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皓舒
"如果可以选择,你宁愿我说谎,还是坦白?"
滞留在候机室里,光子的耳边响起了这句话,麦侬涣散的眼神从沙哑的声音里探出来。
"我宁愿你说谎。"
得到这样的答案,麦侬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
"走吧。"
麦侬把手上的纸扯下一半递给光子,歪歪斜斜的。两人便消失在夜色里,分头筹备五日之后的殉情。
这画面,是光子脑中最为闪亮的瞬间。按照她的习惯,是不会让一件事情模模糊糊地搁置下来的,她需要清晰的思路和确定的结论,最后做出决定,珍藏或者丢弃。这种惯性敦促着她赶紧处理。
透过玻璃窗,光子可以看见客机的尾端,在台风天的雨水里浸泡着。透过玻璃窗,麦侬也可以看见决绝的光子,在台风天的雨水里浸泡着。
他攀在候机室的外围,变色龙一般失神。
那个寂静的夜晚,他们将清单上所列的物品一样样装进书包里,他们将舍弃这个世界,舍弃亲友的电话号码,舍弃硬盘里的音乐和床上的公仔,只带着充足的食物,度过世上的最后的几日。他们取出了下半学期的生活费,去一家三星级的宾馆开了一间单人房,说,住五天。
他们准备了五天的食物,按照计划,五天之内都不出门,按照计划,他们要在第六天早上日出之前死在那儿。他们要在沐浴后穿干净的衣服,服药,拥抱在一起,被人发现的时候没有血污。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一起买下的衣服,那些可以走在阳光大道底下的衣服,会是他们简易的寿衣。
他们面对面躺在床,模拟着离开的姿势。麦侬眼中的光子,目光是笃定的,面容却有无处躲藏的激烈。
"我宁愿你说谎。"这话从光子口中说出来,麦侬的悔恨便麻麻地从脚底往上爬。这个要和自己一起去死的女孩,因的是爱,是么?是的,光子会一口咬定,是的,只有爱才会让人做出疯狂的事情。那么,那么还没有疯的时候,我们又是什么呢?
一年前他们在图书馆的工具书库相遇,备考的冬天显得过分艰难,他们都是需要好成绩的人,为自己的将来一步步努力不曾懈怠过。麦侬听到光子的嗫喏才抬起头来,听到麦侬想要强忍住的笑声光子也抬起头来,诧异带着点反感,因为麦侬当时的表情有点讥讽的意思。而他越是想解释,越是笑得厉害,摆着手,皱着眉。
"没别的,真的……没别的……"
光子狠狠瞪了麦侬一眼,抱起手中的大字典就转身离去。
"哎……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笑你……"麦侬追过去。
"无聊!那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
"你自己?"
"是啊,我查字典的时候,也会一边唱字母歌一边翻书的。只不过我都在心里唱。"
"这不还是讽刺我吗?我唱出声来怎么了?我不唱就是查不到,怎么样?觉得幼稚可笑是不是?"
"不是,是纯真可爱。"
麦侬不是油嘴滑舌的男生,他数十年缄口不语,就等这一刻出现。可他大男孩羞涩调皮的表情还未散去,光子就揪住他的喉咙,要他和她一起去死了。
他们买了烟,买了酒,坐在床上学着抽、学着喝。每天都吃烫手包的比萨快递和零食,让天杀的健康食品滚蛋,电视机24小时开着,浴缸的热水24小时流着,就这么几天了,还能怎么挥霍呢!
他们封闭在两人的世界里面,他们可以衣冠不整,可以高声大笑,可以把酒洒到对方身上追逐打闹,棉被沾湿也不在乎,与皮肤微弱地浸染着。光子甩动一头长发,缎子一样的黑发,抽打麦侬的胸膛。困倦了,便靠在一起,昏睡,却是醒的姿势。在麦侬的怀里,光子是一把提琴,被呜咽地抚弄,却看不到麦侬眼中的泪水。棉被在夜色里继续发酵,倒计时引发的悲情,没有谁能够阻挡,在酒精和烟雾里声势浩大地扩散。
几日时光,他们笑得太多了,笑得人仰马翻,以至于不笑的时候嘴都摆在笑过的位置,面容成了空白,被阵阵模糊的疲倦所取代。睡睡醒醒,思维走失在没有雏形的梦境里,他们预支生命的欢愉,却省略艰苦的跋涉。
第五天晚上,光子义无反顾地准备好了一切,麦侬却反悔了。
"你看重这个仪式,胜过我。几天的时间如此度过,你却没有丝毫地改变。你不该拖到今天的,那天晚上我们就可以跳江,在我清醒过来之前,一切都可以简单结束。现在,我放弃了。"
半年前,在他们的感情日益坚实的时候,不免谈到更为深入的话题,谈到各自的"前任",这是麦侬不愿触碰的区域。光子不依不饶地追问着,就只好说了。
"有啊,不过只有一个。"
"一年前的事了,不提了吧……"
"也没有什么,就和大街上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样,做庸常的事。也和所有人一样,庸常地分手。"
"为什么分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提出来,就分了。有一个人想退出了,就没有意思了。"
"你非要把话说成这样吗?"
麦侬闪烁的言语,显然令光子感到不妙,可她当时没有继续追问了。原本,她不那么在乎的,原本,她只是简单期待麦侬说些好听的,暖一暖这个狭长的黄昏。情爱中的女子一如肥沃的土壤,落什么种子就生什么根,不论温婉的还是恶毒的。
"她是什么样的人啊?"去上自习的路上。
"中文系的?"就要道别的时候。
"有照片吗?"等公交车的片刻闲暇。
"其实谁都有过去的,没什么嘛……"公交车上夹在人群里。
麦侬越是不开口,光子就越是好奇,甚至不惜讲述自己的前任作为诱饵,几个星期过去了,一点都不奏效,光子忍不住了。
"想到她,心里还会痛吧。"
"……"
"会吧?"
"你不是说,谁都有过去么?别提了好吧?"
"我是说过,可是每个人的过去不一样。"
"但是都已经发生过了,不会再回来。"
"所以很惋惜是吧?"
"别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储存记忆的方式。"
"就是一边跟我谈情说爱一边怀念她么?"
"别这样……"
"别说别这样!好像是我挑起事端一样!"
"别……只不过,我没有那种习惯,如你一样,把你之前的男友说得一无是处,我不愿在回忆的时候看见满眼的荒芜。"
"否定过去就是肯定现在,你怀念过去就是对现在不满。告诉我,她有什么是我不能给你的?"
麦侬再也没有说话。他被光子的肯定和否定搞晕了。
光子不是耍脾气,不是故意找茬,表面上看起来蛮不讲理的她,心里面也有小鬼在乱踢。这个时候她已经认住死理不容劝慰了。
我有错吗?我几乎将从前经过的男生通通抹去,把全部心思都交给你,可是,你却不能如我一样。我甚至没有要求你爱我更多,可这基本的平衡,我们都不能维系。
好,就算这个道理是真理,也是一个简单的真理。但是时日久了,真理也会摇身一变成为鬼魅,复杂的鬼魅。
光子很快展开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不见面,不接电话,不上网,并且打乱常规的出行时间,整个人神出鬼没,麦侬通过光子的室友带话也不奏效。不过最终还是会撞见的。尽管光子也知道这一点,但是闹情绪却不可省略。她正在孜孜不倦地砌一堵墙,把自己砌在陋巷的底端。
"怎么了呢?我们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了突然之间?"
麦侬这样问,她更生气。
"不理解是吧?你不理解我有多痛苦,这很正常。因为你不曾到达那个深度,我爱你的深度,我的痛苦在那里,你却以同样的深度祭奠你的回忆,你好残忍。"
"也许让你理解我很难……"
"好啊,我们互相都理解不了对方,还整天缠在一起,多可笑啊。"
"要我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对你的爱!"
麦侬的头发散乱了,喉咙里发出所沉闷的声响。
"……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你,对生活怀有不可化解的遗憾,我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不能拥有你全部的心思……我的爱不足以融化你,与其灰心丧气地过下去,不如干脆地收场。可是麦侬,你知道我有多么不舍吗,我试过的,我试过去克服这点小事的,可是我做不到……"
"不可以,总会有办法的,久了就好了……"
"有一丝的隐患在,我便不能入睡,求求你,我爱你。你把她擦去,把她粉碎。"
"如果我可以,那该多好……"
最后,光子道出了那个壮烈的计划,可以鉴证彼此的爱,可以永远守住麦侬,可以化解人力的所有不及。这就是芝麻小事与真挚爱情的撞击,浓烈的私心可以把只言片语放大为终生的劫,这样的事情其实每天都在发生。
回想起那些激烈的日夜,光子在心里自嘲着,要不是麦侬及时反悔,自己的青春就会那样轻而易举地葬送。好险。
候机室里的旅客开始躁动,用各种声调的方言讲电话,听起来都像吵架。光子打开手机,没有消息进来。
大学最后的半个学期,光子仿佛在瞬间度过。临时决定出国,考英语,申请学校,办签证,一切都匆匆忙忙。无爱一身轻的日子,一如散漫的下午,飞快地翻阅。
麦侬背过身来,他不忍多看光子几眼,这个即将离去不知归期的女孩,爱的时候疯狂炽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那几个丧心病狂的晚上,麦侬无数次地紧拥着光子,她的长发戳进麦侬的眼睛,刺出滚滚热泪,在她冰凉的脊背上一路蜿蜒,落到骶骨,渗入棉被,隐匿在酸的啤酒中,苦的汗水里。
熟睡的光子依然如此鲜活,年轻饱满的生命、纯粹的爱情,以及不被理解的痛楚一齐聚集在她小小的身体里。他爱她,不能证明的爱,即将被药物摧毁。
麦侬做不到,她曾为理想那么努力,曾为爱情如此舍弃,他们不久前都还是哼唱字母歌的简单小孩。麦侬做不到。若这怦怦跳动的一切可以用一次叛变来兑换,是可以的。
终于可以登机了,麦侬背靠着磨砂玻璃,缓缓蹲下,他不愿看见,也不愿被看见。一定是那个背信弃义的自己让她离去得这般匆忙。他将纸张攥紧在手里,然后塑像一般定住。飞机斜斜地插入云霄,把台风天的一切不快抛在身后。光子的地址,麦侬写在了那张清单的背面。他希望可以找到她,在她的心死去之前,讲述不曾名状的爱,抑或彼时遗漏的、抛弃的、错过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