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波利回到罗马的切萨雷,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了下一步的行动中——讨伐势力已渗透到罗马近郊的豪族们。已效忠在他麾下的奥尔西尼家逃过一劫,这次的靶子是一直与教皇唱反调的科隆纳、萨韦利两家族。过去曾与这些豪族们交好的阿拉贡王家已没落,且此时法兰西军队驻扎在罗马附近,正是讨伐的绝好时机。肃清罗马豪族,可确保波吉亚大本营的平安,那么在将来,切萨雷便可安心地离开罗马了。
科隆纳家自不必说,在那波利战败时,已因家族牵涉过深而元气大伤,萨韦利一众的抵抗也不成气候。罗马以南的冈多菲堡、罗卡迪帕帕、塞尔莫内塔等豪族们的据点,接连不断地被切萨雷攻陷。这些新征服的土地被分成了两个公国,一个分给了卢克雷齐娅与被害的比谢利公爵所生的孩子罗德里格,另一个赐予了风闻是卢克雷齐娅私生子的“罗马王子”。就这样,无视世人的谴责,罗马市内外的教会领地成为波吉亚家众人的私有财产。
此时在梵蒂冈最为人热议的话题,就是教皇女儿卢克雷齐娅的第三次婚姻。自从第二任丈夫比谢利公爵被暗杀后便窝在奈比的卢克雷齐娅根据兄长切萨雷的希望,决定与费拉拉公国的嫡子阿方索·德·埃斯特结婚。妹妹的婚姻是切萨雷对费拉拉公国的计策。与罗马涅公国接壤的费拉拉公国,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切萨雷暂时还不想与之为敌,便打算通过两家联姻与其结成同盟。但是,费拉拉一边最初却想要逃避这次联姻,卢克雷齐娅两任前夫的悲惨末路让埃斯特家众人却步。不过,老练的政治家、费拉拉的当家人埃尔科莱判断,迎娶教皇的女儿对埃斯特家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费拉拉也和罗马涅地区的所有公国一样,领土受封于教皇,与教皇保持友好关系绝对不会是一件坏事。另一方面,对切萨雷来说,只要北境巩固了,就可以安心地瞄准南面地区。再加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因女儿的婚姻不幸而感伤,对其倍加关怀的心境,加速促成了此次联姻。
谋划这次政治婚姻的虽然是切萨雷,但联姻敲定后,就将后续推给了教皇父亲,他可不耐烦筹备嫁妆那一套琐事。然而,埃尔科莱派来罗马的两名婚使,可不敢撇下切萨雷自作主张,一到罗马两人就申请了面见切萨雷,但却一直未蒙召见。时日一久,特使们愈发焦躁,开始对切萨雷的态度感到异常不安。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终于,在某日等来了切萨雷的侍从,口称公爵召见。时值正午,特使两人迅速穿戴整齐,跟随引路的侍者,在罗马清爽的秋日中步行前往切萨雷的寝殿。进入司铎殿的特使们原以为要在玄关附近的会见室等候,没想到却被仆从们引着穿过中庭一路深入,竟无人阻拦询问。而登上阶梯,踱过长廊,朝右可以眺望到圣安杰洛城堡的时候,两人才恍然惧由心生,方忆起关于切萨雷的种种残酷传闻。
仆从行至一屋前停步,打开门,引两人进屋。屋外的正午阳光和清爽空气与屋内的昏暗光线和靡靡甜香之间的反差太过分明,特使们一时间呆住了。微微敞开的厚重窗帘间透进薄光,为房间带来了些许光亮,卧床位于正中高高架起,薄纱的床帏左右垂下,阴影中一个男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意识到那就是切萨雷了。
切萨雷知道特使们进来了,但还是懒洋洋地靠在床背上,并未起身。浅灰色紧身裤包裹着美好的腿形,右腿弓起,右臂懒散地搭于其上,宽松的白衬衣袖口散乱地敞着,左腿随意地伸在一侧。
片刻过后,两名特使适应了屋内的微弱光线,方才发现,卧床另一侧还跪着一个女人。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恰有微光透过薄纱打在她的脸庞,略显苍白的面容美得令人窒息。她忘我地仰望着切萨雷,仿佛生怕错过男人任何微小的意图。
服侍于侧的绝美女人,与对女人不屑一顾、漫不经心地径直看向特使们的切萨雷,如此情景让两位老练的外交官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被这一甜美与残忍交织的画面俘获,陷入了原始欲望的旋涡。
失神的两人已全然忘记了拜访的初衷是要探寻切萨雷的真意,含糊地转达了主君埃尔科莱公爵的问候即退下了,事后才意识到没能从他嘴里敲出只言片语。两人复又提出会面申请,得到的却只有冷冰冰的拒绝。对于切萨雷来说,召见强国费拉拉特使仅仅是义务,见过就算交差了。
数日后,特使二人方听闻,会见当日侍奉在侧的女人是个哑巴,在给费拉拉的埃尔科莱公爵送去的报告文书中如此写道:
“切萨雷公爵拥有最为理想的女人——不能说话的女人。”
得不到切萨雷召见,无可奈何滞留罗马的人并不只有费拉拉的特使们。从里米尼而来的两位市民代表,未获切萨雷召见已两月有余。从司铎殿外的路上能看到切萨雷办公室窗户投出的灯光,偶尔窗上会映出他高挑的身影,虽然无从得知他在房间里究竟在做什么,但灯光时常亮到深夜,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由于白天通常要与教皇共商事宜,故而可供他独自思考制订计划的时间,只能是晚上。他需着眼广阔的罗马涅公国全局,需让上至队长下至士兵的所有家臣高效工作,还需对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的情报了然于心,同时小心经营与路易十二世的关系。对于新任君主的切萨雷来说,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他手下的秘书们也是夙兴夜寐,信马就如箭在弦上随时待发。
被赞为“纳言敏行”的切萨雷每次迈出自己的办公室时,其所作所为必会引起全罗马上下的瞩目,各国情报官和年代记作者们永远不会缺少能满足他们好奇心的材料。为筹备卢克雷齐娅的婚礼,当时的罗马频频举办各式宴会舞会,切萨雷既是主办人,也是场上无限风光汇聚的中心。每逢盛会,在又惊又喜的教皇父亲眼里,年仅26岁的他仿佛不知疲倦般地纵情享乐。其中,10月30日夜间在他宫殿召开的宴会尤为特别,让以布鲁卡鲁多为首的年代记作者们兴奋讶异。当晚到场的枢机主教和各国大使们络绎不绝,更有教皇莅临,借布鲁卡鲁多的话来说,还预备了五十名“世界最古老职业的女人们”,以庄重奢华开局的宴席,在夜半之时卸下了假正经的伪装,彻底化为了荒淫无序的盛筵。
切萨雷令人在大宴会厅中央摆上了一排高立的烛台,命女人们脱去衣服,要她们在不碰倒烛台的前提下,逐一依次绕过后跑到自己身边,最快到达的人将可与自己共度春宵,女人们为这句话爆发了娇媚的欢呼。片刻后,随着开始信号的发出,女人们跑了出去,向上盘起的秀发、佩戴在颈间耳上乃至手臂上的宝石,与白皙的肉体一同摇晃。一时之间欢声四溢,不只是在旁观赏的男人们,为了不让烛台倒下,边跑边躲避四溅烛火的女人们更是娇呼连连。竞赛结束,安坐于椅上的切萨雷面前,蜂拥着簇成一团的肉体们,已无法分辨哪具身体才是第一名。直到特韦雷河上泛起白色的晨雾之时,当夜的盛筵都没有结束。
进入12月,埃斯特家的两名公子抵达罗马,他们肩负着护送新娘卢克雷齐娅前往费拉拉的职责。梵蒂冈突然繁忙了起来。这次的婚姻是卢克雷齐娅第一次离开身在罗马的父亲身边,为了远嫁到费拉拉的女儿,新娘的所有嫁妆几乎都由教皇亲自过目。
某一日的傍晚,晚霞依然弥漫着柔和的气息,罗马冬季特有的清新空气开始一点点染上茜红色,跨过特韦雷河通往司铎殿的路上,受邀前来参加舞会的宾客们鲜衣怒马、欢声笑语。这是切萨雷为了要远嫁的妹妹,在罗马主办的最后一次舞会,主宾是卢克雷齐娅和埃斯特家的公子,宾客们不只枢机主教,各国大使、高官们以及罗马的贵族们,几乎全员都受到了邀请。以暗影中的教皇宫为背景,当晚从司铎殿所有窗户流泻出的光辉,映射在特韦雷河的水面上,灿烂有如灯火海洋。
大宴会厅里挤满了陆续到来的客人,教皇姗姗来迟,带领着枢机主教们进入大厅,对下跪迎接的人们逐一给予了亲切的回应。他的脸上情绪外露,仿佛喜极而泣,但人们的视线,几乎全集中在了切萨雷身上,即使他仅仅跟随在父亲身旁一言未发。
音乐响起了,是叙事曲。坐于高位的教皇遣立于自己身侧的切萨雷去跳舞,于是切萨雷转身退下,朝大厅中心被众人簇拥着的妹妹走去。卢克雷齐娅接受了兄长的邀请,两人被舒缓甜美的音乐环绕,翩然起舞。当晚,切萨雷全身素白,纯白紧身衣顺畅地包裹着修长的双腿,缎子上衣罩着他宽厚的胸膛,在灯火下,白缎斗篷随着舞动映出柔和光芒,唯一的装饰是头上的天蓝色贝雷帽,以及帽檐上由紫色宝石做成的宝剑饰物。一袭白衣配上他勤于锻炼晒出的古铜色面容,使已近26岁的切萨雷比平时看上去更加年轻。
身材高挑的兄长轻松地带领着将将及其肩头的妹妹共舞,妹妹则完全将自己交由哥哥,随他翩翩起舞。切萨雷俯视着这样驯顺的她,眼中闪出温柔的光芒,嘴边刻下迷人的微笑。比兄长年幼5岁的卢克雷齐娅身穿红色丝绸制的盛装,与黑发古铜色皮肤的兄长成鲜明对比,有着金色长发和雪白肌肤的她与这红色相映生辉。常理来说,宴会的主人已经开舞,其他人便可相继进入舞池,但此刻,却没有人打算一同起舞,他们环绕大厅而立,仅仅目视着切萨雷和卢克雷齐娅这对舞伴舞向大厅中央。而兄妹二人仿佛陷入了幻境,世界中只余彼此,一舞至死方歇。
十天后,卢克雷齐娅离开了罗马向着费拉拉出发。
到了1502年,这是切萨雷得以将野心变为现实的第四个年头,此时占据他脑海的是博洛尼亚、曼托瓦、托斯卡纳及马尔凯。其中,博洛尼亚因路易的反对,还没办法顺利拿下。而实力不容小觑的曼托瓦,切萨雷打算为自己在法兰西的两岁女儿和曼托瓦公爵一岁的长子费德里科订下婚约,以联姻结盟。剩下的就只有托斯卡纳和马尔凯了,除去佛罗伦萨的托斯卡纳全境和乌尔比诺等小国集结而成的马尔凯地区,共同成为切萨雷第三次出征的目标。
但由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表现出了想要南下意大利的征兆,切萨雷的征程无法立即成行。虽然皇帝的真意是要牵制仇敌法兰西国王在意大利势力的扩张,但其实南下意大利的名义对他来说几乎信手拈来。毕竟,自中世纪以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罗马教皇,地位称号与职责所在相辅相成。所以,探访罗马教皇、视察意大利各国等,均可成为正大光明南下的理由。然而,皇帝要是来了,最麻烦的还是切萨雷。为了让皇帝留在遥远的德国,他甚至将以往过节一笔勾销,和法兰西国王互通有无。幸运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对意大利诸国而言,影响力已不如从前。皇帝的南下,不仅是波吉亚,连那波利分割协定已近破灭的法兰西和西班牙,也同样不赞成。皇帝本人则表示,就算你们反对,只要意大利诸国有人接纳他,他就必将南下。最终,威尼斯共和国的反对成为摧毁皇帝决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一向关系不好的皇帝相比,威尼斯与法兰西和西班牙走得更近,站在了现任教皇波吉亚这一边。于是,皇帝军队的南下被彻底否决了。
但是,仍有一个理由让切萨雷滞留在了罗马,征服了那波利的西班牙与法兰西两国围绕二分统治案产生了争执,波吉亚的预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成了现实。对切萨雷来说,这虽然是他期盼的结果,却来得太快了,那波利并不是他现阶段能吞下的目标。话虽这么说,但对事态发展的关注也不能松懈。他不能离开罗马,只同教皇父亲一起去了一趟皮奥恩比诺,在那里也没有停留太长时间。
但是,长期引而不发的热情,一旦释放出来,再想要抑制就绝非易事了。
第三次征程被严重延期了的切萨雷,丝毫未曾想过要终止行动。只不过,取代以往的野外行军扎营,这次的征程是在他的办公桌上展开的。
目标是比萨和阿雷佐,切萨雷用两个计策打开了局面。第一个是利用麾下的秘密情报员,煽起佛罗伦萨和比萨两个共和国间长久以来的敌对情绪,让比萨误以为佛罗伦萨想吞并自己,并将比萨市民的舆论转向“与其被联合军攻击,最终屈服于仇敌佛罗伦萨,还不如选择波吉亚”的方向。第二个策略就是武力威胁,切萨雷将在心中对佛罗伦萨共和国燃着复仇之火的维特罗佐用于此处,让军队像上次一样奏响死亡的乐章。但驾驭这名猛将需时不时地收紧缰绳,若任其肆意妄为,托斯卡纳将会燃成一片废墟。
5月末,比萨的市民代表造访了罗马,请愿由切萨雷保护比萨。对比萨觊觎已久的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对此大吃一惊,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可以说已经是无能为力了。说是无能为力,事实是意大利的这两大共和国一直互为掣肘,从未尝试联手统一行动,切萨雷深知并利用了这一点。
6月7日,阿雷佐在维特罗佐的面前打开了城门。数日后,瓦尔蒂扎纳全域已由切萨雷的部下所掌控。至此,佛罗伦萨共和国完全在切萨雷势力的海洋中被孤立了。
了解一个地区的现状并加以利用和煽动,未动用庞大的军事力量就对佛罗伦萨形成了包围的切萨雷,正一步步地摆脱法兰西国王路易的控制。
成功走到这一步的切萨雷,终于能在四下军马的嘶吼中生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