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底的一天,正在南下的热那亚海军收到了侦察船送回的报告,多艘“福斯塔”海盗船正结队沿皮亚诺萨岛近海北上。皮亚诺萨是科西嘉和厄尔巴之间的小岛,在这片海域北上表示敌人正向热那亚进发。
多里亚没有采用阻挡北上海盗船的战术。他知道海盗不善海战,即使船只数量占优势,一见敌人船队就会逃跑。而且,这时的风是东南风,有利于北上之敌,对己却是逆风。
多里亚摆出来要逃跑的样子,掉头向北,其他5艘船也跟随而去。
意大利海洋国家的船只喜用三角帆,而不是四角帆。四角帆遇到逆风便束手无策,而三角帆却可以曲折前行。公认热那亚水手对这种帆的操控能力超过威尼斯人。他们改变航向的技艺精湛,远非北非海盗所能及。正因如此,安德烈亚·多里亚才敢使用这种需要高难度行船技术的战术,这就像在海风劲吹的海面上走钢丝一般。对热那亚水手来说,一边顺风前进一边渐次减速易如反掌。这时,海盗加达里满脑子只想着追击逃跑的敌方船队。
就在皮亚诺萨岛消失在水平线上,船队经过厄尔巴岛的时候,多里亚乘坐的旗舰桅杆上高高打出旗语,命令船队再度调转船头。
热那亚舰队突然改变航向,所有船只都已降下船帆。降下船帆,只靠划桨航行,这意味着已做好了战斗准备。
顺风追赶而来的海盗船队遇到敌人突如其来的迎面冲击,顿时乱作一团,还没想起降帆便冲入了敌阵。热那亚方面以完美的态势迎战敌人,而海盗却是被风推着进入战斗。这不能不影响到双方战士的斗志。热那亚的士兵和水手团结一致,口中高喊着“圣乔治”攻上敌船。“圣乔治”是守护热那亚的圣人。
海上激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多里亚乘坐的旗舰同时大战5艘敌船。许多热那亚人倒下了,但战斗以海盗的完败而告终。
500多海盗战死,20多艘“福斯塔”被俘,近30艘海盗船仅有区区3艘“福斯塔”成功逃脱。被海盗用锁链捆在一起的基督徒划桨手全部得到解放。
被海盗船队当作旗舰的是去年被抢去的教廷海军旗舰,如今又回到了基督教方面。
当多里亚得知加达里就在为数很少的俘虏当中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完美成功。安德烈亚·多里亚没有像同时代威尼斯海军司令们那样,当场把加达里吊在帆桁上处以死刑。海盗头目加达里被铁锁铐着带回了热那亚港,这成为凯旋的亮点。加达里随后被投入皮亚诺萨岛的监狱。据说他悲愤过度,两年后死在狱中。
旗舰被送还给了罗马教皇,他由此得知热那亚舰队的胜利。这艘船上的很多人在教廷旗舰时就是船上的水手,船被海盗作为旗舰之后又成为奴隶而劳作。一年后他们回到了国内,教皇利奥掩饰不住喜悦,欢迎他们。然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的司令维托里的消息。
教皇也只好承认司令的人选安排已不能再拖。当初维托里乘坐的旗舰是一艘安装了大炮的最新式船,海盗加达里拿下这艘船后也把它作为自己的座船。这条船现在正在奇维塔韦基亚港待命出发。教廷舰队已经恢复到了教皇利奥辛苦创建当时的状态,所缺的只是司令官。
热那亚政府通过教廷驻热那亚大使转达了安德烈亚·多里亚的预测,加达里被收拾了,但北非海盗不会因此停止袭击,第二年必定会来袭。那时托斯卡纳和拉齐奥可能会是目标。
此外,热那亚政府还传过话来,热那亚海军准备与教廷海军联手防卫第勒尼安海一侧的意大利半岛西岸一带。确定主事人教廷海军司令的人选已经到了不能再推的地步。
就在这个当口,保罗·维托里的亲笔信送到了罗马教皇的手上。这封在威尼斯船上写的信让教皇利奥狂喜不已。维托里在信上写了他被俘虏以后的情况。
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的维托里,被抬到加达里的船上,送到了比塞大。在去比塞大的船上,他得到了犹太医生的良好救治。到了比塞大被投入监狱时,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可以忍受牢狱生活。
我们不知道加达里和维托里是如何见面的,也不知道维托里是如何说服海盗头目的。照我的想象,保罗·维托里也使用了1500年前尤里乌斯·恺撒使用过的“招数”。公元前1世纪,在庞培横扫海盗之战以前的地中海,海盗还很猖獗。年青的恺撒落入了海盗之手,他使出了这样一招。
首先必须保命,这是先决条件。恺撒向海盗许诺支付高额赎金。金额必须多到对海盗的魅力大于杀死眼前人的程度。至于是否出得起这么多赎金,这时不必多想。不被杀死优先于其他任何条件。
保罗·维托里是否用了这一招不得而知。只是教廷海军司令未被处死,并不可思议地被允许拥有相当程度的行动自由。这使他得以接触威尼斯驻突尼斯领事。
与加达里协商的赎金是6 000达卡特。作为一个人质的赎金,这种高价码前所未闻。维托里虽然出身名门,但其家族并不像其他佛罗伦萨名门那样经营金融业,这些赎金就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
那个时代,在城市里除去房租,一年的生活费有20到25达卡特也就足够了。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行政官僚中间阶层的年薪也就100达卡特。圣母像如今已经成为教廷的至宝,当时向米开朗琪罗支付的制作费也只有150达卡特。我们不知道赎金高达6 000达卡特,究竟是海盗的要求,还是教廷海军司令的提议,但这个金额非个人所能支付得起的。
加达里相信了维托里所说教廷会支付赎金,赎金也通过数个威尼斯人在突尼斯的账户支付完毕。被囚生活不到半年,保罗·维托里便获得了自由,乘坐前来做买卖的威尼斯船离开了突尼斯。
他不是不能直接回罗马。尽管威尼斯人为帮助教廷海军司令获得释放不遗余力,还是要等确认垫付的6 000达卡特赎金汇入威尼斯银行之后才能送还维托里。因而,维托里才作为赎金的担保乘威尼斯船去了威尼斯。他在船上写信给教皇,除了尽早向教皇报平安外,意在请求教皇尽快向威尼斯银行支付那6 000达卡特的赎金。
维托里的来信给已经开始绝望的教皇带来了巨大的喜悦。据说他用个人财产担保,筹措了这笔前所未闻的巨额赎金。1519年入冬时节,完全获得自由的维托里回到了罗马。
事实上,是教廷海军司令在信中拜托教皇,请他先帮助垫付赎金,钱总会还给教皇的。半年后再次现身的好友又重复了这样的话,教皇利奥用爽朗的笑声做了回答。我在《上帝的代言人》一书中列举了4位文艺复兴时期的教皇,这位教皇就是其中之一。
一般,如果有人有过一次在伊斯兰海盗手下当俘虏的生活经历,他自然不愿意再次出海。即使不直接拒绝,说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也一定不会受到非难。
16世纪是所有不同观念激烈碰撞的时代。
基督教对伊斯兰教;
天主教对希腊正教;
天主教对新教;
天主教稳健派对异端裁判派;
法兰西对西班牙和德意志。
在伊斯兰教世界内部,自穆罕默德死后就开始分为各个宗派,相互抗争,延绵不断。进入16世纪,奥斯曼帝国一支独大,至少在表面上起到了抑制抗争的作用。但在基督教世界,没有一个国家拥有像奥斯曼那样的势力,冲突长久持续。西班牙想独掌西欧霸权,法兰西则坚决不允,两者之间的权力游戏使欧洲成为战场,长达半个多世纪。
在这样的时代,监狱内情况恶劣,囚徒生活严酷到了极点。这一点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并无两样。恶劣严酷的情形与是否有宗教介于其中并无关系。围绕权力和利益的抗争只有“胜者”和“败者”之分,可是宗教一旦介入,就会分为“正”与“邪”。
这种时代,伊斯兰教国家的囚禁生活对基督徒来说不可能舒服,尤其对全体基督徒的最高精神领袖罗马教皇的海军司令更是如此。
保罗·维托里对自己在比塞大和突尼斯将近半年的囚禁生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他最先拜托教皇的不是让自己回到故乡佛罗伦萨,而是早日恢复自己教廷海军司令的职务。教皇利奥则爽快应允。维托里有着能屈能伸的性格,同为佛罗伦萨人的利奥十世更是如此。路德发起宗教改革运动,最终新教背离教廷,基督教世界一分为二。面对如此局势,教皇利奥都没有恐慌,他不可能会为区区6 000达卡特耿耿于怀。就这样,维托里回到了奇维塔韦基亚,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全体士兵、水手和划桨手鼓掌喝彩,欢迎他的回归。第二年,教廷海军就已经恢复到了可以再度出海的状态。
前一年安德烈亚·多里亚俘虏海盗头目加达里,这一事件影响巨大。
即使是海盗集团,一旦失去领导机能也会失灵。他们连被关在弹丸小岛皮亚诺萨的监狱中的自家老大都没能抢回去。现在,第勒尼安海的北边有多里亚率领的热那亚海军紧盯着,南边有维托里指挥的教廷海军进行常规巡逻。面朝这片第勒尼安海的意大利半岛西海岸实际享受到了久违的和平。
与西地中海相反,东地中海骤然恶浪滔天。奥斯曼帝国开始再次向圣约翰骑士团的根据地罗得岛发动了进攻。
自公元1517年把叙利亚和埃及完全置于霸权之下以后,奥斯曼帝国已经确立起了自己名副其实的伊斯兰世界盟主地位,当然也就把希腊、小亚细亚、叙利亚、巴勒斯坦、埃及环绕的东地中海当成了自己的内海。唯一残存在东地中海中央的基督教世界堡垒,就是如今仍被宗教骑士团这个十字军时代的残余盘踞的罗得岛。
在奥斯曼首都伊斯坦布尔,罗得岛被称为“卡在喉咙里的骨头”,但主宰这块“骨头”的人并没有在罗得岛上老老实实地待着,不但袭击来往于堪称海洋要道的奥斯曼首都伊斯坦布尔和埃及亚历山大之间航路上的船只,还袭击来往于周边海域的伊斯兰船只,用可谓是海盗的手法专心致志地与伊斯兰战斗着。对他们来说,自己是十字军的继承者。
然而,这对来往于这一海域的伊斯兰教徒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伊斯兰教徒害怕圣约翰骑士团的骑士们,称他们为“基督的蛇”,称他们盘踞的罗得岛为“基督的蛇穴”。已成为伊斯兰盟主的奥斯曼苏丹对此不能坐视不理。
1480年奥斯曼曾经尝试过以消灭“蛇穴”为目的的攻击。但当时海上补给线尚不完善,10万大军登陆后不得不撤退。直到1520年,才有了第二次尝试的苗头。
早早得知奥斯曼国内这种苗头的骑士团团长意大利人德尔·卡雷托飞速向西欧基督教各国发出了派遣援军的请求。教廷自然最先派出援军。教皇利奥决定答应这个请求,并点名让保罗·维托里担任援军指挥。
如果把这个任命想象为教皇为6 000达卡特的赎金让维托里到最前线去与伊斯兰打仗卖命,则不免令人发笑。接受命令的维托里也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他精神抖擞,重返抗击海盗的最前线。而他的对手加达里却蹲在监狱,手下的海盗已销声匿迹,就像举起的拳头无处可打。
骑士团长的信上说,海盗正在罗得岛近海四处扫荡,意欲切断骑士团的补给线。这可说是正式进攻罗得岛的前哨战,而指挥海上作战的正是库尔特格尔。
曾使西地中海惊魂的海盗库尔特格尔此时已被任命为奥斯曼海军司令。奥斯曼发动军事行动,他当然会从海上予以支持。库尔特格尔是维托里难忘的敌人。他企图绑架罗马教皇。绑架虽然未遂,但毕竟发生在负责教皇安全的教廷海军司令维托里鼻子底下。要与库尔特格尔再度决战的想法,在这位佛罗伦萨汉子的胸中燃烧。
三艘装有大炮小炮的大型帆船驶向了罗得岛。教廷海军以前没有这么大的船,是教皇利奥再次借款紧急建造的。普通的帆船没有攻击力。可是装有大炮的大型帆船则完全具备攻击能力,这种船被称为“加莱奥内”(Galeone)。要能经受得住去罗得岛的长途航行,又要具备攻击能力,“加莱奥内”比加莱船更加合适。
大型帆船的乘载人数也多。三艘“加莱奥内”出港时,不但装载了数量众多的大炮和大量火药,每艘船上还乘载了250名士兵,他们全部都是志愿者。
春天,他们从奇维塔韦基亚港出发,沿意大利半岛南下,穿过墨西拿海峡,横渡伊奥尼亚海,抵达罗得岛港口。这时已是6月,法兰西国王送来的17艘船已经进港。法兰西国王派来援军意味着西班牙并无援军。骑士团团长认为再等其他援军则是浪费时间,他把共计20艘船的海上舰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保罗·维托里。不过,这个任命似乎是维托里要求的。法兰西船的船长中很少有人有与伊斯兰海盗的作战经验。维托里就像重回大海的鱼儿一样,抵达罗得岛后表现出惊人的活跃。
骑士团团长法布里齐奥·德尔·卡雷托在1520年8月25日给教皇利奥的堂兄弟朱里奥·德·美第奇红衣主教(此人虽然身在罗马,也是圣约翰骑士团的一员)的信中写道:
我最敬爱的保罗·维托里每日归来都有卓越的战果,无愧于基督教海军司令之名。维托里功劳卓著,奥斯曼船只一艘也不能靠近罗得岛的近海。
尤其是日前的战果十分了得。他追得指挥奥斯曼海军的海盗头目的座船四处逃窜,最后击破并焚毁了这艘船,还押回了许多俘虏。他不但把奥斯曼海军扫除出了罗得岛近海,还补充了我们人手不足的划桨手。
顺便说一句,在基督教国家中,只有圣约翰骑士团使用捕获的伊斯兰教徒做划桨手。
保罗·维托里念念不忘的目标是库尔特格尔。尽管库尔特格尔乘坐的船只沉没了,但人却逃走了。可以说维托里赢得了这次决战的胜利。奥斯曼方面已经断念,不再企图建立从外部切断罗得岛补给的封锁网。
法兰西援军的目的已经达到,17艘船踏上了归途。保罗·维托里也受到骑士团全体成员最高礼仪的送行,同属下的三艘船一起向西进发。
当时,罗得岛已两次击退了奥斯曼的进攻,所有人都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仅仅一年之后,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过于乐观的预测。罗得岛的命运与把地中海卷入其中的国际政治的动向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