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二年(1470)七月十九日,大内政弘军进攻京都近郊的劝修寺,东军逸见弹正自尽。(《经觉私要钞》)大内势力甚至进攻醍醐和山科。(《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七月末,从属细川胜元的“山城国十六人众”大部分投降大内政弘,剩下的狛氏和木津氏下落不明。(《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
从木津(今京都府木津川市木津)徒步到兴福寺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与奈良近在咫尺的南山城地区落入大内氏的控制之下,令兴福寺和大和武士大惊。为避免大内军进攻大和,兴福寺学侣命令筒井、箸尾等细川一方的大和武士退出奈良,将奈良的防御交给丰田、丰冈、古市等。(《大乘院寺社杂事记》)但筒井依旧赖在奈良不走。
大内政弘的活跃对于西军一方的古市胤荣来说是个扩大势力范围的好机会,但胤荣却没时间因为大内军的进军而欣喜,就在他的脚下发生了大规模的骚动。
文明二年六月,古市的家臣们扣押了古市运往伊势的货物。禁止从自己的领地输送物资,是一种经济封锁,当时被叫作“荷留”。战国时代,今川氏真为制裁武田信玄,曾禁止从骏河向甲斐输盐,这是很有名的事例。
本次扣押是奉了兴福寺的命令。因为伊势北畠氏的家臣侵害了兴福寺的利益,兴福寺遂封锁前往伊势的道路,向北畠氏施加压力。(《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古市胤荣接受了兴福寺的命令,让家臣与民众实行。得到掠夺许可,家臣十分欢喜,将送往伊势的货物顺手没收了。
但是古市的家臣却失手将胤荣送去伊势的货物也没收了。古市胤荣大怒,将首谋二人斩首,导致同族和家臣共三十人逃亡。
逃亡的三十人与其说是恐惧古市胤荣的处罚,不如说是对他实施斩首这一苛酷刑罚表示抗议,遂集团逃亡,也就是罢工。
三十位同族和家臣逃亡,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古市势力的弱化。他们以为这样古市胤荣应该会软化态度,但胤荣反而更加强硬。寻尊调停说“不如饶了他们吧”,胤荣不听,与他们断绝了关系。
七月,三十人中的二十一人在高野山出家隐居。这个时代的寺院有避难所的功能,不允许世俗权力介入。因此,对逃到高野山的人,古市胤荣不能再出手。换言之,这二十一人不是乞求古市胤荣的原谅,而是宣告与胤荣断绝交往。这样一来,事态更趋于长期化了。
经觉与古市胤荣交涉,成功让被胤荣拘禁的与事件有关的平民六人得以释放。但对同族和家臣的赦免胤荣顽固地拒不点头,只得作罢。
有的研究者认为,胤荣总是拒绝寻尊与经觉的调停,反映出他强力的家臣团控制,但问题并非如此。与其说他态度毅然决然,倒不如说他不过是脾气暴躁罢了。
骚动以次年,即文明三年四月,胤荣接受同族和家臣们的谢罪,将其赦免的形式结束。随着时间的流逝,古市胤荣的怒气终于有所缓解了吧。
纵然如此,最终实现了和解,但三十位家臣大举抛弃主君一事绝不会轻易了结。虽然直接导火索是扣押事件,但应该说在这之前,家臣们对胤荣就怀有不满。
笔者臆测,或许是因为古市胤荣的文化志向遭到了反对吧。前一章提到的“林间”及本章第一节提到的念佛风流等,古市胤荣对文化事业倾心尽力,即便在应仁之乱中也丝毫未改。负担当然就压到了家臣们的身上。
前面已提到,文明元年七月,古市举行了大规模“林间”,这年却没有举行,因为根本不是时候啊。但反过来想,若没有发生家臣集团逃亡事件的话,可能这年也会举办与头年相同,甚至更大规模的“林间”。而且,这年盂兰盆风流如往年一样举行,但仅在古市城,风流未到经觉处,规模也比往年小了。
足利义政是个有名的爱好文化的专制君主,古市胤荣也是同类型的人。无视现实的战乱终日享乐,以至于失去了家臣们的支持,胤荣会遭此境遇可谓理所当然了。
说起来,对古市胤荣在应仁之乱中的所为还是要打上问号。因为他与斯波义廉、朝仓孝景以及越智家荣结盟,此前的研究将其视为西军一方;但另一方面研究指出,古市胤荣极少作为西军展开军事行动。
就此,学者评价说:“他并不较深地介入京都的战乱,而是趁着筒井氏实力削弱的机会扩张在奈良的势力。”这是基于利用内乱实现暴发的“下克上”史观,进而是左翼史观的产物。然而,切实地来观察古市胤荣的行动的话,他的活动是否基于如此高度的战略,不禁值得怀疑。
古市反筒井的色彩很强烈,但这是前一代古市胤仙时候的事情。应仁之乱爆发之前,古市胤荣与筒井顺永关系良好。文正元年(1466)七月,筒井顺永前来慰问病中的胤荣,同年八至九月,胤荣接受顺永的邀请派出援军。应仁之乱不久前的应仁元年(1467)四月,胤荣与顺永曾一同斗鸡。(《经觉私要钞》)另一方面,古市胤荣还与越智家荣关系亲密,可以说古市的立场是中立的。
应仁之乱爆发后,西军再三催促古市胤荣上京,胤荣不为所动。可能原因之一是寻尊让他打消参加西军的念头(《大乘院寺社杂事记》),此外他担心与东军筒井氏关系恶化,遂无法下定参加西军的决心。到了应仁元年九月,古市军终于上京,但古市胤荣自己仍留在奈良。(《经觉私要钞》)此后,并无任何证据表明胤荣在大和积极展开了任何军事行动,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深谋远虑,而只是单纯地不想加入战争而已吧。
倒不如说,与越智和筒井都关系良好的古市胤荣,何以勉勉强强参加西军,其原因有考察的必要。就此,酒井纪美提出经觉的影响很大。这一观点非常有趣。
京都的朝仓孝景或畠山义就向古市胤荣派去使者,胤荣立即逐一向经觉报告,向他分享战况信息。胤荣时年二十九岁,并不是好心告知经觉战况信息,而是想求得老练的经觉的意见吧。
前文已述,经觉是反筒井的,且与朝仓孝景关系颇深。经觉自然会建议胤荣加入西军,特别是加入斯波义廉军。事实上,上京的古市军就是与朝仓军会合的(四十日后返回奈良)。
优柔寡断的古市胤荣在史无前例的大乱面前进退维谷,无法决断自己的出路。将重大决策交给别人的古市胤荣,也许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在乱世生存的人物。
胤荣所依靠的不只经觉一个人。这时的古市胤荣,时不时地与一位叫山田宗朝的人物共同行动。
目前尚无研究考察过山田宗朝的背景,但他应该是大乘院坊人,国民山田氏出身。山田氏是乾协党的一员,在御祭中担当流镝马的执行人之一。宗朝自己也在长禄元年(1457)担当过流镝马执行人。(《经觉私要钞》)他的据点应该是在大乘院下属上山田庄、下山田庄(今奈良县天理市山田町)吧。换言之,山田宗朝是一名独立的大和武士,与越智氏与古市氏相同。
另一方面,古市胤荣十九岁结婚时,山田宗朝出面迎接古市胤荣之妻(洼城顺专之女)。(《经觉私要钞》)因此山田宗朝虽不是胤荣的家臣,但应该从属于古市胤荣,就好像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那样的关系。
文正二年(1467)二月,越智家荣协助山名宗全、畠山义就出兵上京之际,万岁满阿入道、山田宗朝等也同路,他们的兵力总共有三百骑。古市胤荣应万岁氏的邀请派遣骑兵二十骑。与积极加入畠山义就、越智家荣的山田宗朝相比,胤荣的踌躇可见一斑。当年四月,山田宗朝将亲越智的狭川氏介绍给胤荣(《经觉私要钞》),可见他试图将胤荣拉入越智派一边。
古市胤荣最终从属西军,不仅是因为经觉,山田宗朝的活动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吧。事实上,山田宗朝在大乱中积极发起军事行动。宗朝趁大乱之机,控制了东山内(今大和高原)一带。
文明二年(1470)九月,为反击侵入南山城地区的大内政弘,东军的伊贺守护仁木氏等出兵山城。为与其对抗,西军一方的国民狭川氏在木津布阵。
十月,古市胤荣为控制山城国下狛(今京都府相乐郡精华町下狛),派遣同族长田家则率军发起行动。(《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
对古市胤荣来说,发动这次积极的军事行动非常罕见,实际上与山田宗朝的出兵有协同关系。这时,山田宗朝率兵七十向木津进发,途中两军仍共同行动(从木津沿京街道北上渡过木津川就可抵达狛)。或许胤荣是被热心的西军山田宗朝硬拉着出兵的吧。
筒井顺永虽试图阻止古市与山田的军事行动,但在某人的斡旋之下,还是允许他们通过了。(《经觉私要钞》)筒井与古市的联系直到大乱爆发后仍在维持。但是,本次作战失败了,西军以战败告终。狭川氏从木津阵撤退,山田宗朝也遭到重创。古市军应该也撤退了。寻尊对狭川氏徒劳无益地助长军事紧张的行为予以批判。(《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随着战乱的激化,古市胤荣被迫要做出复杂的政治与军事判断,于是他对年长自己十六岁的山田宗朝越发依赖。家臣们对胤荣气量不足抱有不安,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但是,胤荣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古市春藤丸,也就是后来的胤荣,出生于永享十一年(1439)。享德二年(1453),在一代时间里使古市氏成长为大和强力武士的父亲胤仙病死,春藤丸继承了古市氏的家督之位。康正元年(1455)九月,筒井氏没落,胤荣遂成为官符众徒首领之一。但尚弱冠之龄,年仅十七岁的春藤丸绝无承担官符众徒首领重责的能力,于是由与古市同族的山村胤庆代行。或许古市氏的内部事务也由代官胤庆管理。
古市春藤丸于宽正六年(1465)八月出家,取名胤荣。当年十月出兵河内,完成了自己的初阵。大和国众徒、国民的出家是成年的“通过仪式”,与其他地方武士的元服相当。二十七岁元服,格外地迟,或许是因为代官胤庆不愿意将实权移交给胤荣,遂拖延了胤荣的出家即元服仪式吧。长年不得不俯首听命的胤荣,一定积累了很多不满。
果然,次年,即文正元年七月,古市胤荣与山村胤庆对立,胤庆被流放。(《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在应仁之乱前,古市胤荣终于掌握了作为家督的实权。当然,他还不具备管束家臣、展开大规模军事作战等的权力。这位新人领导猛地撞上应仁之乱这么个困难局面,就此责难他不能统率家臣团,发挥领导能力,未免过于苛刻了吧。经验不足的古市胤荣,不得不仰赖经觉或山田宗朝的建议。
文明三年(1471)六月,如前所述,朝仓孝景反水,投入东军。对因为与朝仓的关系参加西军的古市胤荣来说,犹如上屋抽梯。
当年闰八月五日,山田宗朝得了痢疾,四十九岁就死去了。寻尊说:“对古市来说,没有比这更沮丧的事情了。”(《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也提到了山田宗朝与古市胤荣的亲密关系,思量着胤荣的内心。(《经觉私要钞》)
但如前所述,山田宗朝与古市胤荣的交流在大乱前并没有见到过。宗朝仅仅协助过胤荣的婚事而已。胤荣并不是一直与宗朝关系亲密,而是在京都细川一方和山名一方对立的态势日趋明确的文正二年(1467),即应仁元年以后,才迅速向山田宗朝靠近的。
当年十一月,山田宗朝十五岁的遗子在古市元服。(《大乘院寺社杂事记》)这意味着古市胤荣成了宗朝遗子的监护人。胤荣何等重视宗朝,可想而知。
文明七年五月十四日,为与进军奈良的大内政弘军呼应,古市胤荣与越智军等一同出兵,在奈良新药师寺与成身院顺宣等东军一方交战。对一直避免与筒井氏正面对决的胤荣来说,这次是下定决心了。出家已十年,胤荣终于具备了家督的威严,有了足以积极开展军事行动的自信了吧。
然而,越智军不愿交战,西军一方惨败。古市军战死者有同族五人、家臣十三人,胤荣和小他十三岁的弟弟澄胤、山田宗朝的子嗣三人好不容易幸存下来。(《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五天后,古市胤荣宣布引退,将以后的事托付给长田家则等。长田家则虽挽留他,但胤荣主意已定,遂按照家臣的协议,让澄胤继任家督。当年七月,澄胤辞任六方众,继承了古市氏的家督之位。(《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关于古市胤荣突然隐居的理由,寻尊记录说“为了一心向佛”。现实大概是,古市胤荣被同族与家臣追究大败的责任,不得不让出了家督之位吧。胤荣本想依靠获得军功来巩固自己的权力,没想到结果截然相反。
若无战乱,古市胤荣恐怕会作为一名文化人而声名显赫吧。只能说,胤荣遇上了一个坏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