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是南云机动部队从单冠湾出航的前一天。也许为了最后一次欣赏祖国的风景,30艘舰艇上的官兵齐聚在甲板上,向着择捉岛上白皑皑的连绵群山久久凝望。随后,各舰艇举行了舰长训话和出师宴会等活动。
在第二航空战队旗舰“苍龙”号航母上,被飞行员敬畏为“训练之鬼”但又亲昵地称为“多闻丸”的司令官山口首先训话。接着,以大楠公“七生报国”为宗旨,被称为“海军之乃木希典将军”的舰长柳本柳作大佐登台宣誓道:
“帝国兴亡,就在夏威夷作战此举。本职之所以献身海军,正在于祈盼有这样的今天。只要我还没有死,即使只剩下一片肉、一滴血,也坚决同敌人死拼到底,即使只剩下一颗牙齿,也要死死咬住敌人不放。愿七世为人皆为天皇陛下效劳!”
全舰官兵一起跟着柳本振臂高呼:“殊死报国,为天皇陛下效劳!”
接着,柳本抓紧出击前的空余时间,将他朝拜神户凑川神社时所得到的神符分发给众人。之后,柳本开始领唱他最喜欢的军歌《佐久间艇长之歌》。歌词大意是:“献身君国,坚守岗位,死而后已,乃日本男儿之荣誉。”
柳本舰长虽身材矮小,但蛤蟆小嗓门大。1500名官兵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大合唱,在单冠湾宽阔寒冷的海面上久久回荡。
“死而后已”的“佐久间精神”正是柳本自己的庄严誓言——但他真正实现这一诺言,还要等到半年之后的中途岛海战。大合唱结束后,柳本马上命令值星官说:“今天可以让士兵们开怀畅饮。”值星官山本泷一大尉立即发出号令:“打开小卖部。”在水兵舱室里,每张餐桌都摆上了舰长送来的清酒,接着有人把清酒注入水壶,分送到各个席位面前。
“快喝吧!”
“从明天起因为要做好战斗准备,暂时禁酒啦。”
“不是暂时,这也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喝酒啦!”
“不管你怎么说都行,反正今天是酩酊大醉的出师欢宴。”
猛将山口和一贯严肃的柳本舰长这时也来到水兵舱室,向大家频频祝酒。从将军到士兵,大家都不拘礼节地开怀畅饮。分队长长井大尉提着酒壶来回斟酒,大家完全沉浸在一片兴奋之中。
这时候,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把舰长抬起来呀”,于是十几名水兵一拥而上,有的抬手,有的抓脚,在一片吆喝声中,柳本舰长被抛上了高空。
那天夜里,“赤城”号上也在举行盛大的壮行晚会。然而,始终愁云满面的南云并没有参加,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对于未来的前景感到生死未卜。明天就要踏上最后的征途了,南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半夜时,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摸黑来到了铃木英的舱室,把铃木从美梦中叫醒。他问铃木:“太平洋舰队的舰只有无可能在拉海纳集中呢?”
“毫无可能。”睡眼蒙眬的铃木回答道。
“那太好了。对不起,打扰您了。”
在这个踏上珍珠港征程的前夜,担任警戒任务的第八战队参谋藤田菊一少佐也同样彻夜无眠。他在日记中写道:“在华盛顿条约的枷锁之下,我们忍受了英美20年的暴政,这只能把我们不畏强敌的刀剑磨砺得更加锋利。明天这利剑就要刺出去了,它将直接刺向敌人的心脏!”
11月26日清晨6时,旗舰“赤城”号上升起了信号旗。各舰艇的航海长纷纷向舰长报告说:“旗舰发出信号,起锚,准备出港。”
迎着纷纷飘落的漫天雪花,南云率领的海军史上最强大的一支航母编队,即将从单冠湾出击,踏上漫漫征途。随着旗舰信号旗的徐徐降下,各舰艇都按规定的出港次序拔锚起航。30000吨级航母“赤城”号庞大的身躯,从略显瘦小的第二航空战队旗舰“苍龙”号身边轻轻掠过,向着平静的海面缓缓驶去。桅杆顶上,南云的将旗在北方的晨曦中迎风飘扬。“赤城”号的后甲板上,军乐队奏响了雄壮的《军舰进行曲》,将整个出发过程衬托得更加庄严肃穆。
海上风平浪静,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以“赤城”号为先导的6艘航空母舰徐徐驶出单冠湾。唯一的意外是在舰队起锚的时候,“赤城”号一个螺旋桨被铁丝缠住,一个水兵掉进了冰冷的水里——后来再也没找到。当庞大的舰队排成纵队浩浩荡荡驶过择捉岛时,所有战列舰、重巡洋舰和驱逐舰上万炮齐鸣,对准岛上的山坡进行了最后一次实弹射击。山上雪花飞溅,像银色的花朵纷纷落下,场面异常壮观。舰上的官兵个个激动万分,泪流满面。
这是一次无人欢送的孤独远行。当时只有在单冠湾外执行警戒任务的“国后”号海防艇向机动部队发出了“祝愿成功”的信号。至于这一群大家伙成群结队要去干什么,一艘小小的海防艇当然是不知道的了。
“谢谢!”“赤城”号一面发出感谢的信号,一面率领大队人马寂静地驶向远方。
机动部队排开了整齐的航行队形。正前方是大森指挥的驱逐舰队,中间是轻巡洋舰“阿武隈”号,左右两侧10公里各排开一艘驱逐舰。向后15公里是机动部队主力,“赤城”号和“苍龙”号为一排,两舰之间间隔7公里。“赤城”号右边10公里是战列舰“比叡”号,“苍龙”左边10公里是战列舰“雾岛”号,这4艘巨舰形成了第二纵队。“赤城”号后方7公里是“加贺”号,“苍龙”号后方7公里是“飞龙”号。“加贺”号和“飞龙”号后边7公里是“瑞鹤”号和“翔鹤”号。6艘航空母舰相互间隔7公里,构成了两个正方形。“瑞鹤”号右边10公里是重巡洋舰“利根”号,“翔鹤”号左边10公里是“筑摩”号。其余驱逐舰配置在主力舰队周围,从空中俯瞰整个阵形,犹如鱼鳞一般。——老酒要是能亲身在空中瞄一眼这阵形,死了也不枉这辈子了!
潜水战队的3艘潜艇在鱼鳞阵的前方实施警戒,侦察航线上有没有中立国的商船。如果发现单独的小船,便靠上去登船,将其俘获。如果发现大队人马,就立即向机动部队通报情况并马上潜航。机动部队也就立即大角度改变航向设法规避,以免提前暴露行踪。
这是一支把北太平洋惊涛骇浪完全置之度外的无敌舰队,其目的地,就是美军太平洋上的最大基地珍珠港。为了尽可能节约燃料,舰船上只能亮着昏暗的灯光,停止暖气供应,禁止洗澡,大舰队只能保持每小时14节的经济航速。各舰官兵均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从单冠湾出发后第五天,11月30日,这支舰队已经行驶至东经170°一线,并在这里完成了第一次海上加油。
舰队严格实行无线电静默。在“赤城”号的通信室里,几十名值更无线电兵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收听东京的广播,当然也不会漏掉夏威夷方面的无线电动态以及其他地方发出的电报。
早在机动部队出发前,11月18日,先遣队的27艘潜艇伪装成日常巡逻,已经沿中、南航线,采取白天潜航、夜间水面航行的方法驶向夏威夷指定水域,执行侦察、监视以及战斗打响之后的攻击任务。
箭已搭上,但毕竟还没有离开弓弦。南云想起了之前山本的指令:“如果日美谈判获得成功,机动部队应立即掉头返航。”舰桥上,他向身旁的草鹿倾诉了自己身为最高指挥官的真实心情:“草鹿君,不知您是怎么想的?我竟然接受了如此棘手的任务!我想,当初我要是再硬一下头皮,干脆把这一任务顶回去该多好啊!现在干是干起来了,但对于能否成功,我却没有任何信心。”
“没问题,一定能成功的。”草鹿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他。此前一周,南云已经无数次对草鹿说过类似的话,草鹿每次的回答都是“别担心”。
“你是个乐天派,真叫我感到羡慕。”南云脸上仍然一副忧郁的神情。
就在南云和草鹿说话的时候,通信兵送来一份让人大惊失色的电报。紧急电报是从先遣部队第六舰队旗舰“香取”号巡洋舰上拍来的。11月24日,从横须贺出发的“香取”号在经特鲁克驶往马绍尔群岛夸贾林岛的途中,在塞班岛以东300公里的海面上突然遇上一艘美国布鲁克林级巡洋舰,该舰正护卫着5艘运输船朝菲律宾或关岛方向驶去。
美国巡洋舰排水量为9700吨,舰上配备有150毫米大炮15门。而“香取”号只是一艘供训练使用的老式巡洋舰,排水量仅为5900吨,舰上只有几门口径140毫米的大炮,战斗力差得无法比拟,航行速度也慢得可怜,人家要是开炮,连跑都跑不了,只能站在那里挨打。当时日方固然是大吃一惊,但美方也非常紧张。先遣部队指挥官清水光美并没有改变航向,而是从容不迫地指挥舰只仍按原来的航向继续前进。
当双方距离拉近到万米左右时,美国巡洋舰上的大炮突然调整仰角,炮口一齐对准了“香取”号。刹那间,“香取”号上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异常。但美国巡洋舰的任务好像只是掩护运输船,无意率先挑起事端。只见他们连续做出了两次大幅度的航向调整,随后冒着黑烟绝尘而去。当美国舰艇消失在水平线上时,大难不死的“香取”号立即用紧急暗语向“赤城”号报告了上述情况。
不知那艘美国巡洋舰上的指挥官是谁,但肯定不是哈尔西。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本来就忧心忡忡的南云更加神经质。
12月2日17时30分,“赤城”号收到了山本发来的电令:“联合舰队作战电令第十号:‘攀登新高山1208’。”
该电报预示着,机动部队将按原计划于12月8日对珍珠港发起攻击。这一电报的到来,让南云和草鹿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返航的可能性已不存在,战争已成定局,现在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一条路了。
电报中的“新高山”为台湾的最高峰玉山。甲午战争之后,宝岛台湾被日本占领,海拔3852米的玉山超过了只有3776米的富士山,于是明治天皇在1897年6月28日下诏,将玉山重新命名为“新高山”。
命令很快传达到舰队高层。这天晚上,“赤城”号飞行长增田正吾中佐在日记中写道:“一切均已就绪。无左,无右,无悲伤,无欢笑。”
12月3日,天气异常恶劣,海面上刮起了罕见的大风。到了下午,风速竟达到每秒35米,以至于舰队很难保持应有的阵形。大浪拍击船舷,溅起的浪花跃上了甲板,使得甲板上到处都是海水。连吃饭都显得困难,士兵必须腾出一只手按住桌上滑动的餐盘才能进食。由于舰体不断倾斜颠簸,“加贺”号一名下士不幸跌到了舷外。如果不算出发前“赤城”号那位落水者,这个日本兵就成为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死亡者。
这天晚些时候,通信室还收到一份来自东京的警报,使得南云更加忐忑不安。电报中说,在这一海区附近有一艘俄国人的船。“加贺”号的6架战斗机立即做好起飞准备,飞行员受命随时出击。结果到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现,飞机始终没有起飞。那仅仅是一场虚惊。
入夜时分,有人在舰队上空看见了一道神秘的亮光,旗舰马上发出警报。士兵纷纷跑向自己的战斗岗位,邻近几艘军舰的高射炮昂起了头,炮口对准了那道时隐时现的不明亮光。后来发现,那道亮光来自“加贺”号为判定风向而升起的发光气球。
看着南云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入寝前草鹿又说了一声“请放心”,试图让南云放松心情。“我真是钦佩你的乐观精神”,南云叹口气,摇摇头说。
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舰队依然在隐秘航行。所有垃圾都被严格储存起来,用过的空油桶被砸扁,整齐地堆放在甲板上。已经进行过第二次加油,就像罗杰斯特文斯基的第二太平洋舰队在长途奔袭途中多次打破加煤世界纪录一样,机动部队的海上加油技术也日益娴熟。在此之前,加油只能在9节的低速下进行,现在加油时的速度已经可以提高到12节,连加油效率也大大提高了。唯一让南云不安的是,傍晚时分山本又发来一份电报,说截收到一份很可能是在附近海域的敌方潜艇发出的无线电报。草鹿立即查问手下所有舰长,他们都说没有截收到类似未加说明的电报。这让南云稍微轻松了一些——这山本在家里闲着没事,怎么净吓唬人哪!
12月4日,晴空万里,海上风平浪静。天亮后不久,机动部队收到了大本营海军部于前一天22时30分发出的一份情报:珍珠港附近飞行巡逻情况不详,然目前未发现有海上巡逻之迹象。这一情报对机动部队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在舰队的6艘航母上,那些老练的机械师一有时间就反复检查自己心爱的飞机,以便使发动机时刻保持滑润。长时间的海上航行略显枯燥,特别对于那些飞行员来说。有的人在画画,有的人在练剑道。战斗机驾驶员志贺淑雄一人就画了8幅水彩画,还把“加贺”号上的军官请来,欣赏他的私人画展。从最后一次演习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星期,许多飞行员生怕技术生疏了,于是爬进座舱摆弄自己飞机上的操纵杆,投弹员则聚精会神地练习使用瞄准器。也有人来到甲板上,一面大口地呼吸海上的新鲜空气,一面做柔软体操来舒展筋骨。
“瑞鹤”号的机库甲板上,机组人员正在玩“猜谜比赛”。战斗机分队队长佐藤正夫大尉把藏在背后的美国战列舰、航空母舰模型一个接一个拿出来,在大家面前晃一下,然后要大家猜出它的舰名。
“‘宾夕法尼亚’号。”被称为“零战击坠王”的战斗机飞行员岩本彻三回答道。岩本是海军的王牌飞行员,拥有击落敌机100架的辉煌纪录(实际最后估计战绩为80架左右),在中国就有14架的战绩。奇怪的是,他竟然熬过了漫长的战争以及战后的审判,于1955年38岁时因败血病而死。
“对!”
“‘亚利桑那’号。”塚本祐造抢着说。
“不对!是‘俄克拉何马’号。”副队长牧野正世大尉更正道。
“对!”接着,这位军官还给大家看了几艘航空母舰的剪影。
“‘列克星敦’号。”
“对!”
“‘企业’号。”还是之前错误地降落到“翔鹤”号上的塚本祐造,学习不怎么样,还喜欢抢答。
“笨蛋!这是‘赤城’号,是我们的旗舰。”
佐藤假装严肃地说:“塚本君,你可别再搞错了。之前你降落到‘翔鹤’号上还行,人家还能让你平安回来。到时候你要是降落到‘企业’号上,或者把自己的船给炸了,那可就糟糕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12月5日,海面上虽然风平浪静,空中却阴云密布,这对正在隐秘航行的舰队来说是再好不过了。第二天上午,机动部队就将进入敌机的飞行巡逻圈,因此第二补给队“东邦丸”“东荣丸”“日本丸”给轻巡洋舰和驱逐舰补给了燃料。之后,第二补给队指挥官新美和贵挂起了“祝你们成功”的信号旗,随后便在驱逐舰“霞”号的护航下掉转方向返航。
从单冠湾出击以来,已经10天了,其间为了节约燃料和淡水,大家都忍着不洗澡。开战在即,舰队颁下特殊命令,特许舰上所有人员今天洗一个澡,以便干干净净地上战场或走人。各舰艇再次举行了小型宴会,预祝未来的作战圆满成功。特别是那些航母上即将参加决战的飞行员,同精心保养飞机的机械师、报务员以及朋友、同乡聚集一堂,举行小型临别宴会。大家都清楚,他们中有些人将注定不再回来。全体人员里里外外都换上了新衣服,做好随时上战场的准备。
12月6日早晨7时,机动部队冲进了敌机的巡逻圈。今天,他们将突破巡逻圈径直向决战的战场驶去,明天,他们即将创造前所未有的壮举。
就在南云舰队劈波斩浪向着珍珠港奋勇前行的同时,12月1日,在东京战前最后一次御前会议上,那些决定日本命运的政客在纠结之中做出了对美、英、荷开战的重大决定。
同一天14时,位于岩国的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接到了第二天上午觐见裕仁的谕旨。山本立即于16时起程前往东京。
12月2日上午10时,山本在皇宫拜谒了裕仁。裕仁对山本颁布以下圣谕:
朕兹下令出师,并委卿以统帅联合舰队之重任。惟联合舰队之责任极其重大,事之成败,关乎国家之兴废,民族之存亡。望兵至必克。
12月4日晚上,岛田繁太郎为同学山本举行了秘密欢送会,永野修身、伊藤整一、伏见宫、天皇御弟高松宫、天皇侍从海军武官鲛岛具重等头面人物联袂出席,裕仁还特意派人送来葡萄酒以示慰勉。
12月6日,南云和草鹿收到了山本从本土发来的天皇圣谕及自己的应答。联合舰队第七百七十五号密电:
本司令长官于十二月二日奉诏晋谒天皇陛下,承蒙天皇亲切赐予圣谕。当时,本司令长官奉答如下:“适值此开战之前,蒙陛下之优渥赐予圣谕,诚惶诚恐,不胜感激。臣拜受天命,决心率联合舰队全体将士精诚团结,勠力同心,血战到底。为贯彻圣上出师之旨,不畏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坚决达出师之目的,以应陛下之圣命。”
“赤城”号的桅杆上迅速升起一面“Z”字信号旗。36年前,在东乡的旗舰“三笠”号战列舰上,升起的也是这样一面旗。东乡率领的那支舰队就是在这样的激励下埋葬俄罗斯第二太平洋舰队的。
南云同时颁布了山本发来的激励电报。联合舰队第十三号电令:“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全体将士务必全力奋战!”
据渡边安次中佐回忆,这是宇垣缠如厕时突然想出来的主意。就在这天,宇垣缠在《战藻录》里写道:“夏威夷已如瓮中之鳖,你们再最后享受一天和平的美梦吧!”
先遣队27艘潜艇也于当天夜间顺利到达了预定位置。第一分队4艘潜艇在瓦胡岛以北海域,第二分队7艘潜艇封锁珍珠港东西海峡,第三分队9艘潜艇监视珍珠港入口。负责北方阿留申和南方萨摩亚海域侦察的2艘潜艇也先后发来信息:上述区域美军一切如常,无任何异动。
当晚,机动部队收到东京转来的由吉川猛夫发自珍珠港的最新报告:珍珠港内停泊有战列舰9艘、巡洋舰3艘、驱逐舰17艘;另有4艘巡洋舰和2艘驱逐舰在船坞;港内无航空母舰,美军没有进行飞行巡逻;珍珠港上空没有部署防空阻塞气球;瓦胡岛平静如初,并未实行灯火管制。
此时的机动部队已进至中途岛以东1100公里,美军的巡逻飞机随时可能出现在视野之中。南云下令,舰队马上变换成环形防空队形。凌晨3时45分,第一补给队“极东丸”“健洋丸”“国洋丸”和“神国丸”在完成对“阿武隈”号和驱逐舰的最后一次燃料补给后,离开大部队先行驶往待命地点,以备机动部队在结束攻击后的返航途中补给燃料。南云下令全部轻装的战斗部队航速迅速提高到24节,气势汹汹直扑珍珠港!
6艘航空母舰的甲板上,整齐地排列着一架架飞机,机械师正在进行最后的战前检查。明天,这些飞机就要载着鱼雷和炸弹飞向珍珠港上空,去攻击美军的舰队。机械师非常认真地执行着检查任务,飞行员也开始忙前忙后地检查武器。
在“赤城”号舰桥上,并排站着南云忠一、草鹿龙之介、长谷川喜一舰长等人。此时,他们默默地凝视着那向西边水平线上徐徐下落的火红夕阳,舰尾那条又白又长的航迹笔直地伸向远方。
南云:“从航迹看,舰队正在加速前进。”
草鹿:“是的,是在加速前进。”
南云:“多美的夕阳啊。”
草鹿:“是呀,明天就有人再也看不到如此美丽的夕阳了。”
航海参谋雀部利三郎中佐却有点与众不同,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从舰桥舷梯上走下来,向着甲板下自己的舱房走去。虽然从单冠湾出击以来才过了11天,但由于此次航行非同寻常,使人感到时间过得特别慢。作为一名航海参谋,雀部亲自搜集并汇总了北太平洋冬季变化无常的气候和海流的第一手资料。为了使舰队能够在隐蔽中前进并按时驶抵指定地点,雀部几乎绞尽脑汁。一点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导致所有努力毁于一旦。“到那时,即使剖腹谢罪也是万万不可宽恕的。”雀部想。
每当想到这次行动的成败关系日本生死存亡,雀部头脑中所考虑的,除了如何达到那个目的地,就再也没别的念头了。舰队从单冠湾出发以来,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换过,连吃饭和睡觉也都在舰桥上,或是在下面的作战室里。现在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无论从时间抑或位置来说,都有了超过90%的成功希望,雀部心里多少有点宽慰。但他知道,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松懈。
雀部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已经十几天没洗澡了,身上污垢之多,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洗完澡的雀部觉得就像乌龟去掉壳一样清爽。从兜裆布、内衣,直至外面的军装,他都一一换下,穿上了自己在出航时携带的崭新的衣服。他仔细修剪了头发和指甲,并用纸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入办公桌的抽屉里。雀部思忖,明天一旦舰桥被炸弹击中,恐怕整个身子都会被炸成齑粉,到那时,也许只有这些东西能留下来,就可以寄给家人,甚至放在香台上或者佛龛中受人敬仰。暮霭快要降临,他又精神抖擞,登上了舰桥。
已是傍晚时分,但舰上所有人员为了使明天的攻击万无一失,还在专心致志地忙碌着。机械师正在微暗的机库里对飞机做最后一次检查,飞行员则在擦拭驾驶座前的风挡玻璃,参谋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图板上画着的攻击珍珠港的示意图。所有人脸上既严肃又兴奋。
最紧张的当属那些明天就要飞上天空的飞行员。想到明天的战斗,他们忽然有了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战斗一旦打响,谁能够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虽然作为日本海军的一员,“为国捐躯,为天皇尽忠”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谁享受到了这种“荣誉”,不但不是倒霉,反而是一种“幸运”。但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大家心中还是莫名泛起一种悲壮。
航母在尚未破晓的海面上留下了一条又粗又宽的雪白航迹。在以“赤城”号为首的6艘航母的甲板上,业已做好起飞准备的飞机均按战斗机和攻击机的顺序停放在起飞位置上。有的携带着大型炸弹,有的悬挂着鱼雷。有人在一颗炸弹上写上了粉笔字:“攻打美国的第一颗炸弹。”挂在机身下的那些鱼雷,铅灰色的雷壳上闪烁着丝丝寒光。
天公不作美,海面上风浪依然很大,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全速航行的舰艇颠簸得相当厉害。为了使飞机能够保持稳定,机械师在大风中往来奔跑,拼命固定好自己负责的飞机。
12月6日23时许,佐佐木半九率领的特种潜艇攻击部队已经抵近珍珠港。各母艇在距离珍珠港约15公里的海面上停止前进,开始悄悄地放出微型潜艇。站在潜艇甲板上,能够清晰地看到远处岸上的点点灯火,甚至可以识别出怀基海滩上的霓虹灯,依稀能听到岸上隐约传来的爵士音乐声。几分钟后,4艘微型潜艇相继下水。第五艘潜艇的罗盘仪出现了故障,一时无法修理。负责这艘潜艇的是酒卷和男与稻垣清中士,他们坚持要继续执行任务。直到酒卷开始使用磁性罗盘定向,其特种潜艇才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脱离母艇,拖着一条蓝白色的航迹笔直地朝着珍珠港入口处冲了过去。
12月7日凌晨4时,经过12天6600公里的航行,南云机动部队终于顺利到达珍珠港以北约430公里的预定攻击海域。
夏威夷时间清晨3时30分,万籁俱寂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军号声。日军机动部队各艘舰艇上的号兵鼓足力气吹响了“全体起床号”,最后一个和平之夜的睡眠到此结束了。
沉睡中的飞行员迅速翻身而起——有些人由于激动甚至彻夜未眠。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他们各自系好象征吉祥的“千针带”,留下装有头发、指甲、遗书的小包,之后前往舰上的神社参拜,这是战前必不可少的程序。随后,他们一起到餐厅用餐。
这很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所以显得格外丰盛。主食是平时过节时才能吃到的红豆饭。因为太好吃了,一些人狼吞虎咽吃完了都没吃出是什么味道,还有些人珍惜地将掉在桌上的米粒捡起来放进嘴里。主菜是清蒸鲷鱼,一些家境贫寒的飞行员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吃完鱼的一面后,尽管另一面也同样美味,但没有一个人将鱼翻过来。对于海军来说,“翻”字是万万提不得的,因为它与船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把鱼翻过来是不吉利的象征。最后端上来的甜点是“栗子”。栗子在日语中写作“胜栗”,谐音“胜利”,预示着胜利、好运和吉祥。
“加贺”号航母上,准士官室里的酱汤更是别具一格。森永飞行班长刚尝了一口便赞不绝口:“真好吃,这样美味的酱汤生来还是第一次尝到。”于是,胖墩墩的司务长笑嘻嘻地说:“是吗?那太好啦,为了庆祝你们今天上阵,让大家都能享受一顿美味的酱汤,我把整整一袋的干海参都用上啦。”
不知谁先大喊了一声“万岁”,大家都跟着喊了起来,外边的人也在随声附和,“万岁”声在舱室和甲板上此起彼伏。
凌晨5时25分,“赤城”号接到了先遣队“伊-72”号潜艇发来的报告:“瓦胡岛西北的拉海纳泊地没有发现美国舰只。”拉海纳是美军除了珍珠港之外,在夏威夷海域的预备锚地,南云据此判断,太平洋舰队的所有舰只都停在港内,舰队的所有进攻力量都可以集中使用于珍珠港。
尽管如此,美军舰队位置的详细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落实。5时30分,重巡洋舰“筑摩”号和“利根”号各弹射了一架零式侦察机。两只邪恶的鸽子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径直飞向瓦胡岛和拉海纳上空,对舰船停泊的情况和气象状况进行最后核实。随着侦察机逐渐消失在黎明前的夜幕之中,突袭珍珠港的战斗终于拉开了序幕。
请大家稍稍留意一下“筑摩”号重巡的舰长古村启藏大佐。此时此刻,他下令第一架侦察机起飞,相当于按下了启动太平洋战争的按钮。3年后,在冲绳岛,当联合舰队最后的力量“大和”号战列舰濒死出击战沉之后,已经晋升少将的古村被水兵从海中捞起,带着残存的4艘驱逐舰狼狈地逃回日本。曾经风光无限的日本海军,从那以后,再也没出动过——这恰好又是一个轮回。
航空队总指挥渊田美津雄身穿飞行服走进了“赤城”号的作战室。渊田在飞行服里穿上了红色的内衣和衬衫,这样,如果他在袭击中受伤,红色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伤口和出血,就不会影响官兵士气。此刻他来到作战室,是向舰队指挥官南云做战前的最后告别。作战室的黑板上,写着山本的巡示:皇国兴废在此一举,全体将士务必全力奋战!
“司令官,那我们就出发了。”
南云欠了欠身子,只简单地说了一声:“好吧,拜托您啦!”说完,便紧紧握住了渊田的双手。
待命室里灯光暗淡,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飞行员,那些无法挤入室内的人便簇拥在门外,连室外的过道也拥挤不堪。此刻待命室正面的黑板上已经标出了“赤城”号的所在位置——瓦胡岛正北430公里。
舰长长谷川大佐从舰桥上走了下来。渊田当即喊了一声口令:“立正!”同时向舰长行了一个军礼。
长谷川大声下达了作战命令:“按规定的命令出发!”飞行员于是纷纷跑出待命室,朝着自己的飞机飞奔而去。
在“苍龙”号上,飞行员列队站在靠近舰桥的飞行甲板上。山口对行将踏上征途的飞行员做最后的激励。山口的话同样简单:“祝你们成功。”到了此时,似乎一切言语都是多余的。
海浪很大,风速达到每秒17米,舰身的倾斜度达到11~16度。平时要是超过5度,就会取消飞行。但是,今天无论倾斜多少度,只要船不翻都要起飞。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考验这些飞行员技艺的时候了。渊田走向他的指挥机,这是唯一的三座机,机尾涂着特殊标记的红黄相间的油漆,看上去格外显眼。
除了那些实在离不开工作岗位的人,舰上其余水兵都获准登上了甲板,去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几乎所有人都来给出征的飞行员壮行,连平时很少露面的军医长也来到了甲板上。
一名机械师走了过来,手里擎着一条特制的勒头布带,布带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必胜”。他走近了渊田:“这是我们地勤人员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请记住,虽然我们不能亲赴战场,但我们是在和你们共同战斗!”
强忍住即将落下的眼泪,渊田向机械师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他接过布带,把它紧紧地系在自己的飞行帽上,毅然转身登上了飞机。
飞行员纷纷登上机舱,开始闭上眼睛做深呼吸。每个人都在默默祈祷,但愿攻击顺利,但愿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就在东方即将发白的5时50分,所有航空母舰开始一齐掉转向逆风方向行驶。这时海面上刮起了风速每秒13米的偏东风。“赤城”号的主桅杆上,那面“Z”字战斗旗在呼呼作响。
“起飞!”
指挥所里那盏指示起飞的蓝色信号灯划出了一个很大的圆弧形,前面的战斗机便开始起飞。此刻是东京时间12月8日凌晨1时30分,夏威夷时间7日早晨6时,华盛顿时间7日上午11时30分。
所有人都想成为第一个投入战斗的人员。还没等信号旗落下,率领“加贺”号战斗机群的志贺淑雄大尉——那位业余画家——就示意一名地勤人员拿走他机轮下的楔形垫木,随后就驾机呼啸着飞出甲板,急剧地落到离海面只有不到5米的高度,他把飞机向左一转,拉起机头。原本兴奋无比的志贺大尉有点沮丧,他发现,“赤城”号的板谷茂已比他早几秒钟在空中了,这家伙也是没有等舰上旗手的信号就抢先起飞了。本来以为的第一变成了第二,早知如此,自己再提前几秒就好了。
随着第一架飞机成功起飞,甲板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第一批攻击队的水平轰炸机49架、鱼雷攻击机40架、俯冲轰炸机50架和战斗机43架,共182架飞机从6艘航空母舰上一架接一架地飞向天空。——有一架零式战斗机不幸坠入大海,一艘驱逐舰迅速驶了过来,将飞行员从冰冷的海水中救起。短短15分钟,所有飞机就完成了起飞和空中编队。请大家记住这个时间。到后边就能够比较出,中途岛海战中,那些初出茅庐的美军飞行员技术是多么蹩脚。
这是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大机群起飞编队。机群在渊田的率领下爬出云层,所有飞机都大弧度地绕着航空母舰进行编队飞行。6时20分左右,渊田率领自己的高空轰炸机队掠过“赤城”号舰首,甲板上所有人都激动万分,挥动着手臂、帽子、小旗为飞行员送行。在很多人脸上,眼泪顺着浸透汗水的面庞在肆意流淌。在众人的目送之下,一架架战机伴着绚丽的朝霞向南方飞去。
看到飞机编队逐渐消失在远方天际,一直站在舰桥上的南云和草鹿终于松了一口气。此时,之前放飞的两架侦察机陆续发回了侦察报告。
“筑摩”号侦察机发回的报告说,珍珠港内战列舰9艘、重巡洋舰1艘、轻巡洋舰6艘,瓦胡岛上空少有云彩,珍珠港上空极其晴朗。
“利根”号侦察机也在拉海纳上空发回报告说,敌舰全无踪影。
报告完毕后,两架侦察机按计划继续向南展开大面积侦察,试图寻找不在港内的美国航母。但他们侦察的方向错了,位于瓦胡岛以西的哈尔西及其“企业”号航母编队就此逃过一劫。
“利根”号侦察机发回的消息让南云和草鹿喜忧参半,两人都觉得这样也好,但又感到有点遗憾。位于瓦胡岛西北的拉海纳锚地是太平洋舰队经常使用的停泊场地,这个开阔锚地水很深,如果美军舰艇在这里被击沉,那就很难打捞上来了。机动部队为此专门制订了一套针对拉海纳的攻击计划,现在看来是用不上了。
“可惜航空母舰不在。”一边的源田还在为美军航母的踪影皆无而耿耿于怀。
“老兄,你是搞航空兵专业的,当然特别关注航母啰。那3艘航空母舰能返航固然很好,可是如果把9艘战列舰全部搞掉,也很不错呀!”大石首席参谋笑着说。
潜艇和侦察机发回的电报表明,除了航母,美国太平洋舰队的主力舰都在珍珠港内。不等南云司令官开口,草鹿立即传下命令:“迅速将上述消息发给渊田中佐!”
“那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让人高兴的电报。”草鹿战后如此回忆道。
在遥远的“长门”号上,宇垣缠也在《战藻录》里写道:“我们都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一天,这是多么大的一出戏呀,押上了一个国家的命运和那么多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