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打进函谷关,驻兵戏西,也就是戏水西岸。刘邦手下的左司马曹无伤向项羽密报:“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司马,是军久中的军法官,当时军中一般设有左右司马两个,分别称为左司马、右司马。曹无伤的密报,证实了刘邦称王关中的意图。这与项羽称霸天下的意图相左,使得项羽的自尊和虚荣再一次受到伤害,所以,项羽又一次“大怒。”
如果说第一次“大怒”是在历史转折刚刚开始之时,项羽还不及思考刘、项两家的关系,尚有可原谅之处;项羽的第二次“大怒”则显得幼稚无知,不可原谅。刘、项两家争夺天下的局面已经明朗,何必还要“大怒”呢?无论你项羽如何对待刘邦,刘邦终归是要和项羽争夺天下的。因此,得到曹无伤密报的项羽应当毫不迟疑地用军事手段解决刘邦集团。
曹无伤的密告讲了三点:一是刘邦要做关中王,二是刘邦要让秦降王子婴为相国,三是刘邦想把秦宫的财宝全部据为己有。
这三点之中没有一点是项羽能够同意的,所以,项羽必然会“大怒”。先说第一点。刘邦与项羽的“怀王之约”,当时是在怀王心的主持下作出来的,并非项羽之愿;而且,刘邦西行入关,项羽北上救赵,刘邦明显占了便宜,项羽当时就心怀不满。如今,项羽成了诸侯总盟主,更是此一时彼一时,项羽岂能甘心让刘邦当关中王?
再说第二点。项羽仇秦,来自家族之仇。如今灭了秦,岂能不杀秦王子婴?刘邦要让子婴当相国,项羽断断不可能同意。
最后说第三点。秦朝宫中珍宝无数。这里不仅有秦国历代的珍宝,更有秦灭六国后从六国宫中搜刮到的天下珍宝。这些珍宝,刘邦想要,项羽岂不想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如今刘邦要将秦朝宫中珍宝全部据为己有,项羽岂能同意?
曹无伤告密的三条,项羽没有一条能同意,怎么能够不大怒?
项羽在第二次“大怒”之后,做出了一个对自己集团最正确的决定:第二天一早让士兵们好好吃一顿饭,然后给我把刘邦的军队灭掉(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这一决定对项羽集团来说,是一个极为英明的决定。但是,这个正确决定也有着它先天的重大缺陷:
第一,基础不牢。
项羽的这一正确决定是在盛怒之下做出的,是在他个人自尊与虚荣受到伤害的情况下做出的;而不是建立在对秦王朝灭亡之后天下形势的冷静、客观分析的基础上做出来的。因此,它的基础存有重大缺陷。一旦项羽个人的虚荣与自尊得到了满足,这个决定随时都可能被撤销。
第二,随意性太强。
项羽用武力解决刘、项两大集团关系的决定,是项羽个人做出来的,他没有和集团核心成员认真讨论过这一重大决策。这样由个人专断作出的决定,当然也可以在不和集团核心成员充分协商的情况下,由他一人自主撤销。所以,这个决定具有极大的随意性。
项羽的这一决定一下子引发了五个人的反应。
第一个人是司马迁。
他在《项羽本纪》说到这一决定后写了五句话: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司马迁的交代让我们明白了刘、项两大集团当时的力量悬殊——战略优势明显在项羽这边。因此,在貌似客观冷静的叙述之中,饱含了司马迁的惋惜之情(这种在客观叙事中不露倾向而实含明显倾向的抒情,是《史记》最为成功的抒情方式之一)。
第二个人是范增。
范增是项羽集团的唯一谋士,他认为: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范增这番话有两个要点:一是刘邦志向远大,二是刘邦有天子之气。结论是“急击勿失”。
范增发现,贪财好色的刘邦,入关之后竟然“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刘邦这种做法显然是在收买民心,志存高远。
就这一点而言,范增比项羽高明,他看出了刘邦远大的政治志向,力劝项羽尽早解决刘邦的问题。但是,范增并没有从秦朝灭亡后刘、项两大军事集团存在的必然性冲突这一关键角度讲清利害。因此,范增这番话并没有抓住要害。范增没有说明,刘邦入关、子婴投降意味着刘、项关系已经从并肩作战的友军转化为根本利害相冲突的两大对立军事集团,因此,范增不可能真正帮助项羽从战略高度认识解决这一问题的紧迫性。
第三个人是项伯。
项伯是项羽的堂叔,此时正任项羽的左尹,就是左相,相当于今天的副总理。项伯得知项羽这一重大决定后,立即“私见张良”。
项伯为什么要冒险夜见张良呢?因为项伯曾在秦朝时受过张良的救命之恩,所以,在项羽即将对刘邦集团动手的前夜,为了答谢张良,挽救张良的性命,他夜见张良,并将项羽第二天一早用武力解决刘邦集团的绝密军情告诉了张良。项伯此举,客观上并不是像曹无伤一样是为了在项羽胜利之后邀功请赏,而是为了救出张良一人。
因此,对项羽集团来说,项伯只是一个政治糊涂虫;对刘邦集团来说,曹无伤却是一个内奸。
第四个人是张良。
项伯完全低估了张良。张良是何许人也?他是刘邦手下的“三杰”之一,也是楚汉战争中一等一的谋士。他一眼就看穿了项伯的人性弱点:将个人义气置于集团利益之上。所以,他紧紧抓住“义”这个字做足了文章。他说:“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意思是说:我是替韩王护送刘邦的,如今刘邦有了危难,我却逃走了,这恐怕不够义气,我不能不告诉他。张良这番话是要让项伯明白:你来救我是出于“义”,我去救刘邦也是为了“义”。正是这个“义”,迫使项伯不得不同意张良把这一绝密军情告诉刘邦。
第五个人是刘邦。
刘邦如何应对这一突发事件呢?
刘邦得到这一绝密军事情报,顿时大惊失色,忙向张良问了两个怎么办(为之奈何)。
刘邦的反应非常值得玩味:
刘邦得知项羽第二天一早要用武力解决两大集团冲突的决定后,为什么大惊失色?
刘邦尽管比项羽在政治上老到成熟,但是,此时的刘邦却犯了一个大错误,而且这个错误是在自己入关之后就犯下了的,并不是现在才犯的。
刘邦犯下的这个错误是什么?
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政治意图,是在自己集团的军事实力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对抗项羽集团的军事实力之前,就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雄心。结果,招致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性的军事打击。这就叫利令智昏!
那么,刘邦的“为之奈何”说明了什么呢?
“为之奈何”是刘邦的口头禅之一,它说明了刘邦的高明,说明刘邦善于在关键时刻听取谋士的意见,而且对谋士的意见具有极强的鉴别力。
张良如何应对刘邦的询问呢?
张良当然胸有成竹。但是,他并不愿意马上将对策告诉刘邦,而是一连反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谁为大王为此计者)?
刘邦说:有一个无知的人劝我,把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入关,整个秦地都可以成为你关中王的领地。所以,我听了他的意见(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
第二个问题:你估量一下,你的军事力量是否足以抵挡项羽的军事力量(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这是一个让刘邦非常难堪的问题,言外之意是你也不掂量掂量你自己的实力。所以就有了“沛公默然”四字。
刘邦沉默了一阵,说:本来就不如项王(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
然后刘邦反问了一个问题:究竟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呢(且为之奈何)?
韩信在萧何的大力推荐下任大将军后,曾和刘邦有过一番谈话,韩信也是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如今向东用兵,争夺天下的权力,难道对手不是项王吗(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
刘邦马上回答:是这样。
韩信接着问了第二问:大王自我评估一下,您的勇猛、强桿、仁德、强盛,与项羽相比,怎么样(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
刘邦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不如项王啊(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韩信和张良提出的实际上是同一个问题,就是刘、项两家在楚汉战争初期的军事实力对比,对刘邦很不利。要刘邦公开在下级面前承认这一点非常不易。刘邦要回答张良的问题,实质上是要在下级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而且是承认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利令智昏。
为了找到战胜项羽的良方,刘邦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自己当时的实力不如项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啊。
张良的两问也说明张良是一位非常称职的老师,他严格遵守“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对方不冥思苦想,不要去启发他;对方不郁积难言,不要去开导他)的古训。他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告诉刘邦应该怎么做,而是在讲出应该怎么做之前,要刘邦自己先好好思考一下。
在刘邦充分思考过自己的错误之后,张良才提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利用项伯,欺骗项伯。
张良对刘邦说:你去告诉项伯,说你刘邦不敢背叛项王(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张良这一招,妙在两处:一是利用了项伯,二是看透了项羽。项伯是政治糊涂虫,好利用;项羽的愤怒是因为自尊与虚荣受到了伤害。
刘邦的理解力极好,他立即领会了张良此计的精神实质,而且马上胸有成竹了,“为之奈何”也不再问了。反过来连续向张良提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
君安与项伯有故(你怎么和项伯有这么深的老交情)?
项伯在大战爆发的前夜私见张良,说明两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刘邦在理解了张良传授的计谋之后,对张良和项伯非同一般的关系立即给予了极大的关注,这表明刘邦的政治警觉性极高。
张良从容不迫地回答:项伯在秦朝时曾经有过人命案,是我救了他。今天我有了危难,他才特意来救我(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刘邦在解除了疑虑之后,马上提出第二个问题:
你们俩谁年长(孰与君少长)?
张良回答:长于臣。
刘邦马上应对:你请他进来,我要拿出对待兄长的礼仪接待他(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刘邦的这两个问题大不一样,前一问是表达他心中对张良的疑虑,后一问是解除了疑虑之后所采取的行动。
在张良的指点下,刘邦立即实施哄骗项伯的行动。
刘邦为什么要哄骗项伯呢?
因为项伯是此时唯一能够给项羽传话的人,而且又是一个政治糊涂虫。所以,争取项伯、哄骗项伯成为刘邦的第一要务。
项伯一人帐,刘邦立即敬酒,并马上与项伯订为儿女亲家。这是刘邦既实用又高明的一手,第二天鸿门宴上项庄拔剑起舞企图行刺刘邦时,项伯也拔剑起舞,时时保护刘邦,原因就在于刘邦前一天刚刚和他订了儿女婚事,他与刘邦成了儿女亲家。
此计并非出自张良,张良仅仅是告诉刘邦要哄骗项伯,说你自己不敢背叛项王,并没有要他和项伯订为儿女亲家;但是,刘邦想到了,并且一见面就订成了。刘邦的世故,可由此见出。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初次见面,往往有一种陌生感,但是,刘邦却有这样的天赋,他能够在第一次见面时,迅速击碎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这是一种非常强的危机攻关能力。这使刘邦能与项伯一见面就结为儿女亲家。刘邦与吕后只有一儿一女,我们当然不知道刘邦与项伯结为亲家是嫁女儿还是娶媳妇,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刘邦当了皇帝之后,项伯绝对不敢再向刘邦提这次定亲之事。事实上,刘邦的儿子惠帝刘盈娶的是他的亲外甥女,刘邦的女儿也没有嫁给项伯的儿子(我们甚至不知道项伯是有儿子还是有女儿)。反正刘邦与吕后的亲生儿女一个也没与项伯的儿女结亲,此时的打亲家只不过是一桩政治交易而已。这场交易改变了刘邦与项羽的命运,改写了楚汉相争的历史。
此时刘邦一心想的是拉拢项伯,至于这门婚事是否会给自己的子女带来幸福,自然不在考虑之列。它表现了刘邦对其子女薄情寡恩的一面。
说到刘邦对子女的薄情寡恩,还有一个例子。那是在彭城之战失败之后,刘邦在逃亡的路上遇见自己和吕后生的一儿一女。儿子就是后来的汉惠帝刘盈;女儿是刘盈的姐姐,后来嫁给了张耳的儿子张敖,生子被封为鲁王,所以尊其母为鲁太后。鲁太后死后的谥号为“元”,因此史书上称她为鲁元,或者鲁元公主。刘邦看见项羽的追兵离得近了,为了逃命,一次又一次地将亲生儿子、女儿从车上踹下来。后经夏侯婴苦苦劝告,才让儿子和女儿和他一同乘车逃命。
在和项伯拉近了关系之后,刘邦讲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话: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
第一,我刘邦入关之后,丝毫不敢贪占任何东西,登记了官民的户籍,封存了所有的仓库,等待项将军到来再处理。
第二,派人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止盗贼随便出人,应付突发事件。日日夜夜盼望项王的到来,怎么敢造反呢?
第三,希望您详细地对项王说明,我实在不敢背叛项王。
刘邦这番话十分厉害:
刘邦入关的确是“籍吏民,封府库”,但是,“籍吏民”是为了自己做关中王时知道向谁征收赋税;“封府库”是为了笼络民心。此刻却被说成了为项羽入关做前期工作。
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阻止诸侯入关,以便安安稳稳地做关中王;此刻舌尖一转却成了防止盗贼出入和应对突发事件。
这番话首先打动了项伯,让项伯完全相信了。所以,项伯才说:明天你可要一早来向项王作个解释(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项伯连夜回到项羽大营,亲自向项羽作了一番解说,其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听!项伯劝项羽取消第二天的军事打击,还是出于一个“义”字。项伯救张良,替刘邦说情,是立足于一个“义”字;张良利用项伯、刘邦忽悠项伯,也都是用的一个“义”字。
项羽听完项伯的话之后,竟然完全相信了项伯,停止了第二天消灭刘邦集团的军事行动。
项羽的反应令人震惊:
一是完全丧失政治警觉。
大战前夜,项伯私自进入敌营,并且泄露了重大军事机密,他竟然连一个“君安与张良有故”的疑问都没有;与刘邦“君安与项伯有故”的政治警觉相比,实在是差得太远。
二是不知道谁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刘邦派兵把守函谷关阻止他入关,曹无伤告密,都没有使项羽意识到刘邦正在自觉地和他争天下。
项羽中止对刘邦的军事打击,在刘、项之争中,是刘邦集团的第一个重大胜利,也是项羽集团的第一个重大挫折。
刘邦避免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性军事打击,在自己的军事力量强大到足以和项羽抗衡之前,避免了和项羽的决战,将一场军事斗争巧妙地转换为鸿门宴的政治斗争。
对于刘邦集团来说,一场迫在眉睫的毁灭性军事打击躲过去了,万幸啊!
对于项羽集团来说,一次消灭最大政治对手的机遇错过了,可悲啊!刘邦政治上的老到成熟,项羽政治上的幼稚可笑,对比十分鲜明,刘、项胜负实际上已见分晓。
刘邦利用项羽的政治幼稚忽悠了项羽,但是,这并不等于项羽集团中所有人都那么好忽悠,更何况第二天刘邦要亲自到鸿门来向项羽做出解释,他能躲过鸿门宴这一关吗?
请看: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