹菜,反而突然放下碗筷,朝宋扶雪伸出了手,摸索着,似乎要做什么。
宋扶雪没看懂卿太容的目的,便静坐在原处未动,由着少女轻而缓慢的地移动落到他衣物上的指尖。
从挽起的袖口,到腕骨。
摸到宋扶雪腕上铜铃时,她的手微微顿了下,接下来继续从掌侧摸到指骨。
最后停在了青年略有渗液湿黏的掌腹。
看薄茧的位置,的确是一只修道之人会有的手。卿太容思索道,所以还真只是巧合,宋扶雪才刚好做的是几道姑苏城的名菜?
姑苏城是卿家在凡人境的所在。
而站在宋扶雪的视角,只能看见少女蓦然安静的脸。
落到掌腹的的指尖稚嫩温热。他少时下山游历,听说过些汝南凡人境的事情,据闻那边官家女儿教养精细,心思敏慧善感。
宋扶雪不想少女多思劳神,于是握起了掌心,收回手道:“无事。”
无事?
卿太容蒙在布帛后的眼睛,诧异动了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扶雪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但没关系。
卿太容随即就低首,重新寻着轻颤的铃声抓回了宋扶雪的手,朝着伤口,并无实质作用地吹了几口气。
微痒。
身为医脉长老,宋扶雪本该要纠正弟子这种徒劳吹气的习惯。但毕竟面前还是个半大的少女,且自小病体难支,为了活命不得不孤身离家,重话又说不出口了。
宋扶雪只能由着卿太容吹完。
就两人这会儿折腾,小院内的胖仙鹤已经吃完了仙人投喂的小鱼仔,只觉得鹤生满足。
就是一时忘了节制,吃得太撑,它本能的腆着圆鼓的肚子进了屋子,趴到少女腿上,就想要求揉捏。
结果卿太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下一瞬,它就被素来冷清寡言的仙人拎到了自己面前。
仙鹤:??
卿太容又动了动眼睫,望向宋扶雪。
宋扶雪没做过人的师父,但并不耽误他看过旁的师父是如何教导子弟的,他侧开脸,稍稍正了正语气道:“食不言寝不语。”
饭菜都要冷了。
小姑娘体弱心软,仙鹤又贪玩,继续闹下去还不知道何时才能休息。
这样想着,宋扶雪看了眼掌心下欲要挣脱的仙鹤,依旧是轻飘飘的眼神,仙鹤却马上老实了,鹌鹑似的缩着翅膀。
没了打扰和浮跃的心思,卿太容也确实饿了,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完了桌上的鱼和淮山。鸡汤喝了大半,剩下的温在炉上,晚点可以继续喝。
吃饱喝足后,就该做正事了。
宋扶雪身为扶余少有的医修,担负着为全宗门打架斗殴的弟子们,贴狗皮膏药的活计。又为卿太容备好午时的粥饭温到炉上,便下了山。
卿太容留在住处补觉。
大概是受了修为压制和昨晚熬夜的影响,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再次入夜。
醒来时炉子上的粥菜还温着,但毕竟熬得太久,味道已经变得不那么好。
卿太容勉强地吃了几口后,估摸着宋扶雪收工的时间,又抱着被褥去了隔壁。
等宋扶雪回山,看到的就是抱膝坐在自己门前的少女。
她头顶上方,褪了色的灯笼还在细雪里无声摇晃。
休养过一天后,少女的脸色比之昨夜病态的白多了些血色,只人仍就瘦瘦小小的,像是随时都会化在身旁的积雪里。
看上去,有些可怜。
宋扶雪敛低眉眼,无声地掐了个诀。
卿太容先听到铜铃声,才骤然感知到廊上的风雪突然停了,抬首就注意到了宋扶雪掐的术诀。
只是这风雪停的,实在不是时候。
她本来正低着头用捡来的枯枝,借着飘雪在地上画些东西呢。眼看着只差最后一笔长剑了,却顿时没了新雪,也就没得画了。
卿太容放下手中枯枝,状似刚刚才发现院前的年轻仙人,等着他过来领她进屋,仰首轻快地唤道:“师父。”
只是没想到宋扶雪应了声后,竟没有马上离开。反而迟疑了几个呼吸后,紧接着坐到了她的手边,认真地看起来了她的画。
卿太容顿住。
……现在再催人赶紧走就有点刻意了。
画的是一个房子和两个人?宋扶雪知道自己性子冷清疏离,惯来独来独往,常有弟子私下说他不好相与,他也确实不善与人来往。
宋扶雪指了指地上的画作,腕间铜铃随着动作脆响,试图和徒弟闲聊道:“这画的是什么?”
卿太容没有马上回答。
待惯了虐恋情深的修罗场,总结既往经验就很容易发现,为了体现故事的戏剧性和人设的复杂性,越是被原著描述为“傻白甜”的角色,通常黑化之后,内核就会变得越极端。
就是不知道那些人口中的甜宠文,里面的角色会不会也是如此?
卿太容原本对温柔无用的宋扶雪式人物,并无多大兴趣。
这类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物,还指望着去救苍生,在她看来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哪怕没有女配的掺合,结局也注定不会多好。
原著里为了逼他堕魔,废了极大的功夫,让女配将他虐了又虐。现在换成卿太容成了那个女配,她只觉得画蛇添足。
不过,这也并不妨碍她顺手布些伏线,当做日后的催化。
如此想着,卿太容已经又动了,捡起手边刚刚放下的枯枝,又指挥胖仙鹤拱了把雪覆盖上去。随后用枯枝在地上的两个小人中间拉出长剑,勉强地补完了整幅画作。
边画,她边娓娓道。
“画的是凡间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
“农夫与蛇。”
“相传在桃源中隐居的农夫,有一日看见条争食失败、正濒死的毒蛇,生了恻隐之心,将它带回了家里。”
“不仅给它治伤,给它吃的,还在它畏寒动僵时,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它。”
“可惜毒蛇就是毒蛇,本性难移,在冻僵的身体重获灵活的第一时间,就妄图反口去咬农夫。”
“结果被农夫捉住。”
“其他人都劝农夫立即杀掉毒蛇,可农夫见毒蛇好似有所悔过,再次心软了。接着就没那么好运了,毒蛇在农夫的照料下,继续寻找机会,终于咬死了他。”
“不仅如此,它还在农夫最珍爱的桃源中肆意妄为,见人就杀……”
“让桃源最后沦为了人间地狱。”
如果后面你发现,你所有的悲剧,全部是都我有意为之;如果你知道,这场相遇,从最初开始就织满了欺骗与恶意。
而你,本可以提前规避开这场悲剧。
宋扶雪,你还会怎么选呢?
卿太容讲完故事,就支颐侧首,望着身旁的年轻仙人,问道:“师父,这位农夫是不是很愚蠢?”
“大家都说,他该在毒蛇本性暴露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杀死它的。”
而刚听完新徒弟讲完阴间故事的宋扶雪,闻言面色有些细微的古怪,却还是尽量语气客观地陈述道:“愚蠢与否,都是农夫自己的选择。但因己害人,他确实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