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回到报社先找头儿请假,接着给小宗打电话,约他晚上一块儿去吃饭。任何一种在任何心境下的女孩宗 小侠都是极有办法的。
小宗先到报社跟李然会合,对刘漪以及刘漪跟李然的关系宗小侠略知一二,他明白今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也决心不辱使命。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女孩子,你就赞美她,只有赞美才能让女孩子失去理智开始讲理。在宾馆见到刘 漪,都不用过脑子,小宗张口就来:“刘漪,你可太漂亮了,李然,我不是一直说老同学里就数刘漪最出色。这 条旗袍裙,啧啧,让我老婆看到要跟你抢的,不过还是你个儿高,穿起来特显高贵。”
也不怪小宗一见面就哇啦哇啦,浅紫闪蓝织锦缎晚装旗袍裙,加上一整套蓝宝石镶钻的首饰,今夜的刘漪确 实令人惊艳。当她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李然,小宗,包括整个宾馆大堂上的人无不仰目而视,戏剧化得像电影 ,悲情女主角总是在最后一刻盛妆而出。
李然也承认,刘漪其实是最理想的妻子,得体的漂亮,沉默的宽容,克制的温柔,对自己何止一往情深,称 得上仁至义尽,人还非常有本事,无需男人养,反过来可以养男人。见异思迁,爱情永远因为第三者而破裂,如 果不是有了蒙蒙,李然难保自己就不会旧情复燃。
刘漪满意的是两个男生穿着得体,在广州两年白领生涯,此类社交礼貌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李然 身上那件亚麻色休闲西服,她记得还是前年春节在西安的佐丹奴专卖店她一眼看中的。她知道他,要么黑衬衫黑 裤子,要么一身名牌,鞋只选耐克,任何牌子的牛仔裤都是不穿的。这次在上海她还给他买了两件耐克的短袖T 恤,一件烟灰一件纯黑,买的时候一心想的是,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帅。一行三人去了以经营本地菜为特色的城 隍庙“小世界”,要了个可以唱卡拉OK的小包厢。从小宗这个旁观者眼中看来,李然对刘漪服侍周到,刘漪对 李然彬彬有礼,他俩倒还真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小宗,你怎么不吃,黄鱼很新鲜,这么大一条黄鱼才20 多块钱,你们这儿的饭店真便宜。”刘漪殷勤地给他搛菜,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是从先进地区来的 ,类似的腔调小宗和李然这两年早从老同学嘴里听惯了。
“刘漪,你还在中国银行?那可是金饭碗。”
“不,我现在在IBM,市场部。”她递上精致的名片,小宗看头衔,刘漪是行政主管。“你辞职了?什么 时候?”李然在一边诧异地问。
刘漪呆住脸,大半年前就告诉他了呀,电话里信里都谈起过,还征求过他的意见,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 啊!
小宗看刘漪脸色变了赶快转换话题:“李然,你猜今年谁回北大了?罗慧,记得吗?那个漂亮的女助教。”
小宗有点儿恶作剧,他有把握刘漪是不知情的,但是李然,哥们儿们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滴水不漏,未免不够 意思。
“记得,咱们量子力学的助教,她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的吧?”李然语气轻松表情安详。一个上下铺睡了四 年,小宗晓得李然是心里搁得住事儿的人,罗慧出国,此君在床上醉卧三天。三天里小宗端茶送饭小心服侍,无 非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他跟罗慧要真有事儿,那事儿可深了。可该死的李然,就是什么也不说。
这大概就是吴蔚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男人的沉默”吧?小宗结婚以后,老婆吴蔚嫌他话多,吴蔚理想 中的男人得是那样的——沉默是金。这很伤小宗的自尊心,她干吗不去嫁个哑巴?那才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呢。 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的常态可以是任何一种但绝不是理智的。嘁,是男人的沉默,才让女人心灵憔悴 。不然光彩照人的刘漪为何目光黯淡,眼睛可是心灵的窗口。小宗最看不得女孩子家伤心,他挑起了一个自认为 绝对活跃空气的话题:“我们学校一个大一女生前两天在上海出了事——”小宗恰到好处地停了一下,满意地注 意到刘漪看着自己等下文呢。
——“她卖淫,被抓住了。”
“干吗干那个?她才上大一啊。”刘漪难以置信,连那两个字她还说不出口呢。“家里没钱?你们师范不是 还有点儿助学金吗?”李然问。
小宗摇头:“不穷,是个独生女,父母还都是中学教师。小女孩,太虚荣了,穿要名牌用要高档。你都猜不 到她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香奈儿5号,300多块钱一小瓶才5个盎司,我老婆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刘漪的 第一瓶香水,雅诗兰黛的“PLEASURE”,是李然送给她的,在他们的初夜之后。是他教她怎么抹香水,也是他 亲手把香水抹在她耳后和手腕的静脉上。刘漪的眼睛放不开李然执着烟的右手,他对她,不是没有过柔情蜜意。 也只是到了此刻,刘漪心里才有了个隐约的疑问,关于香水的经验,李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当然,罗慧用的 就是雅诗兰黛的这个牌子,那富于质感的清香萦绕了李然的整个大学时代。他们的最后一道菜一品锅上来了,上 菜的小姐一双妙目只管放在刘漪一身精致的装扮上,滚烫的汤锅差点儿洒了李然一身。小宗做摩拳擦掌状,也够 难为他的,陪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吃饭还要努力活跃气氛。李然给刘漪碗里舀了海参鱼翅干贝鱼丸,都是她爱吃 的。刘漪问小宗:“你们学校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女生啊?”
“开除,只能开除。这是我们副校长的原话,老头气坏了,为这事血压升到200多。”“怎么能开除呢? 你们应该教育她啊,她还小啊,还不懂事。”
“刘漪,你太天真了,廉耻心是教育不出来的。”
“她父母知道了吗?”李然问,李然的父亲也是中学教师,确切地讲,是中学校长。教师是最要面子的,也 是最要子女争气的。
“知道,她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她父亲还不肯把孩子领回去,想把责任推给学校。学校是不仅要严办还要密 办,影响太坏了。李然,你可注意,别把这事捅给你们那个李越。”
“两边都不想管她,那她更要自暴自弃了。”刘漪低下头,表情凝重,李然不明白她操这份闲心干吗?自己 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呢。
“这事儿弄得我也挺灰心的,我不是不想保住这个学生,可我这个团委书记说是管学生工作的,上面都是管 我的。去他的,明年老子还不干了。”小宗捞起话筒,“唱歌,我们唱歌。”刘漪低头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钱:“ 小宗,你帮我把这1000块钱给那个女孩,还有我的名片,她如果愿意去广州,找我,我至少可以帮她找份工 作。”
李然想也不想地按住她的手:“刘漪,这事儿轮不到你管,再说,论人情世故你还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她把 你卖了你还不知道呢。”
刘漪看着李然,目光凌厉:“这件事,我还管定了。论人情世故我当然没有你懂,是我傻,好吧?”气,还 是在他身上。
刘漪说着话眼圈红了,此刻,卡拉OK伴奏带放出的正是那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李然悔从中来。小宗忙 跟刘漪保证不惜动用他家老头子的关系把这个女孩保下来。
刘漪接着就抱怨一品锅咸了,小宗转头叫小姐换菜,又给刘漪挡住了,她说饱了吃不下了。刘漪不是个惯于 抱怨的女孩,她也不敏感,她一直认为她和李然是彼此的第一次,因此格外珍惜,现在回想起来,李然不仅比她 有经验,而且,他是有习惯的。
美味的一品锅热气未散,一顿饭业已草草收场。
送刘漪回到宾馆,一出来,小宗先自我检讨上了:“哥们儿,今天我可帮了倒忙了。”
“不怨你,她是对我有气。”
“你俩真没戏了?刘漪哪点儿不好?都快赶上我老婆了。”老婆是小宗衡量女人的一个标尺,虽然他老婆作 为女人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胜在全面。
“怎么样?保那女生你有把握吗?”李然不想跟小宗谈刘漪,他不想跟任何人谈刘漪。“七成,我们学校要 修酒楼,正跟建委要指标呢。管事儿的那个处长是我爸的老部下,让他出面呗,算他倒霉,就说他是那女生家的 远房亲戚。只怕我们副校长不答应,老头儿在历届运动中都是大左派。”“对了,那个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杜小彬,彬彬有礼的彬。刚才刘漪还跟我说临回广州前要见她一面呢。”杜小彬,李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 字,也不过是个女孩的名字,倒是不太像个坏女孩的名字。“这个杜小彬,她是怎么想起来干那事儿的?一个大 学生,还跑到上海。”“嗨,她一个初中同学就在上海干那事,赚了钱去整容,变漂亮了,杜小彬也想整容,没 钱就毅然下海了,她大概也没干过几次,不然肯定要送劳教的。”
“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有没有痛改前非的意思?”
“我是没看出来,这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而且她到现在还不认账呢,不承认她是卖了。”“是不是真弄 错了?”
“不可能!上海发过来的卷宗我都看了,那男的,还有拉线儿的中间人,就是杜小彬的那个女同学都认了,给 了多少钱,怎么给的。可杜小彬就是不认账,咬死了是谈朋友的关系。让她交代问题吧,她比我还冷静呢,表情 ,大义凛然的,好像我是国民党她倒成了共产党了,你说多可气?也不知道你们刘漪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当回救 世主不可。”
有两种人是最具同情心的,热恋的人,或者,失恋的人,感情都特脆弱的缘故。“她想当,就成全她这一回 吧。”
这在李然算很掏心窝子的话了,不过在小宗,犹嫌不过瘾。
“怎么,你还真喜欢上那个周蒙了,她太小了吧?不过,现在的小姑娘可不简单,看她文文静静的跟我老婆差 不多,讲出话来跟戴妍一个调调。戴妍就更了不得了,前一阵听说为争个男的跟同宿舍的女孩儿打了一架,简直 生猛。老实讲我跟她们都有代沟了,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吧?整个儿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来,小宗老婆也不 冤枉他,小宗不仅话多还四六不搭。
李然一脸不在乎,说:“别提了,刘漪这一来我什么心情都没了。再说我明年援藏,也不想再招惹谁。”“ 我看也是。”小宗大有不吐不快之势,“像你这么飘来飘去的,爱一个也是毁一个。”李然一回宿舍就拨了周蒙 家的电话,这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是她母亲接的,据她母亲讲周蒙打过电话回来,说要在学校复习英语,准备四级考试,今晚不回家了。周蒙 的母亲态度亲切,她询问了李然的名字,李然随口称她周阿姨,她更正说自己姓方。方阿姨没有多问,说话的语 气似乎完全知道他是谁,又像是漠不关心。
那么,蒙蒙是有意避开他的电话了,避开他这个人,只不过转了一下这个念头,李然已很觉刺心。第二天早 上七点,李然敲开刘漪的房门。
刘漪已经打扮好了,长发结一条辫,T恤短裤耐克鞋。同样是短打扮,在刘漪就不觉佻而是斯文。见到李然 ,她的第一句话是:“其实,我可以自己去。”
“怎么,讨厌我了?”话一出口又觉得轻佻了,李然接下去,“我自己也想出去散散心,结个伴好不好?”刘 漪不能说不好。
他是变了心,是忽略了她,也许,压根儿就没爱过她,可是他一直肯向她赔小心。这两年,刘漪也不是没有 一点儿见识,男人,不管追的时候怎样百宝出尽,但凡追上了,赔小心的就轮到女人了。有时候想想,不晓得到 底是男人贱还是女人更贱。
到黄山的当天晚上,吃过饭李然就送刘漪回房睡了。失了半夜眠坐了半天车爬了半天山,刘漪面色青白身心 俱废,因此特别听话,一切听凭李然安排调度。李然从未见刘漪如此柔弱过,分外怜惜,跟她说话的声音都搓柔 了。在外人眼里他俩何尝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只怕让周蒙看到了宁可把一双眼睛锥瞎。李然在服务台等着打 长途,只有一条长途线,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正大声地跟远方的男友电话传情,李然相信大堂上的每个人都听到 她谈情说爱,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李然可以用刘漪的“大哥大”打,他又没有那样大方。
等轮到李然,打到周蒙家又是十点多了,又是她母亲接的电话,说周蒙一天都没回来,不过她往家里打过电 话,也知道李然来过电话。李然心里一热,她该不是等他去宿舍看她吧?
喘口气,确认自己声音稳定了,李然才开口问周蒙宿舍的电话,她母亲和蔼地告诉了他。连着往女生宿舍打 三个电话都占线,李然只好让给他后面一个等得抓耳挠腮的哥们儿。等李然再打过去,有人接了,一个冷冰冰的 女声告诉他别打了,已经过十一点了,并不等他再开口就“啪”地挂了电话。李然放下电话的第一个冲动是明天 乘早车回去,基本上,李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留了下来。山水移情,到黄山的第二天,刘漪心境大好,她心境 好的标志就是开始琢磨吃的了。夏初的黄山一派青翠,云海茫茫,放眼过去,云绕着山山遮着云,十步以外就难 得看见人影,看得见的是远处山腰间隐约升起的一缕炊烟。
刘漪直勾勾地望着炊烟,她想吃那种柴火熬出来的黏黏的农家稀饭,而不是宾馆里供应的薄粥。李然问她: “又饿了?”
“不是饿,是馋。”刘漪答得老实,据说新鲜空气有让人食欲大开的功效。“看那儿,冒烟的地方,是一家 小饭店,卖野味,炒的菜十里飘香,我们正好赶上去吃午饭。”加上这一次,李然已是四到黄山了,自然老马识 途。
“有稀饭吗?”
“让他们现烧。”
他们爬的是莲花峰,有美食为动力刘漪爬得比李然还快,仅容一人的陡峭山路上,她几乎如履平地。紧跟她 身后的李然一个劲儿求她慢着点儿,她要是再磕着哪儿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了。先是一束白光试探着透过云海 ,接着,是云被光一层层推开,周围的景物渐次清晰起来,刘漪已经可以看到盖着茅草屋顶的小饭店了。她腿一 软差点儿坐到石阶上,李然赶紧扶了她一把:“让你慢点,抽筋了吧?”“不是,我闻到香味了。”
刘漪眯着眼皱着鼻子一笑,一个女子对食物这样单纯的热爱也怪招人疼的。在小饭店刘漪点了她爱吃的野鸡 丝炒山笋,黄麂肉炖菌子,爆炒石蛙,清炒野菜和一味蛇羹。因为早饭时间早过,两口灶都要应付小炒,李然出 到15块钱,小饭店的老板娘才答应另外支口锅给他们烧稀饭,并且言明这锅稀饭至少要等一个小时。
时光似乎回到两年前的广州,跟刘漪一块儿吃街头的大排档,她吃得兴高采烈也让李然胃口大开。这不,连 小饭店精明的老板娘都被刘漪吃菜的速度和那副馋相感动了,泼掉陈茶给他们斟了两杯真正的黄山毛尖。刘漪边 吃边夸,这是她离开广州半个多月来最香的一餐。
等两个人就着茶扫光了所有的菜,稀饭还没得呢,刘漪心急,拉着李然到屋后查看。给他们支的粥锅在屋后 的山溪边,老板娘的女儿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粥锅,这是个细眉细眼单薄秀气的小姑娘。李然让刘漪注意小姑娘 手中的肥皂,这块肥皂握在手里的一面细致地包了一层薄锡纸,拿在手里既不打滑,也不浪费肥皂,还省了肥皂 盒。简单如这块肥皂,也不难看出人们是何等精心在意地活着。李然这两年走来走去,在手里在心里留下底片的 就是这些细小的生活状态,他还说不清楚自己最终要表达什么,可是这些朴素的生活状态有时会让他若有所动。
李然架好相机,用大俯角,趁着小姑娘举着肥皂转过脸来抢拍了一张,把人家小姑娘吓了一跳。刘漪靠在旁 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山岚轻轻拂过脸颊,面前的一块缓坡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接下去,是窄窄的溪水无声地 流淌。
李然换了个镜头再拍远山。她喜欢看着他拍照,两年前,在广州,她曾陪着他大街小巷地狂拍一气。她不是 不知道,前年,在西安,他对她已经很勉强了,他都不再碰她。
李然从镜头上转过身来,他看见刘漪笑着,一如既往地笑着。
稀饭终于得了,李然吃了一碗刘漪吃了四碗,李然不是吃不下,是怕刘漪不够吃的。过粥小菜刘漪又叫了酱 小黄瓜、咸鸭蛋、烟熏兔肉和凉拌野荠菜。她只穿一件白色小背心,还吃得一头一脸的汗:“这么吃还是吃不胖 ,他们都说我有吃的本钱。”
李然点头,嗳,蒙蒙就没这个本钱。
“不吃又干什么呢?胃胀,心也不再空虚。”刘漪不想李然当她是怨女赶紧笑笑,“不是我——是广州一位 女作家的名言。我在广州可是有一帮吃友,逢周末都是从早茶吃到宵夜。在广州,吃,是一件盛事。”等他们终 于从小饭店出来,太阳也快落山了,上山顶来不及了,只能直接下山。临出门老板娘多了句嘴:“好走啊,下次 再来。”刘漪眼睛一亮,问李然:“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中国可以说不,李然却不可以。
第二天他俩神经病似的又去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怪只怪那经多见广的老板娘又多了句嘴,她也是奉承刘 漪:“小姐真是好福气,你说一句你家先生听一句。”
一句话勾起刘漪满腔的新仇旧恨,她这位“听话的好先生”至今尚欠她两个交代:一,她是他的第一个吗? 二,她哪一点儿不如那个小女孩了?
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儿的,从十八岁到今天二十三岁零九个月,她心里只有李然一个人,就是死还要死个明 白呢。
那老板娘只是没眼没色地一径问下去:“您二位这是蜜月旅行吧?我这里有同心锁卖,香港进的,小姐不要 一对?”
李然赶紧摆手,老板娘这才觉得没趣,转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现代社会有两件事不可问不好问不要问,一是女人的年龄,二是女人的婚姻,刘漪自己也闯过祸的。刘漪当 初分到广州的中国银行信贷科,虽然不过是个小兵,也由同事带着被大把的商家请去吃饭。一次吃饭的时候,经 同事小廖介绍,刘漪认识了萧老板萧芳丽。这萧芳丽很有点儿钱,有钱的女人,年纪更不好讲了,刘漪猜她总有 四十。萧芳丽做的是服装进出口生意,她只要贷二百万,因为是小案子,由刘漪接手。经过测算,萧芳丽的资信 度和经营状况都很好,报告都交上去只等着批了,刘漪闯祸了。一天下午她和小廖办完事,顺路去一家大酒店的 西饼屋吃点心。一进去,刘漪就看到萧芳丽和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孩子亲密地并肩而坐,那男孩一副乖相,真真想 不到,萧芳丽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小廖跟熟人搭话,刘漪先过去招呼,萧芳丽很热情地拉她一块坐。刘漪坐下 来寒暄:“萧姐,这是你儿子?在哪个大学念书?”她自以为还算得体,不明白对面的两个人为何像看怪物一样 齐齐看着她。小廖走过来正赶上听刘漪这句“得体”的寒暄,一把拉起她就往门外搡。
到了外头刘漪刚想嚷,小廖指着她鼻子恶狠狠地说:“他是她儿子?他是她老公。”
刘漪呆若木鸡。
小廖看她真被吓倒又笑了出来:“看你,怪不得我们广州人管你们这样的叫傻大姐。”小廖是新一代西装革 履的广东烂仔,别看他穿高跟鞋还比刘漪矮半个头,年纪也小两岁,学历不过中专,从吃喝玩乐到银行业务就没 有他不精通的。以刘漪那种死心眼的保守性格,从国营银行辞职转工去IBM够她犹豫一年的,是小廖拍板代她递 的辞职报告。小廖说她太傻,傻得吃不了银行这碗饭,而IBM是外国公司,外国老板自己傻所以也喜欢用傻人。
那萧芳丽气性甚大,贷款已有九成,她不要了,索性再没在他们银行露过面。更精彩的是,一个星期后,刘 漪在一家香港牌子的专卖店买衣服,那导购小姐看看刘漪的信用卡再看看她,先把衣服挂了回去,回过头不冷不 热地说:“对不起,小姐,你换个牌子买吧。”
不消说,萧芳丽是这个香港牌子的全国总代理。
在黄山,李然和刘漪首尾一共待了四天,刘漪的情绪阴晴不定,就没有一座山他们能爬到顶的,这是不是也 象征了他们的感情路?
刘漪知道,她不问,李然哪会主动交代,他巴不得她得了失忆症见了他都不认得才好。可是真的问了,说起 来又是她刘漪死缠烂打风度欠缺。如今的女人,不要讲上吊抹脖子,骂一句,就此成了人家口里的泼妇。男人顶 怕女人哭,不见得,男人顶怕女人问。娶了她,答不出来问不厌的是:你还爱我吗?没娶她,不见面还好,见了 面,她眼里千回百转千万次问的是:你,不后悔吗?
在他转身离开房门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晚上。
李然按捺着内心的惊讶抱住了刘漪,比起两年前,刘漪大胆多了,也迷人多了,迷人得近乎风骚,迷人得让 他禁不住地要怀疑她的身体。
那完全不是他记忆中坚硬的身体。
第二天,等李然和刘漪回到江城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在长江宾馆的房间里一坐定,刘漪就催着李然给小宗打 电话问杜小彬的事解决得怎样了。李然打了一圈电话才找到小宗,小宗的回答是,哪那么快,处长是打了招呼, 学校的处理意见还没正式下文,杜小彬现在仍处于隔离状态。他劝刘漪别见了,治病救人的工作就交给他和李然 了。
刘漪想想作罢,自己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儿,真见了杜小彬不尴不尬地说点儿什么好呢。再者好几天过去了 ,刘漪也没那么冲动了,不过她还是坚持让李然陪着她在本城最大的银河商场给杜小彬买了两件ESPRIT的女装和 一个真皮小背包,花销也在千元以上。
刘漪强调:“要让她觉得有人真正关心她。”
李然答应,一定代表她去看杜小彬一次。
他们随便在街上吃了点面条,再回到饭店拿刘漪的行李,时间已是七点差一刻。李然在饭店早订好了一辆皇 冠,他替她拉开车门。
晚风中,刘漪按着车门转过身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不要送我到机场。”
李然低下了头,一时间难以自已。
她递给他一个纸袋:“在上海给你买的,以后……”她没有说下去,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刘漪在车上 用“大哥大”打电话,电话接通,传来小廖特有的广东普通话的音调。“小廖,是我。”刘漪说着话往脸上一摸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