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仁三年(1469),大乱依旧持续。二月末,兴福寺别当东门院孝祐表示要辞任,他的继任者成了个问题。一般的惯例是权别当升任别当,但权别当西南院光淳却说“再等一两年”。于是又有了一乘院教玄再任别当的方案,却遭到了教玄的拒绝。战乱中兴福寺各庄园田租收不上来的现状之下,别当难以维持兴福寺的经营。大乘院寻尊的再任方案也被提出来,但也被寻尊拒绝了。(《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平时令人垂涎的别当之职,在战时却是多劳少得的差使,兴福寺的院主们互相推来推去。
第一章已述,幕府在这个时代也与兴福寺的人事安排有关联。兴福寺别当之职悬而未决,没完没了,对于幕府而言不是件好事。这时以足利义视为首的西幕府已成立,于是幕府越发期望新别当尽快就任。于是最后的办法竟然是拜托七十五岁的经觉再度出任。
经觉已经三次担任兴福寺别当。最初是应永三十三年(1426)二月到应永三十五年三月,第二次是大和永享之乱(参考第一章)激化之时,即永享三年(1431)八月到永享七年十二月,第三次是岳山城之战(参考第二章)时,即宽正二年(1461)二月到宽正四年六月。经觉总是在困难时刻被请出来担任别当,“麻烦的时候就请经觉出山”。
三月二十二日,依南都传奏日野胜光的意思,九条家(经觉出身的家族)家臣信浓小路兼益拜访经觉住处。兼益传达了日野胜光想让经觉出任别当的意思。四度担任兴福寺别当,这是没有先例的,因此是十分光荣的事情,日野胜光试图以这样的逻辑说服经觉。
笔者已多次讲到,经觉一贯是偏向西军的。这是因为他与西军的越智家荣亲近,与东军的成身院光宣敌对。此外,为了保全越前的兴福寺领属庄园,他还与朝仓孝景交涉过,此后也维持着与朝仓的交流渠道。
应仁元年十月,后花园法皇发布处罚山名宗全的院宣,为与其对抗,西军诸将联名发布文书弹劾细川胜元。这一文书在送往兴福寺别当(当时是孝祐)处时,朝仓孝景委托经觉代为转交,可见二者之间联系之紧密。(《经觉私要钞》)对日野胜光来说,偏向西军的经觉出任别当绝不是他期望的,但此刻也别无他法了。
即使是经觉,这时也还是对出任别当一事犹豫了。天下大乱之中,兴福寺领名存实亡。收入贫乏的现状之下,法会看起来也是无法运行的。加之经觉年事已高,对能否承担别当繁重的工作存有不安。经觉拒绝了。
然而日野胜光无视经觉的推辞,又通过朝廷下功夫。结果,朝廷于三月三十日任命经觉为兴福寺别当(第一章已述,兴福寺是官寺,形式上别当的任免权在朝廷手中)。四月四日,寺门杂掌(兴福寺驻京都代表)柚留木重艺来到经觉所在的迎福寺,向他传达了这一讯息。
经觉表示抗议:“我既已拒绝,仍擅自任命我为别当,真是岂有此理。”重艺并不让步:“当今之困局,其他人断然挺不过去。您年事已高,托您出山我亦于心不安,但为天下计,请您鼎力相助。这是朝廷和幕府的考虑。还有比这更光荣的事情吗?”经觉说:“让我想想。”重艺于是离开了。(《经觉私要钞》)
但是,经觉 “让我想想”这话只是形式上的应付,他心里已经决定出任了。当天,经觉向寻尊派去使者,对他说:“之前对出任别当表示推辞,但现在已被强行任命了,没有办法,只得就任。无论何事,今后拜托了。”寻尊约定相助于他。(《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四月十日,经觉招来柚留木重艺,命他上京,托他转交其给日野胜光的回信。(《经觉私要钞》)经觉具有领袖气质,勇于任事,若是热心地请他出山,他便会应允。这一点与沉着冷静而万事慎重的寻尊正好相反。
兴福寺别当有权任命自己的下属。四月十日,经觉就立即着手人事安排了。负责堂舍建筑和桥梁修理的修理目代继续让成身院光宣留任。经觉虽不喜欢光宣,但现在东西两军势力在伯仲之间,想要排除光宣等筒井一方势力单独运营兴福寺是不可能的。
其他的人事安排也很顺利,但意想不到的是,供目代的人事安排出现了困难。供目代是法会的执行人,在法华会、慈恩会、三藏会等论义法会之中负责确认学侣出席情况等事务。不仅如此,供目代肩负促成学侣集会等使命,政治意义重大,在众多目代职位中也是最高级的。经觉想任命专心为供目代,也私下向他传达了这一想法。专心是个在诸法会中积攒学识经验的法会执行僧,具备担任供目代的资格。
然而,学侣一方却中止了他的计划。四月十日,两名使者代表学侣一方造访经觉,祝贺经觉出任别当,而后对专心出任供目代示以难色。专心出自番条氏,故无法同意。
番条氏是侍奉大乘院的众徒。大乘院的良家松林院兼雅以荒莳庄(今奈良县天理市荒莳町)为抵押,向番条的长怀法师借了钱。但是松林院兼雅不还钱,于是变成了死当。借款转移到学侣一方头上,学侣们遂要求长怀归还荒莳庄,长怀表示拒绝。(《经觉私要钞》)因此学侣一方与长怀陷入对立,虽经筒井顺永调停,但仍然不行。(《大乘院寺社杂事记》)应该是长怀受到六方众的支持而有了底气,变得强硬。这样,学侣一方就对专心出任供目代表示反对。
学侣一方虽然有理,但从经觉角度来说,刚刚上任别当就被泼冷水,不是件有趣的事情。经觉已经决定在十三日举行任命仪式了,如今再要延期,会损害他作为别当的权威。于是经觉提议说:“专心若长时间担任供目代,别当可能会偏袒番条一方,但如果任命之后立即让他辞任,就没有问题了吧。”
如经觉的提议,十三日专心就任供目代。本来计划是专心立即辞职,但继任候补兼实却推辞道:“出任供目代所需的费用没有准备好。”(《经觉私要钞》)一旦就任供目代,就必须要大开宴会,请客吃饭,给那些照顾过他的人送礼,开销很大。最终,以专心起誓“不支持长怀”为条件,学侣一方承认了专心的在任。(《大乘院寺社杂事记》)
四月二十日,藤氏长者一条兼良的任命书送到,二十一日在古市的迎福寺举行了交接仪式。这样经觉正式成为别当,但他并没有回到兴福寺,而是继续住在古市。经觉这波澜起伏的第四次别当之旅开始了。
作为学侣对番条长怀的惩罚,他们采取了“封印名字”这一措施。“封印名字”是什么意思?根据植田信广和酒井纪美的研究,把反抗寺社者的“名字”写在纸片上,将其封印,实施诅咒,就是“封印名字”。目前仅能在兴福寺、药师寺、东大寺等大和国寺院看到这种情况。这里选取兴福寺的事例。
由于僧侣的名字有时也被“封印”,这里的“名字”不是指苗字,而是指能够指定诅咒对象的名(元服、出家等时接受上位者命名的情况称作“赐名字”)。封印名字的场所多种多样,或放入洗手池中,或封入内阵中,或钉在神社前。封印后,僧侣们聚集于南圆堂,念诵大般若经,实施降伏祈祷。封印名字与降伏祈祷是一个组合,两者都实行完毕后诅咒才结束。
实施封印的主体是学侣、六方众,或学侣与六方众一同,门主不能私自实施封印名字的行为。学侣或六方众要先举行“神水集会”,才能封印。集会之时,如果不获得全员赞同,共饮神水,对神起誓,也就是说不结成“一揆”的话,是无法决意行事的。因此,封印名字的行为并非私刑,而是学侣、六方众这样的兴福寺决议机构依照一定的手续实施的“公”罚。
被封印名字的对象主要是众徒、国民等武士,平民是不会被封印的。众徒、国民等若妨害兴福寺的庄园控制,就被断定为兴福寺的敌人(“寺敌”“佛敌”),遭到封印。
被封印了名字的人将会遭遇发病、发狂、猝死这样的灾祸。在那个时代,得病猝死者并不稀奇,如果是被封印名字的人猝死了,人们就会认为是诅咒在起作用。换言之,封印名字的行为,就是利用了中世人们对神佛的恐惧和信仰,是一种宗教制裁。但是,正如笔者在拙著《一揆的原理》中讲到的,中世的人们对神佛的信仰亦非绝对,若过多强调宗教性的恐惧,也是有问题的。
植田氏认为,将封印名字这一事实公示出来,不仅仅能发挥咒术上的作用,也带有剥夺其武士身份的意思。虽然是否称得上身份剥夺,尚有讨论的余地,但实施者应该是期待该仪式所带来的贬低封印对象的社会效果的。
长怀的情况是,他的名字被封印在“五社七堂”。(《经觉私要钞》)五社就是春日社本殿的四殿和若宫,也就是指春日社全体,七堂指兴福寺七堂,即兴福寺全体。可能是被封印于兴福寺及与其一体的春日社境内各处了吧。然而,兴福寺寺僧并非一致团结排斥长怀,因为六方众(据寻尊的记载是六方众的一部分)支持长怀,所以对他的宗教和社会制裁并不彻底。
文明元年(1469,应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改元)五月末,筒井顺永与古市胤荣的仲裁收到了效果,双方达成和解。长怀向学侣提交起请文,起誓约定归还荒莳庄。于是学侣使节三人将封印于五社七堂的名字取了出来,诅咒被解开。(《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经觉私要钞》)
八月,为了集齐从长怀手中购回荒莳庄的款项,兴福寺向奈良居民征收临时税。然而筒井顺永贪污了这笔钱,长怀大怒,和议于是破产。十月,兴福寺命令荒莳庄的农民:“长怀若来收取田租,不予理睬,直接交给学侣。”并命令邻接的布留乡(今奈良县天理市布留町),若长怀用暴力来取布留乡田租,布留乡五十余村一齐出击,支援荒莳庄。布留乡答应了,学侣们天真地开心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寻尊却很冷静,他在日记中说:“借农民的力量,不是在助长损伤兴福寺权威的‘下克上’行为吗?有什么可庆贺的。”这是比起即时性更重视长远影响的寻尊的感想。
这个问题一直纠结到文明元年末,最终如何收场无从得知。幕府劝慰学侣说:“京都的战事结束了就来击退长怀。”(《大乘院寺社杂事记》)然而战争仍然看不到尽头,这也就是个口头约定罢了。或许长怀就这样继续控制着荒莳庄了吧。
为处理以上这一系列争端,大乘院门主寻尊四处奔走,但我们看不到经觉积极参与的样子。对好管闲事的经觉而言,这倒是稀罕。松林院兼雅是大乘院的良家,番条长怀也是大乘院的众徒,所以经觉是在顾虑寻尊吧。
就任别当之后,经觉立即着手重设兴福寺的管理。如前所述,经觉派遣柚留木重艺到京都,向日野胜光传达他答应出任别当一事,同时附加了就任的条件,那就是要求幕府支援管理改革。
兴福寺下辖众多庄园,大部分仅由代官代为管理,兴福寺并不能了解当地的状况。若代官能认真交纳从庄园收上来的田租的话,当然没什么问题,但由于战争带来的混乱,田租交不上来。为了改善这一状况,除了任命新的代官之外,时不时向庄园当地派遣调查员,视察当地的情况,考察代官的工作,就是有必要的了。这种不靠代官,由庄园领主直辖管理的情况称作“直务(直辖)”。然而,具有既得利益的代官当然会反抗。要排除他们的反抗,就必须有幕府做后盾。足利义政收到日野胜光的报告后表示“若有反抗者,应向幕府报告”,答应了经觉的条件。
山城国狛野庄是别当领地,经觉在第三次担任别当之时,将其交给东北院俊圆。此后的别当也认可俊圆对此庄的控制。于是在这次的别当更替之后,文明元年(1469)四月二十八日,俊圆仍希望继续管理狛野庄。
对此,经觉在书信中这样说:“以前担任别当时,兴福寺管理顺畅,因而将狛野庄交给你。现在很多别当领地已有名无实,神事、法会经费不足,因此请您归还此庄。直辖管理的方针也是得到了幕府的认可的。”经觉送去书信,拒绝了俊圆的请求。
但是,俊圆执拗地希望保留狛野庄的管理权,终于表示“如此,我就向幕府上诉”。事实上俊圆是日野胜光的叔父。显而易见,足利义政会做出对俊圆有利的裁决。五月二日,经觉不得已承认了俊圆对狛野庄的控制权。俊圆向经觉送礼钱一千匹(十贯文钱),并承诺以后再呈上一千匹。(《经觉私要钞》)
接下来经觉盯上了龙门庄。龙门庄本是龙门寺(奈良县吉野郡吉野町的寺院)的庄园,龙门寺成为兴福寺的下属寺院之后,兴福寺别当获得了龙门庄的管理权。然而应永年间(1394—1428)以后,兴福寺委托多武峰寺管理龙门庄,多武峰寺每年向兴福寺上交一百五十贯文钱。因为当时判断,龙门庄离兴福寺远,委托离此庄近的多武峰寺管理会更有效率。
但宽正年间(1460—1466)起,田租的交纳常有拖欠。其中一个原因是经觉曾妨碍多武峰寺参与日明贸易(多武峰寺如此认为)。简言之就是出于对经觉的愤恨,拒交田租。经觉向幕府寻求支援,但由于中央政界的混乱与大和的战乱,事情未能很好解决,经觉未能如愿,就从第三次担任的别当职位上退职了。
第四次出任别当,干劲满满的经觉积极推进龙门庄的直辖。正当经觉寻找新的代官时,文明元年五月二十二日,一个叫岩坂狛源五郎的人毛遂自荐而来。他放出豪言:“若将龙门庄的管理交给我,每年田租能收八百石左右。”粗略估计,按中世的行情,米一石等于一贯文钱。即便从八百石中扣除必要经费,也达到多武峰寺上交数额的三四倍。由于这话说得太好听,经觉在日记中写道:“若真是事实的话,倒也是极好的。”
在委托多武峰寺管理之前,龙门庄是由兴福寺别当松林院长怀管理的。于是经觉于五月二十四日,向松林院兼雅借阅了松林院保管的有关龙门庄的古记录和文书。反过来说,目前为止的兴福寺别当对龙门庄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不想知道。
最终,小野、丸尾二人被选为龙门庄的代官。六月十一日,两人为致谢经觉,前来拜谒他。二人带了土特产酒樽和瓜果。经觉的亲信畑经胤与他们会面,两人将离开时,经觉也露了个脸,并赐给他们各自一件小袖。这是非常特别的优厚待遇,可见经觉对龙门庄的直辖管理是很有热情的。
此后经觉也向当地派遣使者,继续参与龙门庄的管理。即便如此,经觉仍对田租是否顺利上交很不安,八月二十四夜,他梦到龙门庄送来两棵松树,种在了道场东边。经觉写道:“也不知是吉梦还是凶梦。”
经觉的不安不幸成为现实。八月二十九日,龙门庄来报,正要向兴福寺交租时,多武峰寺说:“多武峰寺原本就是龙门庄的代官,这是兴福寺任命的,赶紧把田租交给我们。”收到报告之后,学侣回复“任命多武峰寺为代官并非事实”。学侣生怕夜长梦多,于是叮嘱经觉:“请不要再这样不和我们好好商量就任命代官了。”
经觉与学侣协作,继续催促田租上交,却遭到多武峰寺的妨碍,以失败告终。(《经觉私要钞》)在天下大乱这一糟糕的外部环境面前,纵使经觉绞尽脑汁,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