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一个深秋的傍晚,保罗·奥尔西尼一行二十来人进入了伊莫拉的城门,他受马焦内同盟全权委托,作为大使前来。而他的兄弟罗伯特·奥尔西尼为促成双方议和,早在十多天前就已来到了切萨雷处打探前路。保罗刚一进城就碰到了他,被吩咐在原地稍候,罗伯特本人则前往要塞传报,回来后罗伯特对保罗说:
“公爵阁下表示想要尽快接见你。”
听了这话,保罗也顾不得更换行装梳洗休整,急匆匆地就直奔要塞去觐见切萨雷。
保罗边走边用手整理散乱的衣服,他以为切萨雷会像往常一样等在房间里,万万没想到刚跨过要塞的吊桥,就看到了切萨雷本人站在那。在这位曾经的主君面前,他习惯性地就跪了下来,事先本准备好要说的对等的交涉言辞,已不知忘在哪了,他的口中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乞求原谅的话语。切萨雷没让他把话说完,就面带喜色神采奕奕地走近他,拥抱着保罗将他从地上扶起。保罗不敢直视他,嘴里不停嘟囔着祈求原谅、为自己辩解的话语,切萨雷边对他点头回应,边拥着他的肩膀,带着他走向要塞内自己办公室所在的塔楼。罗伯特在一旁瞠目结舌,目睹全程却插不进一句话,不过好在旋即返回的切萨雷家臣称主君有令邀他同去。这天夜里,保罗被切萨雷赠予了很多礼物,从华丽昂贵的东洋布匹,到高大俊美的骏马一双,不胜枚举,而且依切萨雷之令,保罗及其一行被安排住进了伊莫拉最好的旅店。
切萨雷当然知道,保罗·奥尔西尼虽然打着马焦内同盟全权大使的名号前来,但实际上能代表的只是奥尔西尼和锡耶纳的佩特里奇这两个家族。他也知道,叛乱军的主力维特罗佐、奥利维罗托、巴利奥尼等等势力,虽暂且同意了与切萨雷进行议和,但事实上都是等着看切萨雷的议和条约后再做决定。
三天后,10月28日,议和条约商定完成,教皇和法兰西国王两人担当保证人,条约内容逐一如下所示:
(一)反抗教皇的两位奥尔西尼家的枢机主教,其所有的罪责将得到教皇的宽恕,他们的财产、地位将与名誉一起得到永远的保护。
(二)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将免受责罚,效忠于他发起叛乱的旧臣们也一并免责,他们将均会得到教皇的宽恕与祝福,同时保证乌尔比诺公爵可自由选择喜爱的住处。
(三)维特罗佐、奥利维罗托、巴利奥尼、奥尔西尼家的保罗和格拉维纳公爵等身为切萨雷旧部的佣兵队长们,将被赦免背叛教皇与教会军总司令官之罪,可保留与教皇代理同等的地位及其治下领土的永久所有权。根据个人意愿,也欢迎再次归入切萨雷麾下,作为佣兵队长为其效力,酬劳与往日一致甚至还有上调可能。不过,是否归队全凭自愿,绝不会强加一定要为教皇和切萨雷效力的义务。
(四)叛乱军必须返还从切萨雷手中夺取的罗马涅、乌尔比诺、卡梅里诺等地领土。
(五)在切萨雷认为必要之时,叛乱军一方的家族须派出一位嫡子至切萨雷身侧随侍,以示诚意与服从。
条约内容大致如上文所示,只是与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在上述基础上额外添加了一条,是切萨雷与博洛尼亚间缔结佣兵契约,使双方关系更近似于他与佛罗伦萨。最后,约定在这份条约签署后,任何不履行的一方都将被其他全员当作敌人来对待。条约被保罗带回与全员商议,因为切萨雷早在上面签上了名字,所以当全员同意并签署完毕后,条约将当即生效。
两天后,保罗·奥尔西尼带着条约从伊莫拉出发,首先去向乌尔比诺,虽然切萨雷依旧一副好心情的样子送走了保罗,但他的书记官阿加比多却对马基雅维利这样说道:
“眼下他们对这个条约接受与否,已无关紧要。如果接受了,算是为我的主君多个选择,就是拒绝了,我的主君也早就自己谋划好了出路。”
第二天,法兰西人和瑞士人的援军到达了伊莫拉,切萨雷将他们安置到了法恩扎。几乎与此同时,想受雇于切萨雷的小领主们也陆续从意大利各地来访伊莫拉。根据马基雅维利记载,切萨雷在扩充军队上豪掷6万达克特并没白花,也没有乱花,对于违反契约的武装军队,在没有完全准备妥当前,切萨雷是一分钱也不打算掏。这时候的切萨雷,在嘴上说着和平,手上的动作却描绘着战争。
切萨雷巡视挤满了伊莫拉的各部军队,检查即将派去法恩扎的法兰西佣兵的装备,他现在拥有的大炮质量与数量可与整个意大利相匹敌。马基雅维利据此说道:“所谓守土,就是拥有自己的军队,爱护臣下,睦邻友好。”显然,对于现如今想放弃却又不得不借助佣兵制的切萨雷来说,只有这位年轻的外交官能理解他的理想。
11月8日,天气已略有寒意,当晚马基雅维利像往常一样与切萨雷会面。为配合繁忙的切萨雷,会谈定于夜里一点,切萨雷与瑞士佣兵一同度过了整个白天,现下看上去有一些疲倦。马基雅维利进入房间的时候,切萨雷的两条腿还伸着,直直地搭在桌子上,即使看到进来的是马基雅维利,切萨雷也没有改变姿势,只是照常请他入座。
这天夜里,就像马基雅维利每每写在报告书中的一般,发挥着“伟大的避实就虚”能力的切萨雷,丝毫不提政治与外交,只拿曼托瓦当家弗朗切斯科·贡扎加侯爵做话头,聊他此次复被威尼斯共和国启用担任陆军佣兵队长,夸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也是自己的好友之一,随后不经意地转向马基雅维利说道:
“假如佛罗伦萨共和国雇佣我作为佣兵队长的话,会拿什么作为报酬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马基雅维利很开心,也就爽朗地回话道:
“不管给什么报酬,比起受雇于人,我们的共和国肯定还是更想当雇主。”
切萨雷说道:“哎呀,这么说来佛罗伦萨是容不下我的呀。”
随后,两人毫无顾忌地相视一笑。
另一方面,在临近法诺的卡尔托切托,马焦内同盟的全部人员聚集在此,围绕着保罗·奥尔西尼带回来的条约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虽说有教皇和法兰西国王担当保证人,但毕竟是切萨雷制订的条约,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质疑条约能否顺利执行,还有人猜测会不会根本就是圈套。维特罗佐、巴利奥尼、奥利维罗托等人是反对派的急先锋,因为即使这份条约不是圈套,内容对他们来说也是过于严苛。根据条约,仅就第四条“叛乱军必须返还从切萨雷手中夺取的罗马涅、乌尔比诺、卡梅里诺等地领土”一项,就意味着叛乱军,尤其是前面提到的三位急先锋将失去一个月以来的全部战果,三人听了这条气得直哆嗦,极力反对这份议和条约。不过这也无可厚非,维特罗佐帮助乌尔比诺公爵将乌尔比诺公国内切萨雷的势力清除殆尽,巴利奥尼距拿下佩萨罗仅一步之遥,而奥利维罗托则不仅想借协助卡梅里诺领主贾马里亚复位,趁机把卡梅里诺吃到自己碗里,还在分心看着锅里的里米尼。至于乌尔比诺公爵和贾马里亚二人,毫无战斗力的人没有发言权,故而弱小的两人成为最初的牺牲者,刚刚复位,却又要被放逐了。
11月9日,距他们轰轰烈烈地朝切萨雷举起反旗之日起恰好一个月后,地点也是相同的马焦内的奥尔西尼城堡,已不知道是第几次的会议再一次地召开了,与形单影只的切萨雷正相反,他们所谓的人多势众在此刻终于暴露出了最大的缺陷。因与切萨雷之间已单独制订了佣兵契约,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首先离开了反叛军阵营。不久后,奥尔西尼家族也单独与切萨雷达成了协议,紧随其后的还有通过代理签订协议的锡耶纳的佩特里奇。绝望的维特罗佐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乌尔比诺,妄图说服公爵圭多巴尔多加入反对一方。但是,对这位往日里排斥自己、不拿自己当同伴的维特罗佐的提议,公爵仅称以自己的力量抵抗也是无用的挣扎,便伤感地拒绝了。同一时间,切萨雷目前军备日渐增强,甚至其势力已胜于往日的传闻也在反叛军间流传开来,最终巴利奥尼和奥利维罗托也相继在条约上签了字。议和条约提出已快近一个月了,即使维特罗佐从始至终对其坚决反对,但终究孤掌难鸣已无力回天。
11月27日,保罗·奥尔西尼带着全员的署名到达了伊莫拉。
迎接他的切萨雷十分满意,向签署众人的诚意致谢,即便是对一直反对到底的维特罗佐也表示“我们的交情就像是兄弟一般”,不但没有责难他,反而是给予了更胜于他人的赞赏。虽然切萨雷面上不动声色,但他确实在此刻感到了,等待多时的时机已然来临。维特罗佐送来的信中,写着如下的内容:“自己对公爵的忠心从未更改,即便是此次的事情,也绝无侮辱公爵之意。”而佩特里奇和奥尔西尼,仿佛是怕只有谢罪的信件还不足够,又分别派遣了两名使节到伊莫拉,提议推举切萨雷为“托斯卡纳国王”,切萨雷对此只回应说“自己并未考虑过这种事情”,不过切萨雷也还是对他们每个人都饱含谢意盛情款待。至此,人们终于感到这场自马焦内叛乱结盟伊始,历时已有两个多月的血腥叛乱,在此终于迎来了和平的信号。不过,同主演的“伟大的避实就虚”做派不同,他的臣下可是正直得多,阿加比多对关系亲近的马基雅维利这样说道:
“这些叛徒们,伤害了我们,时至今日竟然还在巧舌如簧,妄想让我们忘却当初的伤害。”
12月2日,博洛尼亚的本蒂沃利奥与切萨雷的议和正式生效。本蒂沃利奥与切萨雷缔结了为期八年,年金12000达克特的佣兵契约,他们一族在博洛尼亚的教皇代理地位被再次认可,但同时本蒂沃利奥的儿子被建议应从波吉亚亲族当中挑选妻子。切萨雷暂时将博洛尼亚从敌人的名单中划掉了。
这次的叛乱给切萨雷带来了很好的教训。他现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一切,件件都是靠着教皇父亲的在位方能到手。而此次,也正是因为教皇父亲的影响,法兰西国王和威尼斯共和国才没有对绝境中的切萨雷落井下石,事已至此,对切萨雷来说,十分有必要考虑下父亲身故后的局面了。“所谓守土,就是拥有自己的军队,爱护臣下,睦邻友好”,他绝不甘心理想终生遥不可及无法实现,故而,对于他来说当下最为迫切的现实问题,就是在父亲身故之前将理想变为现实。首先,他要实现“睦邻友好”。
这些国家包括费拉拉、曼托瓦、博洛尼亚、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费拉拉和曼托瓦两国已利用姻亲关系确保了利益一致,博洛尼亚和佛罗伦萨则是利用业已签订的雇佣契约得以打入了内部,至少在博洛尼亚这边是成功了,唯一剩下的就是他最为在意其动向的威尼斯共和国,只要能在威尼斯老练又实际的政治方针中找到彼此利害关系的一致之处,就有互相妥协的可能。之所以改变了对博洛尼亚的策略,也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转变。但佛罗伦萨的情况还略有出入,切萨雷要求的佣兵报酬过于高昂,而且不同于教会领地博洛尼亚,拥有光辉传统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不可能将自己国家的军事力量交给这种危险人物。对于佛罗伦萨屡次顾左右而言他的这种态度,切萨雷对马基雅维利也不免嗤笑为难,“时至今日,真不知你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过,切萨雷也并未过多地执念于与佛罗伦萨的一纸契约,从他和法兰西国王的关系,以及法兰西国王与佛罗伦萨的关系来看,佛罗伦萨现在还不需要他担心,更何况他的领土在一步步地将佛罗伦萨包围在其中。恰逢此时,比萨的长老们再度来访切萨雷,重提拜托切萨雷保护比萨市的请求,同时,向西班牙国王申请的援助也到位了。接见这些使节们的间隙中,切萨雷还在关注着签署议和条约的维特罗佐,毕竟发起叛乱后复又来议和的是对方,他就没想过要主动去接洽,只摆出一副理应对方善后的态度。曾耐心等待时机到来的切萨雷,现在也未心急,依然继续等待着时机的进一步成熟。
而在这之前不久,乌尔比诺公爵的代理即他的侄子奥塔维亚诺·伏列哥索也到了伊莫拉,想方设法终于为自己的叔父找到了一条出路。切萨雷给出了如下的折中方案,如果公爵同意,可以放弃现有婚姻关系(主动放弃乌尔比诺统治权的基础上),来换取教皇任命的带有年金的枢机主教职位。但切萨雷回绝了公爵想留在故土乌尔比诺的请求,哪怕是作为切萨雷属下代理官员的身份也不可以。
乌尔比诺公爵最近的日子过得甚是绝望,本来借由维特罗佐他们的帮助得以复国,但没高兴几天,也还是因为他们急着要和切萨雷议和而被抛弃,眼下不得不再次放弃自己的国家。而以枢机主教职位为诱饵的离婚,也在公爵夫人伊丽莎白的哀求下没能成行,反对这件事的不只是伊丽莎白一个,她的兄长曼托瓦侯爵也同样反对。曼托瓦侯爵弗朗切斯科·贡扎加看破了这是切萨雷的计谋,若是乌尔比诺公爵为了一个枢机主教的职位就和他妹妹离婚,绝对会离间乌尔比诺与曼托瓦间的姻亲关系。但是,乌尔比诺公爵向威尼斯的求救也落空了,公爵提出的条件是将乌尔比诺公国让渡给威尼斯,以此为代价,恳请威尼斯保证为他准备年金和别的领土,但共和国异常冷漠,仅回复称对现状完全不感兴趣。现在,乌尔比诺公爵能选择的出路所剩无几,曾经的同伴马焦内同盟已舍弃了他,要么是再次逃亡,要么就是与家臣一同与切萨雷抗争到底,出路唯有这二者选其一。他很犹豫,召集了所有家臣,问询他们的意见。家臣们虽然敬爱公爵的为人,也想要尽可能地保护他,但同时也知道切萨雷的实力,他们无言以对,只能怜悯地望着这位被打入困境谷底的善良君主的脸。
但是,决断的时刻逼近了。昨日的同伴也就是今天的敌人,保罗·奥尔西尼带领着军队到达了乌尔比诺,要求圭多巴尔多尽快离开此地。为与家臣作别,圭多巴尔多再次将他们召集到一起,他为自己而叹息,竟招惹上这么一位无法与之为敌的男人,并且接着说道:
“你们在瓦伦蒂诺公爵手下要尽忠职守,希望至少能坚持到主愿意改变我们命运的那一刻为止,毕竟,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说罢,他就出城再次踏上逃亡的旅程,将一众含泪目送的家臣与民众留在了身后,这一天是12月8日。因为顾忌切萨雷,曼托瓦和威尼斯都未曾接纳逃亡中的乌尔比诺公爵,此时伸出援手的是维特罗佐,当初是他强拉圭多巴尔多加入叛乱军阵营,而现在自己也同其他叛乱将领一样舍弃了他,对此深感内疚的他将圭多巴尔多接到了自己的领地卡斯泰洛城。
卡梅里诺的归还倒是十分干净利落,没有任何人对贾马里亚的立场感到同情,更何况全靠奥利维罗托的帮助他才得以复国。现在既然已被奥利维罗托舍弃,他自然是毫无反抗之力,立即接受了切萨雷的条件,以年金3000达克特为交换出让了手中的一切,还自觉地在奥尔西尼的撤离要求送到前便离开了卡梅里诺。
接到报告得知圭多巴尔多公爵已离开乌尔比诺的当晚,拒绝了马基雅维利的会面申请,切萨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寝室内,但并未就寝,从还亮着的窗户外能依稀看到他来回走动的身影。伊莫拉从四天前就下了雪,至今未停,隔着纷飞的大雪,他修长的身影较以往更加模糊。随着会面的机会愈发减少,马基雅维利近日也渐渐心绪不宁了起来,5日那天虽得以觐见,但距离再上一次的会面已十日有余。这天夜里,马基雅维利借着与好友阿加比多说话的名义,依旧从房间窥视着远在高处的切萨雷办公室的窗子,但心中预感也许有什么大事就快发生了。四日前,随风雪一同造访马基雅维利的还有感冒和高烧,而当晚的切萨雷依旧是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并没有召见马基雅维利的征兆,马基雅维利也就只能继续隔着风雪望望切萨雷,看着马基雅维利痛苦的样子,阿加比多说道:
“你还是回去休息为好,看这个架势,到明早为止我的主君应该会一直那个样子了。”
马基雅维利听从他的建议回了住处,不过叮嘱阿加比多,如果发生什么大事,务必要立刻联系自己。
第二天,12月10日,切萨雷最终做了决定,离开伊莫拉。凌晨4时向全军发布了行军命令,故而一早,伊莫拉的城门就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军队,首先是先锋部队的骑兵,紧接着的是步兵,随后是被亲卫队骑兵簇拥在其中的切萨雷,他已将伊莫拉的防守交给了从费拉拉借调的六百名士兵。出城军队的最末尾,跟着一顶女官围绕的肩舆,其上坐着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她名为多萝西娅,是被切萨雷驱逐出国的原里米尼领主马拉泰斯塔的庶出女儿。两年前,切萨雷对多萝西娅一见钟情,不顾她已与威尼斯佣兵队长卡拉乔洛缔有婚约,命部下在她由乌尔比诺至威尼斯出嫁的途中将其劫下,那之后她就成了切萨雷的所有物。
切萨雷率军在法恩扎与法兰西军汇合后,一路朝着弗利前进,当天夜里便在弗利扎营。夜里,全军的队长们接到了明日向切塞纳出发的指令,不过到了切塞纳之后要往哪里走,依旧无人知晓。
11日午后,全军进入了切塞纳。被感冒和佛罗伦萨政府迟迟没送到的资金拖累,马基雅维利没能同切萨雷一起出发,三天后他才在夜里赶到了切塞纳。
然而,全军到达切塞纳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切萨雷依旧没有发布出发的指令,大家猜测可能是在等落后的大炮,但是大炮到达后,总司令官切萨雷还是没有命令下达,人们不免感到意外又好奇,相互猜测着,公爵阁下是不是想要在这里过完基督诞辰祭。欢快的气氛在士兵们之间扩散开来,充溢着整个切塞纳,但这其中有一个人却焦躁得坐立不安,那就是马基雅维利。他知道在20日的晚上,切萨雷召集了法兰西佣兵军的所有队长,只是不清楚这是所为何事,心急地在切萨雷的秘书和各种人之间打听。阿加比多说,自己只是听切萨雷吩咐去给法兰西军支付至今为止的报酬,而且据他所知,其他人也对实情知之甚少。马基雅维利费尽心思,总算是从一名法兰西队长处打探到了佣兵们即将要返回米兰,但是,新的疑惑紧随其后,为何切萨雷要忽然放弃占其军力三分之一的法兰西军呢。22日早上,三千三百名的法兰西、瑞士佣兵离开了切塞纳,顺着艾米利亚大道原路返回了米兰。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令马基雅维利困惑不已的事情,切萨雷下令,将刚刚从佩萨罗回来的拉米罗·德·洛尔卡关进了城堡的地牢。一直以来,德·洛尔卡都是公认的切萨雷亲信中的第一人,甚至被切萨雷任命为罗马涅公国的行政长官。为打探这件事的真相,马基雅维利三番五次地申请与切萨雷会面,但全部都以事务繁忙为由被拒绝了。掌握了切萨雷与自己设立的民事裁判所官员会谈这一情报的马基雅维利,25日再次申请了会见,但这次,切萨雷则表示要庆祝基督诞辰祭,依旧拒绝了他。
基督诞辰祭的第二天早上,从节日气氛中回归日常工作的切塞纳居民们,在广场上发现了自己的行政长官拉米罗·德·洛尔卡的尸体,从头到脚被斩成了两半。整个城镇陷入了恐慌。
马基雅维利在后来对此次事件给予了如下的解释。
“在公爵开始征服罗马涅地区的时候,他早已知道这片土地没有得到正确的治理,诸多无能的前任统治者们只知掠夺,别提团结上下了,简直是将臣民们逼向了分裂的边缘,故而这片土地才如此的纷争不断,暴力横行。公爵深知若想让这片土地重归安宁,恢复君主的威信,必须有良好的统治方可成功,因此才将这个冷酷的男人拉米罗·德·洛尔卡派来了罗马涅,并赐予了他极大的权柄。没有辜负公爵的期望,这个男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不仅统一了罗马涅上下,使一切归于和平,还赢得了巨大的个人声望。但公爵却也极其惧怕民众的厌恶,忧虑着如此大的权力声望集于德·洛尔卡一人将对自己非常不利,所以他在领国内设立了民事裁判所,指派了优秀的长官,并在各个城镇安置了偏向自己的律师。
“他知道之前严酷的统治或多或少都会招致民众的厌恶,故而利用裁判所,从点滴小事中平复民怨,渐渐收拢民心,向民众传递出一种此前严格到了残酷地步的统治并非出自切萨雷本意,而是生性冷酷的行政长官独断专行的印象。接着,公爵抓住机会,在某个早晨,将拉米罗·德·洛尔卡的尸体斩成两半,放在一块板子上,与一把沾满血的刀一起丢到了切塞纳广场。看着这凄惨又少见的奇景,民众在感到满足的同时,也留下了战栗的记忆。”
马基雅维利对此评价为“切萨雷式政治的技术精髓”。但是,若只为杀鸡儆猴,大可不必非在此时动手。切萨雷正式对外发表的公文称“对于堕落的施行苛政之人,这是最为健全的裁决典范”,但是同一时间在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威尼斯大使杰斯汀安说的,却是“拉米罗·德·洛尔卡与马焦内的叛乱军有所勾结”。
至此,下令让法兰西军返回米兰,和处决拉米罗·德·洛尔卡,这两者之间一定是有共通之处才能说得通。而联结两个事件的就是切萨雷个人最大的野心——建立自己的国家。
诸位切莫忘记,切萨雷这个男人,从不为了单一目的而行动。早在他人还在伊莫拉的时候起,就已经考虑着如何反过来利用这些背叛自己的小领主们了。在他看来,被部下背叛的君主,是个非常有利的立场。在保罗·奥尔西尼作为议和使者前来拜访他的时候,切萨雷已打算将这次所有事情的责任都转嫁给拉米罗·德·洛尔卡,对叛乱者们并没有怎么责难。他就这样一边在嘴上说着原谅,一边在心里根本没想过要履行任何一份议和条约。他打定主意,绝不主动召请叛乱的部下们,而是要等着对方邀请自己,没过多久他就等来了邀请。前叛乱军们攻下了塞尼加利亚,给切萨雷来信说希望将此地献给他,在切塞纳的切萨雷收到了这封信,意识到自己等待的决胜时机已在眼前。对他来说,让法兰西军返回米兰,与自己带着女人同行的用意是相同的,都是为了营造出平和的气氛,以麻痹维特罗佐众人。他还存着私心,想此次不借助法兰西国王一兵一卒,只依靠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属下决胜负。处决拉米罗·德·洛尔卡同时也是为了让身在塞尼加利亚地区等待的他们能够安心而付出的牺牲,倘若拉米罗·德·洛尔卡真的与他们有所勾结,绝不会那样自投罗网地回到切萨雷的身边。
基督诞辰祭的次日清晨,当罗马涅的民众还在围观被展示出来的拉米罗·德·洛尔卡的尸体,感到震惊恐惧却又暗暗满足的时候,切萨雷已经身在自己军队的最前列,离开了这座城市。若说此时切萨雷队伍中仍有法兰西士兵,也只有他的妹夫达伯特枢机主教旗下的那一百五十名枪骑兵而已。
而另一方面,接到了切萨雷的命令,称将在塞尼加利亚约见他们的维特罗佐众人,也正各自带着军队陆续赶向那里。
曾任职于切萨雷麾下却举旗造反的五个人中,此番来了四位,维特罗佐、奥利维罗托,以及奥尔西尼家的保罗和格拉维纳公爵两人,只有詹保罗·巴利奥尼一人称病未从佩鲁贾出来。
28日,切萨雷到达了佩萨罗,已身在塞尼加利亚的佣兵队长们的使节正等候在此,据使节所说,塞尼加利亚所有地区已全部占领完毕,只有一处要塞除外,要塞统领称想将要塞直接献给切萨雷本人,故而唯有等待公爵亲自驾到。切萨雷会真的相信他们的这番说辞,真的相信他们这番招待毫无隐情?就连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在给丈夫曼托瓦侯爵的信中都是这样写的:
“据我所知,这四名佣兵队长好像只是谎称要将塞尼加利亚献给公爵,实际则是准备将他与全军一起埋葬在那里。”
但是切萨雷却接受了他们的邀请。12月30日,他从法诺的城堡给在塞尼加利亚等待的佣兵队长们送去了一道指令,通知自己明日将到达的同时,命令他们的军队要撤到距离塞尼加利亚城外4公里的地方,并指示除正门外,其他所有城门都要关闭。
接到这封来信,佣兵队长们的态度开始动摇。绝望的维特罗佐几乎发了疯,想要逃跑,在保罗·奥尔西尼的劝说下才打消念头,奥利维罗托则强烈反对将军队撤出城外,四人中唯有奥尔西尼家的两人保持乐观。切萨雷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追加了一封单单给奥尔西尼的信,表达对与他们相见的期待,并写道会保证全员的安全。通过保罗的劝解,他们才总算恢复了镇定,维特罗佐和奥尔西尼家族的保罗、格拉维纳公爵的军队,按照切萨雷的指示,从城市撤出退到了城外4公里的地方,只有奥利维罗托在城里留下了自己的一千名步兵和一百五十名骑兵。
当天夜里的法诺,切萨雷叫来了八个心腹,对以唐·米凯罗特为首的这八个男人下达了一道密令。命令下达后切萨雷即让部下们离去了,召来仆人,吩咐其去告诉多萝西娅到寝室里等他。
1502年12月31日,一个周六的早晨,切萨雷命令其六千五百人的军队出发。军队从法诺南城门开拔,跨过梅陶罗河,朝塞尼加利亚前进,队伍最前方是五百人的骑兵队,紧接着是一千人的步兵队,切萨雷被紧随其后的亲卫队簇拥在正中,身着盔甲骑马前行,冬日清晨的光照下,他的面容有别于往日,活像是一副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假面。
一段时间后,军队到达了米萨河边,从这里已能望见对岸塞尼加利亚的城墙,队伍在此处悄悄分散,各自潜伏待命,只有前锋的五百骑兵队和一千步兵队,加上切萨雷及其亲卫队继续沿河流左转前进。河流中段有一座吊桥,骑兵队行至桥前,自动左右分立,势同据桥而守,步兵队径直从中过桥,进入了对面的城门。一旁的切萨雷端坐于马鞍之上,脊背直挺,纹丝不动地注视着他的士兵们。
没过多久,奥尔西尼家族的保罗和格拉维纳公爵就赶到了近前,他们只带着一百人左右的骑兵队。随后,维特罗佐也赶到了,对于他的描写,我想让给马基雅维利。
“维特罗佐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完全不做防备。他身披镶有绿边儿的斗篷,整个人散发着伤感的氛围,犹如已预知到自己的死期将近一般。他的这幅身姿,甚至就像是个拥有德才却被命运所抛弃的男人,散发着别样的人类之美。据他人所说,此番前来塞尼加利亚觐见公爵之前,与家人告别时,他表现得就像是人生最后的一次出发一样,对侄子们说:‘愿你们将来不要时常回想家族的不幸,而是要时刻谨记家族的品行。’”
看到急急忙忙赶来的维特罗佐,切萨雷那刚刚还如银白假面一般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而当他调转马头,朝向维特罗佐的时候,面容已恢复到了往日的古铜色。眼见维特罗佐为了迎接自己下马,切萨雷也下了马,两人亲切地相互拥抱。看到此景,奥尔西尼家的两人也下了马,将跟随他们的骑兵队留在后方,两个人走上近前,四人数次相互交换拥抱。然而就在同时,切萨雷的家臣分别两人一组,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到三名佣兵队长的身边,而三人均未有所察觉。看到手下已各个就位的切萨雷,将视线投向了唐·米凯罗特,他接到主人的眼神示意,过桥进城去寻找奥利维罗托。很快,米凯罗特就发现了待在自己军队中的奥利维罗托,走上前称公爵派自己前来同他打招呼。奥利维罗托最初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回复公爵才好,但米凯罗特再三强调奥尔西尼和维特罗佐也同公爵都在一处后,他最终还是听从了米凯罗特的提议。当奥利维罗托被米凯罗特带出城门的时候,切萨雷与其他三名佣兵队长正要一起过桥,看到他出现在桥边,切萨雷摆出一副很是怀念的样子迎着他走了过去。
四名佣兵队长与切萨雷一同来到城门前,欲要就此告别,他们表示想先回到自己在城外的军队中,明日一早再来觐见公爵。但是,切萨雷还是面带喜色,态度中含着久违不见的想念,一定要他们领着在塞尼加利亚到处转转,熟悉熟悉自己的住处,还说几个人应该约在一起再喝上两杯。一瞬间,佣兵队长们相互交换了眼神,而就是这一瞬间的踌躇决定了胜负。
四名佣兵队长接受了切萨雷的邀请,在进入城门的他们背后,吊桥静静地升了起来。住处已提前安排妥当,是伯纳迪诺·达·帕尔玛家的宅邸,切萨雷同四人一起来到了此处,随后这五个男人走了进去。
穿过宅邸正中的大厅后,面前的房间呈狭长形,切萨雷快步走到了这条狭长空间的另一头,登上短台阶,当踏上第二、三节台阶时,他向后转过身来,确认四人是否都已全部进入了房间。他的眼神顺势投向了后方的唐·米凯罗特,与这位家臣始终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汇聚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流动着只有彼此能明白的言语。随后,不知米凯罗特打了个什么暗号,一瞬间八名男子袭向四位佣兵队长,每一位都被两个男人从身侧扑倒。在被按倒的时候,保罗·奥尔西尼还向着切萨雷大声呼喊,但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切萨雷沉默地看了一眼武器被收缴、身体被制住的四人,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登上剩下的台阶,身影没入房门消失不见。
几刻钟后,切萨雷从宅邸的后门离开,跳上马率兵去攻打了奥利维罗托的军队,对方还在休息,丝毫不知主人已遭遇不测。奥利维罗托的士兵们被困于塞尼加利亚,无法出城逃跑,只得单方面地被动挨打。切萨雷确认战况后,仅在城里留下一队人马,就带着其他士兵出城攻击留在城外的维特罗佐军队,将其驱散后,再次返回城镇。此时,城里已到处都是敌兵的尸体,在路过这般场景的同时,一条条尖锐的命令也正从他的口中陆续传出。
冬季的白昼很短暂,但在短暂的白天过去,漫漫长夜里切萨雷依然还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那便是对背叛者的裁决。他叫来了唐·米凯罗特。
深夜十点,灯光昏暗,维特罗佐和奥利维罗托被带了过来。切萨雷询问他们,对背叛一事是否认罪,但其实对他们来说,除了认罪也别无他法了。两人被判处死刑。维特罗佐在最后对切萨雷说,希望能向教皇传话,恳请宽恕自己至今为止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让自己的灵魂得救。切萨雷看着维特罗佐,沉默不语,这个男人最后的姿态让他回想起过去,自己说过的关于对主、对曾经的自己以及与之相关的所有事物极其厌恶的话。而现在,看着这个男人,这份厌恶之情,又重新在他的身体里流窜。切萨雷下令执行死刑。
背靠着低声喃喃祈祷词的维特罗佐,奥利维罗托则早已泣不成声,他像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粗套索从横梁上垂了下来,两人被并排押到台上站着,绳索套住了脖颈,祈祷和哭声一下子都停止了。
奥尔西尼家族的保罗和格拉维纳公爵两人的处刑被延期了,在罗马教皇将巴蒂斯塔·奥尔西尼枢机主教及奥尔西尼余党逮捕归案之前,他们都一直被关在牢房里。
深夜两点,马基雅维利见到了切萨雷,切萨雷带着舒畅的表情对他说道:
“能够消灭自己的,同时对你们来说也是敌人的对手,真是可喜可贺。”
随后他接着说:
“被消灭了的,是令意大利不和的根源。”
马基雅维利不禁问道:
“意大利?”
切萨雷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马基雅维利说:
“没错,就是意大利。”
意大利,几个世纪以来,这个词只存在于诗人的辞典之中。在马基雅维利所结交的所有人当中,无论地位高低,没有任何一个人曾从口中说出过这个词语。在当时的意大利,只见佛罗伦萨人、威尼斯人、米兰人、那波利人,却从未见有意大利人。
不过,对于切萨雷来说,期望一统意大利却并不是由使命感而生的宏愿,仅仅是出于个人的野心。这个男人,根本不需要将自己寄托于所谓宏愿这种弱者才需要的武器。而马基雅维利的理想与切萨雷的野心刚好一致,人人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所谓使命感,从他对于人类本性的尖锐审视来看,就如同满口胡言一般不可信任。马基雅维利认为,比起使命感更加值得信赖的东西,是人类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