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我为故土而战,
无人相助,众叛亲离。
我远方勇敢的王啊!
你何时才能
全副武装,策马驰骋到我身旁。
那一声“法国”的呐喊,
震惊全世界。
意大利势力,
轰然扫地。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我与故城命运相连,
与粮秣大炮金币,还有
众多兵士,
同生共死。
除我之外,又有何人?
能掌管这座城塞,
对着圣油式起誓。
除我之外,无人能信!
因为,谁想尝
那背叛的滋味。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如果那个教皇儿子——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
在这之后也想留在弗利,
那他最好改换职业。
当个泥瓦匠甚好,
随时能修补城市。
因为在我狂怒之时,
可能会彻底地
破坏。
请听听这个让人无尽伤悲的女人的故事,
弗利的卡特丽娜的故事。
(选自16世纪初,罗马涅地方的小曲
《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哀歌》)
外城墙已经被攻破了。敌兵越过外城墙与内侧的城塞之间护城河上的两座防栅后,又通过了用一捆一捆木柴加急建造起来的桥,就像蜘蛛的幼虫一般开始攀登内城墙。
城塞之中原本还有3000名守军,但是对于爬上城墙的进攻者,他们本应集中开火的炮筒却没有打出几发炮弹。其间,进攻者中的一人攀上了四座塔中一座塔的屋檐,成功地夺取了旗帜。进攻者看到这一幕都振奋不已,斗志激昂,势不可当地涌入了城塞。
城池已经困守了将近一个月,此时敌军为何能够如此轻易地侵入呢?城塞的主人、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虽不能确定原因,但她依旧命令守军在敌人入侵路线的近旁点燃炸药,试图以此阻止敌人的入侵。可是她的命令并没有被传达下去,城塞四座塔中的两个守卫队长与雇佣兵队长之间达成了背叛女主人的协议。因为3000名守军中的大部分都是以金钱雇来的雇佣兵,在有胜利希望的战役中尚能奋勇杀敌,一旦出现衰败之势,那么雇佣兵队长就只会考虑自己团队的利益。
看到对自己的命令毫无反应的队长们,卡特丽娜这才如梦初醒。在这之前,她还站在城墙之上,身穿铁制的胸铠,外面套着暗黄色的袍子,手持宝剑,叱咤鼓励着守军。有两三次,炮弹落在了她的身边,她也不曾后退一步。
可转瞬间失去了大半士兵的她,身边只剩下几个部卒。大势已去,身陷绝境,城墙上已然失去了防卫。无奈之下,她决定躲进位于城塞四座小塔中心位置的大塔,继续最后的绝望的防卫。
15世纪中叶米兰制作的甲胄
《15世纪中叶米兰制作的甲胄》,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澳大利亚)©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手持宝剑、身穿黄色袍子的卡特丽娜跑上塔内的螺旋楼梯,后面跟着少得可怜的士兵。夹杂在黑色铁甲之中的黄色,瞬间吸引了在守军的默认下涌入城塞的敌兵的视线。还来不及关上门,敌人便一下子涌到了中心塔的入口处。那狭窄的50厘米左右宽、连窗户也没有的螺旋楼梯变成了地狱,为了保护伯爵夫人而将敌人从楼梯上踢落的士兵们,与从下往上犹如洪水一般涌来的敌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他们站在死者的尸体上砍杀着,敌我已难分辨。受伤的士兵身上,又垒起了被一击倒下的别的士兵的尸体。临死前的呻吟声与盔甲兵器的相接声回响于整座塔中。
可是,不论敌兵倒下多少,后援部队都源源不断。不知不觉中,卡特丽娜的部队开始被迫退向楼梯的上方,再上方。二层已经完全落入了敌手,不得不退到了塔的顶层。对于亲自与敌人砍杀,手也负伤的卡特丽娜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逃脱的方法,更不要奢望能够守住这块地方了。但她并没有完全绝望,甚至做好了与塔一同化为灰烬的准备,于是她命令点燃炸药库。她的期望是,在炸药库周围的木柴捆燃烧的时候,敌人可能会因为害怕爆炸而退出塔,而她则在那时寻找逃出敌人包围的机会。
最终,她的打算落空了。木柴燃烧的烟雾上升到楼上,楼梯里虽然弥漫烟雾,但浓烟之中的敌人却在火还没烧到炸药时就把火灭了。被浓烟笼罩的守卫主人的士兵们丧失了最后的斗志。
进攻部队的总司令官是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他在军队成功侵入城塞时就部署好了军队,下令不许一个人从城塞中逃脱。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他悠闲地离开军营回到了城里。但当他看到城塞的一角升起了白旗,就立刻骑马返回护城河畔。随从吹响了号角,传达了切萨雷希望与伯爵夫人对话的意向。塔的顶层的小窗上出现了伯爵夫人的身影。切萨雷骑在马上,对她郑重地说,为了避免发生更多的流血悲剧,请她交付城塞并降下城塞的渡桥。卡特丽娜沉默不语。此时进攻军的两个法国队长紧逼在她身后。明白自身处境的她,已经无力抵抗了。
半夜,火把照着道路,总司令官切萨雷与法军司令官达莱格莱进入了城塞。战役结束了。切萨雷军队的450名死者、法国军队的700名死者都还放置在城塞之中。从那些尸体中穿行而过的切萨雷,径直进入塔中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卡特丽娜站在数名侍从与女官的中间。切萨雷走近她的身边,既没有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对失败者的轻蔑,只是举止郑重向她简单说明了将她俘虏的意思。卡特丽娜一言未发。
过了一会儿,她那负了伤而虚弱的身体,在切萨雷与达莱格莱的左右搀扶下走出了城塞。从崩塌的城塞之中,从横躺的尸体之间走出的她面无表情。那是1500年1月12日夜间的事。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时年37岁。
瓦伦蒂诺公爵切萨雷·波吉亚是时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儿子,具有教廷势力的背景;他刚与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成为亲戚,受到了国王的全面资助,权势可谓如日中天。唯独有一人挡在了切萨雷的面前,那就是这位弗利的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当全意大利的男子对切萨雷束手无策只能屈服时,她虽然战败又是一介女流,可她的勇气却赢得了整个意大利的赞扬。马基雅维利说,当时有很多人创作了赞颂她的歌曲,在街头巷尾传唱,但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本章开篇的那一首《卡特丽娜·斯福尔扎的哀歌》。不仅仅是意大利人对卡特丽娜毫不吝惜掌声,法国人,他们深信自己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尊敬美丽而勇敢的女子——的继承者,也被这位意大利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的卡特丽娜·斯福尔扎及其展现出的勇敢深深地迷住了。法国为这个最为棘手的女人付出了巨大牺牲,也因此激赏她,为之着迷。
对于这些法国人来说,成为胜利者的切萨雷所使用的手段是让他们无法接受的。出于两件事情,他们对波吉亚的不满爆发了。首先是切萨雷将卡特丽娜从城塞之中直接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而且在那天夜里与第二天一整天,都只有他与她两个人待在房间里。对一个战败者、一个失去自由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行为,简直亵渎了他们奉为信条的骑士精神。全意大利的舆论都谴责切萨雷的这一行为。“可怜的伯爵夫人啊,连作为女人的自尊也被伤害了。”可是,当事人切萨雷根本不把这些当回事。对于想要的女人,哪怕是别人的东西也要抢过来变成自己东西的他来说,骑士精神简直不值一提。因为对于这个比自己年长12岁,浑身散发出成熟与美丽,甚至从一开始就对他赤裸裸地表现出轻蔑态度的女人,他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想把她变成自己的东西而已,并且实践了。“如果城塞所有的守军都能像她一般英勇,那么城塞也许就不会沦陷了。”切萨雷对曼托瓦大使这么说道,实际上他也是被卡特丽娜的魅力所迷住的人中的一个,只是被迷住的方式不同而已。就算他被一个女人迷住了,也一点儿不会想要去尊重她,切萨雷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当然,没有人知道卡特丽娜自己对此有何反应,责难切萨雷的行为并留下这些记录的都是男人。然而,女人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单纯。
卡特丽娜被切萨雷关在他的房间内,旁人一律不得进入。这让法国士兵们对卡特丽娜愈发同情,而对切萨雷也愈发不满,队长达莱格莱正是其中表现得最为激烈的一个。因为伯爵夫人是被法国士兵俘虏的,所以他认为她的在押理应安置于法国国王的身边。而且,根据法国的法律,战时不能俘虏女人,所以他主张她不是波吉亚的俘虏。可是,切萨雷先是接到了教皇父亲杀死她的命令,后又接到将她押送至罗马的命令,所以不能同意达莱格莱的主张。切萨雷与达莱格莱之间持续协商。好不容易得出的结论是,伯爵夫人卡特丽娜·斯福尔扎作为法国国王的俘虏,委托教皇波吉亚监管。
法国士兵的第二个不满是关于赏金。当时,因为在城塞攻击中遇到了未曾预料的强烈反击,所以切萨雷布告说,生擒伯爵夫人者赏赐一万达克特。可是后来,切萨雷本应对直接俘虏卡特丽娜的两个队长赏赐两万达克特的,却仅仅给了一成的赏金。队长们要求全额。他们甚至说,如果不能按照约定支付全额,就杀死卡特丽娜。对此,切萨雷以在城塞最后沦陷之前都没有俘虏伯爵夫人为由,最多只肯支付4000达克特而不再让步。但是,即便如此,这也是一笔巨款了,队长们接受了这个数字。这对于想要通过归属于法国国王,从而有机会利用相应的法国法律免除俘虏之身的卡特丽娜来说,意味着断绝了最后的希望。后来,马基雅维利这么写道:
“伯爵夫人,被法国以4000达克特卖给了瓦伦蒂诺公爵。”
切萨雷任命西班牙人贡扎罗·德·米拉芬特斯为沦陷的弗利和伊莫拉的总督,之后率领全军1.5万名士兵于1月23日离开弗利前往罗马。在那个雾霭蒙蒙、晨光微弱的清晨,人们聚集在切萨雷一行通过的广场上,想再看看曾经是自己的领主而现在身为俘虏的卡特丽娜。只见她穿着黑色的绸缎衣服,头上罩着面纱,骑着白马。切萨雷与达莱格莱骑着马护在她的左右,她身后跟着的两个老仆与两个女官也都骑着马。连一直都很憎恨卡特丽娜,在她奋起组织防御切萨雷之时拒绝听从指挥的弗利市民们,在看到自己的女主人如此面目全非的样子时,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他们的感叹更多些。所谓民众之类,都是不负责任的家伙。尽管如此,卡特丽娜也因他们的呼声湿润了双眼,一一报以应答。被称为“弗利的夫人”,在丈夫里亚里奥死后12年间君临该国的她,现在失去了一切。100年前,斯福尔扎家族从罗马涅的一个农村豪族崛起。祖先写下军人光辉的历史,最后登上米兰公国的王座,自由自在地掌握了权力。如今,祖辈留下的斯福尔扎家族精神由这位卡特丽娜画上了句号,因为米兰公国的蛇与木棉花的斯福尔扎家族的徽章被法国王室的徽章所取代了。
“要让我感到恐惧,就必须更加强烈地击打我的心脏。”
给洛伦佐·德·美第奇送去这封信的卡特丽娜,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美而又最残忍的女人。后来,她对切萨雷·波吉亚也说:“我是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男人的女儿。”在她的身上,奔腾着斯福尔扎家族那宝剑横空出世的血和魂。
今日,对于具有男性性格的女人的评价非常苛刻。大胆而勇敢的女人被人们称为女杰或女强人,不过是一种很戏谑的称呼。但当时这种词语完全没有轻蔑的意味,相反是一种赞叹之语。卡特丽娜被称为“意大利的女杰”——美丽、残忍而勇敢的女人。这反映了在当时的男人眼中,她是一个勾起无数男人征服欲的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这样的卡特丽娜广受追捧。就像今日的肖像写真店一般,当时弗利的街上有很多大量复制她的肖像画的商店,据说其肖像画非常畅销。她身边的作为佛罗伦萨特使而被派到弗利的马基雅维利也说过,他的朋友请他购买伯爵夫人的肖像画并尽快送达给他。
可是,她这样的人气也是出于她对敌人不让丝毫的勇气,虽身为女流却令男人自愧不如。特别是当她从谋杀丈夫的那些人手中逃脱,再次将国家收复于自己的手中;与一代枭雄切萨雷·波吉亚对决之时的勇敢,显示其作为女中豪杰足以名垂青史的资格。
尽管如此,对于“意大利第一夫人”(Prima donna d\'Italia)这一评价也并非没有一点儿异议。当然,当时没有一个女人像卡特丽娜·斯福尔扎那样处于政治的前沿。在那样艰难的时代里,至少在丈夫死后12年中,她坚守了弗利与伊莫拉。可是,她作为君主的政治才能却不得不逊色于伊莎贝拉·德·埃斯特。相较之下,伊莎贝拉的丈夫虽然是一个平凡的君主,但也并非那么不济,而且还活得久了一些,所以她没有卡特丽娜那么幸运,得到更多发挥政治才能的机会。
可是,对于这两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出色的女人的政治才能,也不得不承认其作为女人的局限性。只考虑曼托瓦、费拉拉两国安全的伊莎贝拉和为了守护弗利、伊莫拉而不瞻望时代新潮流,并鲁莽地与切萨雷对决的卡特丽娜,将她们与当时最优秀的男人洛伦佐·德·美第奇、伊鲁·摩洛、亚历山大六世、切萨雷·波吉亚、尤利乌斯二世等人相比,与他们那种贯彻极善至恶的雄壮的政治相比较,大概可以明白文艺复兴那个时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的时代了吧。历史上有过男人的时代与女人的时代,文艺复兴时代的女人,是生存于男人时代的女人。
即便如此,伊莎贝拉“不流血”的政治中所见的“狮子与狐狸的结合”的成熟,是卡特丽娜所没有的。卡特丽娜不像狐狸,而更像狮子。在这一点以及其生涯的悲剧性结束上,可以看到她与她最大的敌人切萨雷·波吉亚的相通之处。而且,就像切萨雷也是如此,这种类型的人很能打动人们的心灵,因为人们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永远的青春。青春很美,特别是,那不是将青春浪费于过度感伤的青春,而是立足于现实,发挥冷静的精神与勇敢的青春,那就更美丽了。
卡特丽娜便是这种青春之美,并且她还努力使自己变得更美。为了保持修长的体形,她非常注意饮食。在对同时代的女人们评价时,对于拥有深厚修养同时被认可美貌但身材稍显雍容丰满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如此说道:“曼托瓦侯爵夫人那么胖还毫不介意。”
1515年,卡特丽娜死后6年,她的一个亲信卢卡托尼奥·库帕诺伯爵整理出卡特丽娜夫人的“美的处方笺”。此人是她最小的儿子,即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后一个军人“黑队的乔凡尼”的部下。对于这位在“罗马劫掠”前,对犹如怒涛一般南下的德国——西班牙军队进行抵抗的唯一意大利军人“黑队的乔凡尼”,诗人塔索赞美他为“意大利的剑、盾与自豪”。在库帕诺伯爵整理的这份处方笺中,我们选择几项来看看。
首先,要想使肌肤变得美白而润滑——将新鲜鸡蛋的蛋白煮熟,用热水过滤后洗脸。为了祛除脸上的雀斑——将鹭鸶的喙切成碎末,加葡萄酒煮,用热水过滤后洗脸。为了消除眼部疲劳——将河鱼的脂肪在太阳下暴晒,再用蜂蜜搅拌,涂在眼部周围。为了让头发生长速度加快——待三叶草的叶子与根腐烂后,与米糠一起煮,再用水与醋搅拌,使用过滤后的水洗头。为了让手变得美丽——将苦杏仁的果实清洗干净,切成碎末,在水中浸泡一个晚上。然后将水扔掉,再将两个白芥末与四个萨拉逊芥末切成碎末,加鲜奶油搅拌,涂在手上或手指上,慢慢地靠在火上,一直靠到红色的水分渗出,剩下的脂膏形成白色的黏土状,冷却后洗净……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卡特丽娜的手十分美丽,这是有口皆碑的。她就是这般细致地记录了有关美容、健康等内容,甚至还有堕胎的方法。
可是,正是这个处方笺,第一次将巴黎宫廷推广到整个欧洲的社交界。这是因为,卡特丽娜通过第三次婚姻与卡特丽娜·德·美第奇,也就是后来在法国实行了圣巴托罗缪大屠杀的凯瑟琳·德·美第奇成了亲戚。后者将处方笺带进了法国宫廷,从巴黎传播到整个欧洲的宫廷与社交界。所以,卡特丽娜的时尚在很多年间影响了全欧洲的贵妇人。她不仅这样成了当时贵妇人的流行先驱,还是流行的创造者,她的美貌必然吸引了众多男人的视线。听说来到罗马的弗利的使节们每次在拜谒教皇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首先要问:“如今伯爵夫人还依旧那么美丽吗?”对于美丽而勇敢的女人的赞美,只要真正的男人活着,也许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