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瓦拉王国靠近法兰西和西班牙国境的比利牛斯山脉,被北面的比利牛斯山脉和南面的埃布罗河夹在中间,就像是个被挤出来的王国,切萨雷宣告自由的书信正从这个国家的都城潘普洛纳发出。
“在经历了众多苦难后,主已将我从囚禁中解放出来,他赐予我自由,给予我决心。我的秘书费德里科在代我递交这封书信的同时,将为各位传达更多详细信息。我于12月3日到达潘普洛纳,现在我身在此处,与纳瓦拉王国高洁的国王及王妃在一起。”
这封书信被送到了意大利各地,从身在费拉拉的卢克雷齐娅,伊波利托·德·埃斯特枢机主教,到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以及在罗马的众多西班牙裔的枢机主教们。
费德里科12月7日从潘普洛纳出发,21天后这个消息传遍了意大利,使整个国家陷入了骚乱。卢克雷齐娅几乎欣喜若狂,而意大利尚存的那些亲波吉亚派,特别是罗马涅的民众们,直到现在仍口耳相传着切萨雷定会回归意大利。最为震惊的还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厅与威尼斯共和国由于争夺罗马涅地区而矛盾频发,民间传言没有优秀武将可用的教皇将会在对威尼斯作战时启用切萨雷,而这让教皇勃然大怒,等切萨雷的秘书费德里科一到罗马,教皇立刻下令将他抓捕。而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和西班牙国王费迪南多对切萨雷的这个自由宣言则毫无回应。
但是,任何战争都需要金钱,然而,现在的切萨雷却并不富有,所以他不能由自己发起战争。不过,世界上总是会有挑起战争的人,愿意为此出钱的人也是哪个时代都不会少。切萨雷拥有军事才能,又处在年仅31岁的壮年,对一个男人来说,想要东山再起并不算晚。他感到自己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明亮开阔,学生时代曾是自己绰号的城镇潘普洛纳——他在这个美丽的城镇充分地享受着春天。一边从容不迫地休养身体,一边尽可能多地参与室外活动,头痛也像是彻底将他遗忘了一般,再没有来困扰过他。虽然偶尔会被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侵袭,但他纤细干瘪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长肉,在沐浴了西班牙强烈的阳光后,苍白的脸色也恢复成了往日紧致的古铜色。骑马兜风的切萨雷,脸上重新出现了曾经的年轻笑容。
让切萨雷再次奔赴战场的时刻来临了。当时的纳瓦拉王国正处于十分微妙的立场,这个小王国的命运,因关系越发险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西班牙国王而动荡不安。在被安排与西班牙公主结婚的儿子菲利普死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明确地选择了反西班牙立场。在皇帝与西班牙国王之间,围绕着欧洲世界主导权的争夺,现在已经完全摆上了台面,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世也与皇帝联手,站在了反西班牙的立场上。而与法兰西国王关系走得很近的纳瓦拉国王,自然也受到了西班牙国王的敌视,由于国家特殊的地理位置,西班牙与法兰西开战,自己必将首当其冲,对纳瓦拉来说这是最急需解决的问题。
决心要粉碎纳瓦拉王国的西班牙国王,此番下令由博蒙特伯爵率领前军。根据当时的记录,博蒙特虽然个子很矮,但他大胆勇猛的英姿在西班牙却是屈指可数。两年前,博蒙特伯爵以比亚纳的要塞为据点,与纳瓦拉国王手下的军队已摩擦冲突不断。比亚纳城镇位于埃布罗河北部,与坎塔布连山脉相连接,不过这片土地有卡斯蒂利亚地区做后盾,战争所必需的武器、马匹以及士兵和粮食均唾手可得,作为对纳瓦拉的前线基地,守卫可以说是相当坚固。纳瓦拉国王决定对比亚纳发起攻击,切萨雷领取了这项任命,与国王一同参加了比亚纳的攻击战。在比亚纳的要塞前布阵的纳瓦拉军队,有五千步兵、一千骑兵、两百枪骑兵、一百三十名炮兵和弓箭手,总数六千三百三十人。切萨雷负责指挥的是由两百枪骑兵和五百骑兵组成的前卫部队,其他士兵所组成的主力军队则由国王亲自指挥。
1507年3月11日夜,激烈的暴风雨来袭,从三个方向围攻要塞的攻城军均遭到了打击,营帐被大风吹飞,火把燃起的火光飘零于夜空,惊惧的马匹齐鸣,扯断了缰绳,疯狂地四散奔逃。仓皇的士兵来回奔走,有人想要制服逃窜的马匹,有人想要收捡被踢散的武器。闪电将天空劈裂开来,将这混乱的一切,连同背后屹立着的要塞,照得犹如白昼一般闪亮。
接连十天的攻防战,已让坐困城中的军队受到了惨痛的打击,城堡守官博蒙特伯爵察觉到这次暴风雨将会是一次绝好的反击机会。要塞的大门被从内侧打开了,随即,手持武器的两千名骑兵一涌而出,随后还跟着几乎相同数量的步兵,伯爵自己则在城墙的上方布阵,指示着炮击。被突然的暴风雨袭击,又受到敌兵的来袭,纳瓦拉军的士兵连重整旗鼓的时间都没有,全军全线崩溃。
一直忙于重整队伍的切萨雷,此时身披盔甲手执权杖,突然发现己方士兵正朝着自己大批溃败奔逃而来,敌军则紧随其后追杀不休。下一个瞬间,众人听到了立于原地的切萨雷发出了激烈的声音:
“牵马过来!”
被牵过来的乌黑骏马桀骜不驯,切萨雷像挑战一般跳上了马,但即使主人已骑在它的背上,黑马依旧躁动不安,两三次地将前蹄扬到空中,在马背上的切萨雷一面抓着缰绳一面俯视着侍从吩咐道:
“我会在此拦截敌军,你快去国王那里,告诉他,队伍整编好了就立刻带来会合。”
他扔掉了权杖,但就在此时,已经被遗忘了的剧烈头痛竟然再次袭来,切萨雷紧抓着马鞍,想要忍过这让他快要失去意识的疼痛。敌我双方的叫喊声犹如轰鸣的波涛,忽远忽近地包围着马背上的他,听着这些声音,他拔出了剑,下一刻,他踢向马腹催其奔跑。
任黑马狂奔的切萨雷,不知踢散了多少敌军或是友军,直冲进了敌方阵营的正中央,只有十二名骑兵跟在他身后。尽管如此敌军还是被他撕开了一个口子,似是一瞬之间,切萨雷就砍倒了一名骑兵和两名步兵,之后是两名骑兵,接着又是两名骑兵。切萨雷穿着黑色盔甲骑着黑马的狂暴身姿,在闪电的光照下,瞬息闪现复又瞬间消失。
但敌军很快重整了队伍,近两百名骑兵和步兵包围着切萨雷,但四周却完全看不到同伴的身影,他一个人被留在了敌军的海洋。
在城墙上的博蒙特伯爵,注意到了下方原野中的战斗,那名身穿黑色盔甲的骑士奋力厮杀,犹如一头受伤的雄狮。但他并不知道那人是谁,即使问身边的人,也没人见过这名骑士。
切萨雷被逐渐逼到了山丘之上,这里四处都是滚石,骑马非常凶险。他几乎打败了所有的骑兵,但步兵们却一边远远围住他,一边缩小包围圈。射向胸膛的弓箭,一声脆响后就被铁制的护胸弹开,但紧接着长枪刺中了大腿,切萨雷虽然用剑砍断了枪,断掉的枪尖却还深深地扎在大腿上。绕到背后的敌人用枪刺中了黑马的后脚,马儿高声发出了悲鸣一般的嘶叫声,抬起了前脚,就在这时,一支箭划过天空朝他射来,下一个瞬间,切萨雷发出了令人胆寒的低吼,那支箭射中了他的右眼。马儿因再次被刺中而倒地,同时切萨雷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盔甲碰地发出了钝响。这个声音就仿佛是暗号,包围着切萨雷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像蚂蚁噬象一般,杀害了切萨雷。那一刻,刀枪剑戟密集得就如同天空坠下的暴雨。
倒下的切萨雷,右手上还握着剑,左手紧拽着已经一动不动的黑马的缰绳。一名敌兵剥下了他的头盔,扎在他右眼上的箭轻响一声折断了,头盔下面出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额头上留着痛苦的印迹,右眼已血肉模糊,只有左眼大大地睁开着,眼中灰色的光芒越来越弱,最终消失了。
敌兵们对尸体本身毫不关心,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令人吃惊的华丽盔甲上。他们争相从尸体身上扒下盔甲,夺走佩剑,就连盔甲下的白色衬衫和浅灰色紧身裤也没放过。但当贴身衣物都被扒掉的时候,他们也着实被尸体身上无数的伤痕吓到了,数来竟有23处,全身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将白色的、浅灰色的破碎贴身衣物染成殷红。敌兵们为收获的精致盔甲与佩剑欣喜异常,将尸体丢在原地,有说有笑地返回了要塞,他们大多都是无名于历史洪流的普通人,唯有一位留下了姓名,就是射箭的库希梅内斯·噶尔西亚·德·阿古雷多。
博蒙特伯爵发现了士兵们带回要塞的盔甲与佩剑,斥责了他们,随后亲手拿起沾满了血污泥土的物件仔细端详,盔甲胸部的位置上刻有银色的字迹,“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
大惊失色的伯爵赶忙命人将尸体搬运过来,但是士兵们还没爬上山丘,就不得不原路折返,纳瓦拉的国王和官兵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在山丘上,纳瓦拉国王俯视着妹夫那已不成形的遗体。昨夜,在切萨雷冲进敌阵之后,国王方得以重整队伍,但仅仅是勉强收拢队伍撤退,完全没有余力追在切萨雷之后给予支援。完成了队伍的重整撤退后,国王也曾带着官兵四处寻找着失踪了的切萨雷,但直到漫长的夜晚转为黎明之时,才发现躺倒在山丘的岩石上的切萨雷。
遗体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连着一个个的伤口,绘成了一片血河。国王伸出手,将还睁着的左眼轻轻合上,随后脱下身上朱红色的斗篷,覆在横躺着的遗体之上。
六名骑士默默地出列,左右各三人并列,用肩膀将覆着朱红色斗篷的遗体抬起。国王紧随其后,无人出声,这条沉默的送葬队列,向着逐渐染上玫瑰色的东方天空,缓慢前行。
透白干净的晨光流转在队列四周,似乎在暗暗窥视着朱红色斗篷的内里。切萨雷仰面向上被骑士们抬着,苍白的脸颊和身体两侧垂下的手臂露在外面,春日里寒冷的晨风,静静地吹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