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八月,开封遭遇了罕见的水灾。大雨从八月三日开始下,四日早朝,连宰相在内才来了十几个人。宫里边积满了水,只好打开西华门放水,大水奔涌而出,瞬间吞没了西华门前的殿前侍卫营房。根据官方统计,水灾导致万余间军营和民房倒塌,“死而可知者,凡千五百八十八人”。而这场水灾只是离皇帝最近的,却不是最惨的。去年夏秋,开封东南的十几个州已经被大水淹了一次,“妻儿之价,贱于犬豕”,冬季气温异常偏高,又刮起了黑风。到得今夏,瘟疫大起,数千里之间,家家有垂死之人,送葬的队伍在道路上哭得有气无力。幸好地里的庄稼长势还不错,人人都以为秋天应当来一场大丰收,以补偿人们所受到的折磨。却没想到,八月的这一场大雨最终冲垮了房屋,淹没了田地,也破灭了人们的希望。
按照当时流行的政治思想,灾害是上天示警,其根源是人间统治不当。英宗慌忙下诏,罪己求言。“皇伯派”以此为契机,指责英宗过度尊崇生父、背弃礼义,丧失民心人望;宰相专权惑主,堵塞言路。大灾当前,皇帝和宰相只好偃旗息鼓,将濮王的尊崇议题暂时押后。
在所有的应诏上疏之中,司马光最是直言不讳,他批评英宗在万众欢呼中登上帝位,即位之后的所作所为却不断地丧失人心,“不意数月之后,道途之议,稍异于前,颇有谤言,不专称美。逮乎周岁之外,则颂者益寡,谤者益多”。司马光说,英宗有三件事令天下人大失所望:第一,身为过继之子,对先帝留下的皇太后和几位长公主失于照顾,“疏母弃妹,使之愁愤怨叹”,“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第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凡事不肯拿主意,“凡百奏请,不肯与夺”,导致“大臣专权”,“此天下所以重失望也”。第三,听不进不同意见,把台谏官的批评意见完全交给大臣去处置,使天下忠诚之士丧气结舌,失去了批评的动力,“此天下所以又失望也”。司马光还建议取消原定于十一月举行的南郊典礼,改为皇帝在宫内恭谢天地,以节约开支,昭示畏天之志,安抚大灾之后动荡的人心。
这样的建议,英宗当然不会听从。十一月初四,英宗举行了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南郊大典。南郊祭天,每三年举行一次,是最高规格的常规祭祀。南郊之后,例行大赦,普天同庆,官民人等,雨露均沾。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在南郊赦书长长的恩赐名单上,唯独漏了英宗的生父濮王。难道说英宗已经幡然悔悟,决心谦抑自持,要以仁宗的皇统为重,放弃过度尊崇濮王了吗?听到这样的猜测,司马光只是苦笑。如果英宗决定谦抑,那就应该遵从礼义,接受侍从礼官的提议,大大方方地给濮王“皇伯”的称呼和大国的封号。如今南郊赦典竟然避濮王而不谈,显然英宗还是要打破礼义,过度尊崇濮王。“皇伯派”和“皇考派”必将有一场决战。
问题是,谁来打破僵局?
“皇伯派”决定主动出击。南郊大典之后,御史台的副长官知杂侍御史吕诲上疏,“乞早正濮安懿王崇奉之礼”。也就是说,按照侍从礼官议定、司马光起草的意见:第一,尊濮王为皇伯,以明确英宗作为仁宗过继之子与濮王之间的宗法关系;第二,给濮王赠高官封大国,以表达英宗对濮王生育之恩的感激之情。相同诉求的奏疏,吕诲前前后后一共上了七道,而这七道奏章,全如泥牛入海。英宗方面,毫无反应。没奈何,吕诲祭出了言官的杀手锏—辞职,然而他的四道辞职奏章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吕诲的满腔怒火烧向了宰相,他把矛头对准了首相韩琦,弹劾他专权擅政,“在重要岗位上安插自己的党羽,破坏、紊乱朝廷法度”。吕诲说:“朝廷每提拔一个官员,人们都说这人必是韩琦的亲朋故旧,朝廷每罢免一个官员,人们都说这人肯定是韩琦的冤家仇敌。”长此以往,“天下只知琦之恩仇,而不知陛下之威福也。”陛下如此信任韩琦,殊不知韩琦却在偷偷盗窃、转移陛下的权柄!至于濮王尊崇事件,吕诲认为,是韩琦把皇帝引导上了一条越礼非法的路,“仁宗永昭陵土未干,玉几遗音犹在,而韩琦的忠心已改,以为上天是可以欺骗的,搞得皇帝、皇太后两宫嫌隙日生,引惹天下人怨怒,让皇帝遭受不仁不义的指责……我们还能说韩琦忠诚吗?”结党营私、专权不忠,这是对一个宰相最致命的攻击。吕诲在启发、诱导英宗对韩琦的愤怒。
从这个角度攻击韩琦,的确是非常有力的。韩琦于嘉祐六年(1061)接替富弼担任首相,至今已经五年。仁宗晚年中风,不能亲理朝政。一应朝廷大事,皆由韩琦主张。英宗的即位本就得益于韩琦力挺,即位之后旋即发病,诸事不理,其皇位又曾遭遇质疑和危机,若非韩琦掌舵,英宗只怕自身都未必能够保全。逼迫皇太后撤帘,扶植英宗重掌大宝,韩琦的功劳是第一位的。然而,正因如此,韩琦的权势和作风也越来越遭到质疑。韩琦逼迫太后撤帘的霸道做法,让司马光齿冷。他曾经上疏提醒英宗,要防止大臣专权,要保护本朝以台谏监督朝政的优良传统。尽管如此,对于吕诲的做法,司马光还是感到了一丝担忧。
果然,吕诲的重炮不仅没有击落韩琦,反而伤到了同属“皇伯派”的翰林学士范镇。范镇被免去了翰林学士之职,外放陈州知州。皇伯派又少了一员大将。为什么会这样呢?
遭到吕诲的弹劾后,韩琦立即上表,请求罢相离京。英宗当然不答应,于是命令翰林学士范镇代笔批示。范镇写了一句话:“周公不之鲁,欲天下之一乎周。”据说,这句话让英宗很不高兴。周公的封地在鲁,可是周公没有到鲁地去,而是留在王都辅佐成王,维护大周天下的一统。把韩琦比作周公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老人家走了,天下人的赞美讴歌、国家的司法行政也要跟着走吗?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朕?!英宗一时着恼,范镇因此罢职。也有人说英宗本来没那么敏锐,是欧阳修挑拨离间,过度阐释,拨动了英宗敏感的神经。欧阳修说:“范镇用周公来比拟韩琦,那么就是用小孩子成王来比拟陛下呀!”
不管触因如何,司马光的好朋友、老同年,“皇伯派”的一员大将范镇被赶出了开封。皇伯派出师不利。这是治平三年(1066)正月初的事情。
数日之后,吕诲集结了在京的所有台谏官员,再度上疏,言辞犀利,对中书全体宰相、副宰相提出弹劾。弹章的措辞可以说是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对于宰相府的总体状况,用了“豺狼当路”“奸邪在朝”八个字。四名宰相、副宰相,每一个都罪责难逃: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欲累濮王以不正之号,将陷陛下于过举之讥”,罪在“不赦”,人神共弃。首相韩琦,明知故犯,文过饰非。次相曾公亮、参政赵概,苟且依违,不负责任。弹章的最后放出了狠话:“议论既然不能统一,照理难以同朝并立。我们和欧阳修,怎么可以都留在朝堂之上呢?!”
这篇气势汹汹的弹章,背后的力量其实很弱小。所谓的全体台谏官员,一共多少人?只有三个:知杂侍御史吕诲、侍御史范纯仁(1027~1101)、监察御史里行吕大防(1027~1097)。这就是当时在京的台谏官员总数。宋朝谏院定额六员,御史台官的人数最高曾达到二十人,一般情况下也要维持在十人以上。而当时的谏院实任谏官二员,“司马光迁领他职,傅尧俞出使敌廷”,只剩了一间空房子。御史台长官御史中丞出缺数月,空置不补;连同副长官知杂侍御史吕诲在内,在任御史共计六员,三员奉旨外出公干,在台供职的只有三员。不由得吕诲不感叹:“言论官只差没有彻底取消了,自古以来,言路的壅塞,没有像今天这样严重的!”而这种情况,正是皇帝和宰相喜闻乐见,一手造成的。他们想要的是帮助皇帝实现尊崇生父的意愿,至于言路是否堵塞,在他们眼里,都是不重要的,或者说是可以暂时放下的。
宰相府当然是毫不相让。台谏与宰相,“皇伯派”与“皇考派”剑拔弩张,双方已经摆出了势不两立的态势,双方都等待着英宗的最后决定。
以司马光对英宗的认识,他丝毫不怀疑英宗会站在宰相府一边。但问题是,皇帝将怎样突破礼义的束缚、破解眼前的僵局?
这天上午,刚刚散朝,一个消息就传到了司马光的耳朵里。据说,宰相们要请皇太后亲自出面来化解僵局。首先,皇太后会亲笔写一封信来表达善意,提出尊濮王为皇,濮王夫人为后,建议皇帝称呼濮王为父亲。然后,皇帝会表示谦让,拒绝给濮王及其夫人皇、后的尊号,但接受称濮王为父亲的建议。如此一来,英宗称生父濮王为父亲,则是奉了皇太后的慈命,不但不是越礼非法,反而是孝道行为了!真真的两全其美!
这样的“好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呢?韩琦,还是欧阳修?曹太后会配合吗?不配合又能怎样?英宗的皇位已经稳固,大权在握的宰相们支持他。而曹太后,撤帘之后,退居深宫,无权无势,真就成了“无夫孤孀妇人”了,还能怎样?再说,以韩琦逼迫曹太后撤帘的绝决、霸道,他必然有办法逼迫老太太配合行动。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这般行为,将置英宗与曹太后的母子恩义于何地?仁宗皇帝的在天之灵又怎能安生?这是陷英宗于大不义!
想到这里,司马光坐不住了,他虽然已经不是谏官,但还是皇帝侍从,此事关系纲常伦理,是国家的“大得失”,他无法保持沉默。司马光上疏,质问英宗:“我实在不明白陛下的心意,这么固执地坚持尊崇濮王,究竟是为了荣誉呢,还是为了利益?又或者是认为这样对濮王有益处?”接下来,他正告英宗,以旁支入继而尊生父为皇帝,是汉代昏君的做法,实在谈不上荣誉;仁宗的恩泽深入人心,百姓之所以爱戴英宗,是因为他是仁宗的儿子、继承仁宗的大统,过分地尊崇濮王,只会伤害百姓的感情,实在无利可图;而把非礼的“皇帝”虚名强加到濮王头上,对濮王又有什么好处?!无荣、无利又无益于濮王,可是陛下却偏偏要这么做,为什么?无非是宰相大臣们文过饰非,一意孤行。对于中书的行径,司马光表示了强烈的愤怒。他说,就算他们搬出皇太后来,纵然百般巧饰,却终归辜负了先帝深恩,陷陛下于不义,违背礼制,丧失民心。“政府之臣,只能自欺,安得欺皇天上帝与天下之人乎?”
司马光把奏状送到閤门的时候,正当正午时分,太阳高挂在天顶,却并不让人觉得暖和。就在同一时间,太后的使者抵达中书,奉上密函一封。两名参政,欧阳修看看赵概,赵概看看欧阳修,二人相视而笑—太后终归是女中俊杰,识时务!
第二天,两道敕书几乎同时降下。第一道敕书的主要内容是宣布皇太后的亲笔手书:“我听说群臣建议皇帝尊崇封赠濮王,至今还没有结论。我再次翻阅前代史书,才知道这本来是有前例可循的。濮王和三位夫人,可令皇帝称‘亲’。另请尊濮王为‘皇’,三位夫人为‘后’。”第二道敕书,则是皇帝在接获皇太后手书之后的手诏批示:“朕刚刚继承(仁宗的)大统,唯恐德行与地位不能相称。称‘亲’之礼,谨遵皇太后慈训。至于尊濮王为‘皇’、夫人为‘后’的礼典,就难以从命了。”
两道敕书一经颁布,宰相们自以为圆满地解决了濮王称呼的难题,可以舒一口气了。然而,在“皇伯派”看来,这两道敕书虽然看上去十分美满,却无法自圆其说。正如司马光所说,这就是欺骗,赤裸裸的欺诈!上欺天,下欺人!
吕诲率领着他只剩了三个人的可怜的御史台,首先站出来高声质疑,皇太后的行为前后矛盾:想当初,濮王的尊崇问题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中书想要扩大影响,提出要举行中央官大讨论,皇太后都不愿意,亲下手书斥责宰相,如今才过了半年,却忽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与初衷如此背离,实在让人感到震惊骇怕,疑惑重重”。
除此之外,侍御史范纯仁还单独上了一奏。这一奏与司马光谏书风格相类,语言平实、态度冷静,然而却鞭辟入里、直指要害。范纯仁说什么?“皇太后自从撤帘之后,深居九重,不再干预外廷事务,又怎么会再度降下诏令?而权臣想要做不同寻常的事情,往往会假称母后的诏令,威逼胁迫,用母后来掩饰自己的私欲。陛下是成年君主,应当自行处理政务。对皇太后孝顺就可以了,不必再烦劳皇太后操心外朝事务。今天濮王的事情由皇太后出面解决了。这个口子一开,麻烦就大了。以后万一有权臣假托皇太后的命令行其非常之事,恐怕会对皇帝不利。”这分明是在暗指宰相操弄权柄,威胁皇权了。
所有这些弹劾、批评宰相的奏章,英宗阅后,都转给了中书。别的奏章倒也罢了,范纯仁的这封却让韩琦感到了无比的心寒。范纯仁是谁?范仲淹(989~1052)的儿子!韩琦又是谁?范仲淹的同僚、战友加兄弟。他们曾经一起在陕西抗击党项人的侵扰,又曾经一起主持庆历新政。韩琦拿着范纯仁的奏章,对曾公亮、欧阳修、赵概说:“我跟希文,恩如兄弟,我一向把纯仁当自己的亲侄子,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恶毒地攻击我!没想到啊!”
韩琦觉得匪夷所思的,从范纯仁的角度看来却很正常。范纯仁比司马光小八岁,正当四十,血气方刚,敢于坚持原则。想当年,他做知县的时候,境内有一块属于军方的牧地,士兵放马常常践踏老百姓的田地。宋朝军民分治,县太爷不敢惹当兵的,此类事件,之前时有发生,而知县大人通常都撒手闭眼,听之任之。范纯仁可不管这一套,立刻抓来为首的士兵按律惩处,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棍子。事情闹到中央,范纯仁据理力争,提出“募兵必须依靠农民来养活,体恤军人应当首先体恤农民”。最终,范纯仁赢了,这块牧地也划归地方政府管理。作为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在乎的是正义和真理。所以,当他上疏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跟父亲的朋友韩琦作对,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在纠正皇帝的过失、提醒皇帝警惕权臣乱政,尽管他所说的这个权臣的的确确指向了父亲的朋友韩琦。
到这个时候,濮王的父亲名义争夺战已经演变成了台谏官与宰相之间、或者说两代政治人之间的对峙。台谏官弹劾宰相奸邪,要求罢免宰相,吕诲、范纯仁、吕大防交出了御史台官的任命状,居家待罪,表示“甘与罪人同诛,耻与奸臣并进”。宰相则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欧阳修说:“如果陛下认为我们有罪,那就应当挽留御史;如果认为我们无罪,那么,请陛下自行决定。”最终,英宗做出决定,免去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的御史职务,吕诲出知蕲州,范纯仁出知安州,吕大防出知休宁县。
在宰相和台谏官的对立中,英宗做出了选择,站在了宰相一边,宰相的态度更趋强硬。按照制度,御史台副长官解职,在诏书之外,还应当有正式的官诰,这封解职文书应由知制诰起草。而值班的知制诰韩维(1017~1098)与吕诲政见相同,宰相们担心韩维会拒绝起草吕诲的罢官文书,干脆违反制度,取消了解职文书这一环节,直接让人把罢官外任的敕书送到了吕诲家里。韩维强烈抗议,而宰相不予理睬。
司马光上疏英宗,为吕诲、范纯仁、吕大防申辩,祈求英宗收回成命,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到了三月,三位出使契丹的台谏官同知谏院傅尧俞和侍御史赵鼎、赵瞻(1019~1090)回到开封,立即采取了与吕诲共进退的立场,居家待罪。最终,这三个人也遭到了罢职出京的处分。
当年一起上疏反对濮王称亲的七位台谏官员,六位罢官离京,唯一没有受到处分的就剩下了司马光一个。司马光奋起营救傅尧俞等人,连上四状,英宗均不予理会。这让司马光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孤单与愤懑。九年之前,屈野河西地事件爆发,恩师庞籍以藏匿文书为代价保全了司马光,让他成为所有当事人中唯一没有受到处分的幸运儿。而司马光却觉得自己背弃了恩师和同僚,独自苟活,那种无以名状的道德耻辱感曾经折磨了司马光很久。如今九年过去,司马光更加成熟,而且这一次,他没有遭受处分只是因为偶然—英宗提前免去了他的谏官职位。所以,对司马来说,孤单与愤懑都不难克服。
最让司马光感到难过的,是朝廷风气、制度的隳坏。宰相用诈计逼迫太后出面促成濮王称亲,权势用卑鄙的手段战胜了正义。老一辈政治家在濮王名义问题上表现出极端的固执、蛮横与破坏性,他们亲手破坏了自己参与建立的台谏制度和谏诤传统:所有敢于唱反调的台谏统统被赶出了首都,而台谏的作用本来就是挑毛病、找问题,“唱反调”是台谏的本分。吕诲、傅尧俞他们被赶出去之后,在濮王名义上有过“正确”表态的人进入了台谏,而这样只会跟风的台谏官,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发现问题呢?!
宰相犯了严重错误,台谏官也不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太极端,太容易激动。在濮王名义的问题上无法说服宰相,便转而攻击宰相,对韩琦,对欧阳修,台谏官的攻击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攻击,已经偏离了讨论的初衷,严重跑偏。对于这场濮王名义争夺战,南宋学者吕中的看法值得重视。他说,这本来是一场“不为苟同”的“君子之争”,“然台谏争之不得,气激词愤,遂诋为小人;而欧阳修不堪其忿,亦以群邪诋之。即一时之礼议,而遂诬其终身之大节”。台谏据理力争而不得,就把宰相诋毁为小人;宰相不胜其愤,就辱骂台谏官是奸邪。为了一时的礼义之争,就污蔑对方的终身名节!吕中认为,宰相与台谏之间相互攻击的恶习,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它直接影响了后来王安石变法时期的政治生态。
濮王名义之战,宰相与台谏官两败俱伤,宋朝政治风气严重受损。那么,这场战斗究竟有没有赢家呢?
我的同行冀小斌先生认为,英宗还是有所收获的。首先,他成功地为自己的父亲取得了“父亲”的称号,满足了私人感情的需要。第二,他在这场政争中练习了做皇帝的权术。本来,争论的标的是他父亲的称呼问题,但是,英宗却自始至终立于“仲裁人”的不败之地。他高高在上,看着宰相欺压台谏,台谏攻击宰相;他顺着宰相的意思,尊崇了父亲、罢免了台谏,又把台谏攻击宰相的奏札批转给宰相,警告他们切勿专权营私。最终,台谏被轰了出去,宰相虽然还在位,但是声望大损,变得容易控制。英宗的皇位便愈加牢靠。而司马光在英宗的帝王养成术中起到了引导教练的作用。
这样的分析不无道理。但是,宰相与台谏两败俱伤之后,皇帝真的能成为赢家吗?宋朝政治中最宝贵的传统,就是台谏对宰相、对皇帝的监督批评纠错机制,这种机制的存在可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避免社会矛盾激化,从而保证宋朝统治的长治久安。这种机制其实是相当脆弱的:台谏与皇帝有君臣之分,不可逾越;台谏跟宰相相比,是小官且无实权;台谏敢于抗衡皇帝、宰相的力量完全是精神性的,他们的武器是社会正义。正常情况下,皇帝对台谏必须尽力扶植,才能维持这个脆弱的纠错机制。而濮王名义一战,英宗默许、宰相赤膊上阵,破坏社会正义,驱赶台谏,台谏机构为之一空,纠错机制暂时瘫痪,纵然重建,又如何能恢复元气?没有了台谏的监督批评,宋朝的统治很容易陷入一边倒的危险境地。这对于皇帝来说,又有何好处可言?!
除此之外,濮王名义之争还导致了英宗的自我膨胀,他看透了宰相大臣的真实面貌,渐渐生出轻视之心来。英宗说:“我从前没当皇帝的时候,望着侍从大臣们,觉得他们都是天下之选,百里挑一。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一个皇帝能自立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这个皇帝在骨子里轻视他赖以统治的宰相大臣,那绝不是社稷之福。
不管怎么说,英宗心情不错,他决心彻底结束濮王名义之争所带来的纷扰,“洗心自新”,从新开始,做一个负责任的好皇帝。三月,英宗发布诏书,“四海之内,狱讼冤烦,调役频冗,与夫鳏寡孤独死亡贫苦,甚可伤也。转运使、提点刑狱分行省察而矜恤之,利病大者悉以闻”。英宗的注意力终于从家事转向了国事。此时,距离他的亲政第一问“积弊甚众,何以裁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近两年的宝贵时光都浪费在了濮王名义这样的事情上。但是不管怎么说,英宗毕竟还是要“洗心自新”,裁救积弊了。进入五月,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开始推行:五月十五日,英宗下令中书将那些有章可循的常规琐细政务交由相关部门处理,只保留审批权,中书从此成为更加纯粹的议政兼决策机构,集中力量抓大事。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此举也可以理解为皇帝在削弱中书事权。十七日,英宗再下诏旨,规定每月初一、十五,中书、枢密院在南厅合署办公。六月十一日,宋朝出现了第一例因为绩效考评劣等降职的官员,论资排辈混年头升级的制度虽然没有取消,但考核变得更加严格。
司马光感到振奋,他仍然是专任经筵侍讲,英宗没有委派他任何重要职务,却给了他一项具体工作,编修“历代君臣事迹”,也就是接着他那八卷《通志》往下继续修通史。皇帝特批,允许司马光自选助手,朝廷开支俸禄,司马光的修史事业得到了皇帝支持,正式立项了!
一切看起来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即位四年,英宗先是被生理和心理的病痛纠缠,而后被尊崇生父的心结所占据,现在,他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做一个好皇帝了,一个新时代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