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1085)三月十七日,司马光离开洛阳前往开封,奔神宗之丧。《礼记》云:“奔丧之礼,日行百里,不以夜行。”何以速?“奔丧事急”。只有身体上的疲惫透支,才足以表达心灵与情感上的痛楚。六十七岁的司马光不顾儿子的阻拦,坚持日行百里。正常情况下八天的路程,五天就走完了。二十二日黄昏,司马光一行抵达开封。五天的舟车劳顿,让司马光逐渐从神宗驾崩的震惊、恐惧中恢复过来,他身体虚弱疲惫,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宗庙社稷,危于累卵,可为寒心”,国家已病入膏肓,必须做出改变。一直以来,司马光所抱定的宗旨就是拼死一谏,希望能令神宗幡然悔悟,下罪己之诏,痛改前非,改弦易辙,除苛政,息战端,与民休息。至于神宗能否听从,司马光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只是他不谏便如骨鲠在喉,他不谏便自觉对不起大宋的江山社稷。指出国家存在的问题、提醒皇帝面对现实,是士大夫的责任,司马光别无选择,他必须忠于自己的内心、以尽人事;拒绝或者接受,取决于皇帝的心意,司马光同样别无选择,他只能听天命。如今神宗骤然离世,却分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皇帝年幼,高太皇太后掌政。宋朝有了新的当家人,自当有一番新气象。换个角度想想,神宗简直是在用自己的死来成全江山社稷。
司马光抵达开封的当天晚上,高太皇太后就派了身边宦官前来慰问。宦官捎来了太后的口信:“国家不幸,大行皇帝升天。嗣君年幼,老身不得不代理国政。大人事奉过仁宗、英宗和神宗三位皇帝,忠诚坚贞之名,著于天下。请大人一定不要嫌麻烦,多上奏章,畅论国事,以弥补老身的不足。”这是问候,也是邀约。
这不是司马光与太皇太后的第一次接触。高氏与司马光的最早接触,是在英宗朝。当时,英宗与高氏和曹太后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司马光上疏调解,劝慰曹太后说,高氏因为从小在曹太后身边长大,所以在太后面前还像个孩子一样,闹点小别扭、耍个小脾气很正常,曹太后生气、责备,也是应该的。但是,“如果事情过去之后,太后还是不理她,不再疼她,反而像仇人一样对待她,那就过分了”。司马光的这番话,入情入理,对高氏寓辩护于责备之中,温暖贴切,让她于感动之余,不由得不检点自己的行为。高氏与姨母兼婆婆曹太后的关系开始破冰向好。曹太后于神宗元丰二年(1079)冬过世,享年六十四岁。在她过世之前,曹太后与神宗的祖孙关系、与高氏的婆媳关系都非常融洽。皇室成功地修补了英宗的荒唐所造成的声誉损失,树立了堪为天下表率的孝道形象。对于司马光,高氏一直心怀感激佩服。她关注司马光的动向,了解司马光,信任司马光。
对于高太皇太后,司马光也有所了解。就政治倾向而言,高太皇太后反对王安石新法,态度坚决,这在高层是人所共知的。她和曹太后曾经哭着向神宗诉说新法的种种弊端,并且断言:“王安石变乱天下!”就性格而言,高太皇太后素以坚毅著称。她是将门之后,血管里流着高、曹两家的高贵血液。她的曾祖父大将高琼,曾经护送真宗皇帝亲征澶渊。真宗的御辇在黄河岸边犹豫不前,是高琼一杖敲打在辇夫的背上,这才让皇帝的御辇过了黄河,达到了亲征的最佳效果!她的外曾祖父曹彬是宋朝征服南唐战役的总指挥,功勋卓著,为人却是无比的谦虚低调。高氏的母亲是仁宗曹皇后的姐姐。高氏四岁入宫,与英宗一同在宫中成长,深得仁宗与曹皇后的器重。与英宗结婚之后,二人相互扶持,一起战胜了即位之前的诸多凶险与磨难。从英宗即位之后近乎神经质的表现来看,高氏才是这一对夫妇在艰难岁月中的主心骨。就在神宗去世的当天,高氏还失去了一个女儿。这位公主虽非高氏亲生,却是英宗夫妇的长女。想当年,英宗在位的时候,公主出嫁,高皇后亲自送她过门,并且在公主府上过夜,足见感情深厚。一双儿女同日过世,这样的打击,高氏也挺过来了。司马光听说,身边的人试图隐瞒公主的死讯,太皇太后说:“你们不要骗我了。我昨夜梦见曹太后、神宗还有公主在一座空旷的宫殿里举杯欢宴,当时我就疑心这绝不是个好兆头。”这样坚毅的女子,世间罕有。
作为宋朝新的当家人,高太皇太后拥有诸多优势,也有致命的劣势。她最大的优势是政治上的正当性—她是先帝的母亲、今上的祖母,奉先帝的遗诏权同处分军国事,垂帘听政,权威性不容挑战!两个致命的劣势是:第一,太皇太后纵然尊贵,也终归是一个女子。与男性的皇帝相比,作为女性的太皇太后与前朝和外界的阻隔,既是空间的,又是性别的。太后主政须垂帘,垂帘的目的是严守“男女之大防”,然而它所隔开的却是最高领导人与政府。第二,太皇太后此前从未涉足前朝事务,政治经验几乎为零。也就是说,她被赋予了最高权力的代理权,却毫无政治经验。
而太皇太后所要面对的,却是古今第一政治难题—如何顺利地实现政策路线的调整而不引发政治派别之间的恶斗!太皇太后所要改变乃至推翻的,是饱受诟病的王安石路线,而眼下在朝堂之上、各级政府之中实际运作朝政的,正是神宗朝在王安石路线下培养出来的官僚,他们受益于也受教于王安石的政策路线,是王安石路线的学生和受益人,当然要维护王安石路线。路线的改变将无可避免地引发人事纷争乃至政治斗争。要应对这一切,需要高超的政治手腕和丰富的政治经验。而这些,正是太皇太后所缺乏的。此外还有更实际的问题,王安石路线对宋朝政治构成了损害,需要改变,那么,新的方向在哪里?回到王安石之前、重返仁宗时代,听起来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然而仔细想想,却又几乎不可能。王安石的思想和路线已经统治宋朝十八年,影响无处不在,深入官心,想要改变,谈何容易?仁宗时代的宽容政治固然令人向往,但就具体政策而言,仁宗时代却也是问题重重的—不然怎么会有“庆历新政”与王安石变法呢?而王安石的新法,也并非全无是处。在新法与旧制之间,在新党与旧党之间,如何建立平衡,再造宋朝政治,这是古今第一政治难题。而这古今第一政治难题,偏偏让一个女主赶上了。
在九重宫阙之中,太皇太后能否做出正确的决策?隔着低垂的帘幕,太皇太后能否指挥宰相大臣,掌控这复杂的局面?难!难!难!
太皇太后的问候与邀约,让司马光感到欣慰与激动,他决心倾其所有,充当顾问,助太后一臂之力。然而,第二天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司马光感到紧张和惶恐,他甚至不等太皇太后吩咐,就直接“逃”回了洛阳。
就奔丧而言,司马光已经来迟了。就在他抵达开封的前一天,二十一日,哲宗皇帝首次公开露面听政,接见百官,瞻仰大行皇帝的遗像,中级以上官员按顺序举哀,发声一恸。因为还在丧服之中,听政的地点不在正殿,而是在便殿。首次听政的意义,仪式大于实质,它是在向世人宣示,官方的哀悼即将结束,新天子就要行使他的权力了。宋朝皇帝的孝服,实行以日易月的规定,实际只有二十七日,到四月三日结束。在此之前,单日听政。司马光抵达开封的第二天正好是听政日,皇帝与太皇太后垂帘与百官朝会。司马光出席了朝会仪式。
正是这场朝会前后所发生的插曲引发了司马光内心的不安。
洛阳闲散,他已经十五年没有出席如此隆重的典礼了。天刚蒙蒙亮,司马光就穿戴整齐,骑马前往宫城。在待漏院前面,他下了马,整理好衣冠,望着晨光熹微中巍峨的宫殿,忽然感到一阵阵的迷离恍惚。归来殿宇皆依旧,周围却没有几个熟悉的面孔。正在这时,有年轻的官员过来,恭敬地行礼,大声问候他。这问候引起了宫殿卫士的注意,由于还在站岗,他们不能擅离职守,可是远远的,他们也向司马光敛手为礼,躬身致敬。后排的卫士出现了短暂的骚动,司马光听见卫士中有人用兴奋的声音低声呐喊:“这就是司马相公!”
“相公”是宋朝人对宰相或者前任宰相的尊称。“司马相公”的称呼,让司马光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司马光何曾做过相公呢?神宗皇帝曾经允诺他的最高官职是枢密副使,但是被他拒绝了—高官厚禄非所愿,吾道不行皆可捐。“过称”不祥,卫士们称呼他“司马相公”,是尊重爱戴;反对派却未必这样看。新旧交替之际,正如眼下这乍暖还寒时节的天气,是最容易引发不适的。对于卫士的兴奋喜悦,司马光唯有报之以镇静安闲。
让司马光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朝会结束,在返回住所的路上,开封的大街两旁,竟然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迎着司马光的马头,跪倒尘埃,口中高呼:“公无归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您不要回洛阳了,留下来辅佐皇帝,给老百姓寻一条活路吧!人越聚越多,起初噪杂不齐的呼喊声,也逐渐变得越来越整齐,就像是有人在指挥一样,伴随着呼喊声的,还有哭泣声。作为帝国的首都,开封荟萃八方人物、高官贵戚,开封人见过大世面;开封又多市井,商业繁荣,开封人头脑灵活。开封人是听话的,但又是敢于抗争的。能让开封人这样自发地聚集起来,发出如此整齐的声音,那得是对王安石的政策有着多么深刻的切身之痛!他们呼唤改变,并且把这希望明明白白地寄托在司马光的身上。然而,由谁来做宰相,又岂是市井之人,大街之上可以左右的?大街之上,可以有老百姓拦住宰相的仪仗喊冤、抗议。可是自从本朝开国以来,哪里有老百姓喊出来的宰相?别说本朝了,自古以来又何尝有过?司马光的不安在急剧增长。他向人群略一拱手,用目光示意陪伴在身边的儿子,继续前行,赶紧打道回府。人群非常配合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畅的大道。“司马相公留下来”的哭喊声在司马光的身后久久不息。
司马光的担忧不是没来由的。熙宁六年(1073),司马光在洛阳买地筑独乐园,他的学生苏轼以长诗为贺,其中有句云:“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这原本只是一首学生赞美老师的诗,苏子瞻性情豪放,好开玩笑,说司马光声名满天下,却躲到洛阳去装聋作哑,实在可笑。司马光闲居洛阳,不论时事,撇开天下国家,独善其身,完全是无奈之举,苏子瞻以玩笑的口吻说来,是他的放达。司马光读来,也不过一笑而已。可是七年之后,这首诗却成了苏轼和司马光的罪证。王安石一手提拔的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亶(1041~1103)告苏轼“作为文章,怨谤君父”。御史台成立了专案组,断章取义,肆意解读,从字里行间罗织罪名,欲置苏轼于死地。幸赖宰相吴充营救,神宗又欣赏苏轼的才华,最终,苏轼只得贬官处分,而因此案牵连贬官受罚者,多达二十二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司马光,受到罚铜处分。这就是宋朝臭名昭著的文字狱“乌台诗案”。“乌台”是御史台的别称。这首《独乐园诗》,专案组是怎样解读的呢?专案组从中读出了三宗罪。第一宗,诬蔑现任宰相。“四海望陶冶”,说天下人盼望司马光主政,陶冶天下,这不就等于说,天下人都痛恨现任执政,骂他们不称职吗?第二宗,预言司马光当政,推翻新法。“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这分明是说,司马光早晚是要当政的,而司马光一旦当政,就必然要推翻新法。第三宗,怂恿司马光攻击新法。“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笑话司马光哑口不言,这不是盼望司马光像从前一样攻击新法吗?!一首七年前的旧诗尚且可以罗织出这样的罪名来,那么眼前这开封百姓的齐声呐喊,还有早晨宫廷卫士的兴奋私语,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神宗时代曾经专门设置巡逻队,在开封的大街小巷探察那些敢于批评时政的人。如今巡逻队已被太皇太后下令取消,可是那些惯于嗅察猎物气味的鹰犬还在,乌台阴影仍然笼罩在开封上空。改变是必须的,但必须审慎。眼前一步也错不得。司马光不能不有所顾虑。
当天晚上,司马光给太皇太后留下一封谢表,在拜别了神宗的灵柩之后,启程返回洛阳。
这封《谢表》是司马光给太皇太后的第一封施政建议书。司马光的施政第一策是广开言路,开放批评,打破王安石当政以来对“异论”的禁忌,允许官员百姓畅所欲言。他引用了《尚书》中的古训“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加工木头,必须顺着绳墨的指引,才能做到方正。君主,只有充分听取多方面的意见,才能做到圣明。而如果君主能够做到圣明,不用命令,臣子就会顺从。
在这篇《谢表》当中,仁宗时期司马氏谏书那种循循善诱的风格悄然回归了。司马光没有直接对太皇太后说“你应该如何如何”,相反,他把太后向自己请教这一举动直接解读成开放言路、寻求批评的先声,赞美太后“实有圣人之德,明白什么是当务之急,所以在听政之初,首先开通言路”,并且希望“天下之士”都能从这一举动中“明白陛下的真心”,从而打开心扉、畅所欲言,让嘉言正论成为舆论的主流。这样的风格,在仁宗朝的司马氏谏书中是常见的,可是在神宗朝,它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对于神宗,循循善诱是毫无用处的。如同他的老师王安石一样,神宗用自信给自己做了一个金钟罩,任何不同的思想、观点、政策主张都被斥责为“异论”,金钟罩把“异论”弹射回去,变成伤人的利箭,打在建议者的身上。提意见的都是敌人,这就是神宗的逻辑。司马光眼看着神宗的方针政策把国家带向更深的困境,可是他却无法改变一丝一毫,他忧患、焦虑,以至愤怒,他的谏书怎么可能是温和理性、循循善诱的?只能是正面否定、厉声斥责与血泪声讨!如今,太皇太后虚心垂问,朝廷政风有望恢复,司马光焦虑纾解,《谢表》风格自然回归。
只要开放言路,允许批评,那么,“民间疾苦,何患不闻?国家纪纲,何患不治?”问题的解决是从承认问题存在开始的,而承认问题存在是从发现问题开始的,要想发现问题,就必须打开下情上通之路,以开放的态度面对批评。开放言路,暴露问题,从而为下一步离开王安石路线、调整政策做舆论准备。这就是开言路的意义。
对于司马光“开言路”的建议,太皇太后深为首肯。可是朝政却还掌握在王安石的学生辈手里。那么,太皇太后的旨意能够穿透垂挂在她与宰相大臣之间的帘幕,越过高大深厚的宫墙,抵达朝堂,落实到政策中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