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废太子之事引发了两个方面的强烈反应。
第一个做出强烈反应的是朝中大臣。
张良、周昌、叔孙通等朝中大臣都坚决反对废长立幼。
其中,叔孙通于汉十二年劝阻刘邦废立太子时的一番话最具代表性:
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奈何以天下为戏!
(《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叔孙通此时的官位是太子太傅,即太子的老师。叔孙通为什么认为太子是“天下本”?因为,太子是储君,是后备君主。一旦开了废长立幼的先例,对整个君主继承制度是一个巨大的破坏。
叔孙通为代表的朝臣们看重的正是制度治国,他们认为:一旦制度遭到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张良、周昌等大臣们的反对皆缘于此。
废长立幼历来是国之大忌:皇帝多子,皇权巨大,皇子争夺皇权是必然的。历代皇帝在这一问题上都非常犯难,弟弑兄,子弑父,勾结大臣,交通宦官,制造假相,可以说皇子争当皇帝是无所不用其极。因此,历代帝王、大臣也对此绞尽脑汁,采取对策。在种种对策之中,嫡长子继承制最终胜出。为什么呢?
一是保证国有长君;
二是杜绝皇位之争。
古人常云,“国赖长君”。“长君”,是年长之君。“长君”一般阅历丰富,能够处理比较复杂的国事。人非天才,必须要有实践,有阅历,“长君”的优势正在于他有阅历。
一个王朝如果能够靠规则、制度行事,而不是靠某个国君的个人好恶行事;这个王朝就会稳定得多。因为,靠规则、制度行事,实际上是按法制办事;仅靠某个国君的个人好恶行事,更多地带有人治色彩。对一个王朝来说,法治显然比人治要更稳定。
当然,嫡长子继承制虽然是祖宗成法,带有一定程度的法制色彩,但是,嫡长子继承制有时也会遭遇尴尬——嫡长子年幼与嫡长子无能。
关于嫡长子年幼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讲。刘邦遭遇的尴尬是嫡长子无能。
嫡长子继位是硬规则,但是,嫡长子无能却不能更换,这就是刘邦遭遇的尴尬。这种尴尬,其实是封建帝制规定的父死子继制的死穴!在封建政体下,这一死穴根本无法破解。要么承认一个不适合做帝王的嫡长子继位,要么废掉不适合做帝王的嫡长子而另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废昏立明、废弱立强。但是,这种废掉嫡长子另选继承人的问题又违背了嫡长子继承的规则。
封建制度下的嫡长子继承制的不合理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但是,相对而言,嫡长子继承制的优越胜过缺陷。因此,嫡长子继位这一规则在历代王朝中最受重视。因为,这一规则的可操作性最强,人为干扰的因素最弱。
历史上废长立幼带来国乱的不乏其例。晋惠公听信骊姬之惑,杀太子申生,导致国家混乱三世。三国时刘表废长子刘琦,而立幼子刘琮,导致兄弟反目。袁绍废长立幼,导致兄弟相争。曹操在曹丕、曹植之间的艰难抉择导致兄弟相残。到了清代,甚至不敢在老皇帝生前公布太子,只好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预储遗诏。
另一个作出强烈反应的是此事的最大受害者吕后。
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谏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史记·留侯世家》)
从“吕后恐,不知所为”七个字可知,吕后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非常震惊,不知道如何处置。
吕后“恐”在何处?
一是非常担心儿子的皇帝之位;
二是非常担心自己的皇后之位。
前者是夺嫡,后者是夺夫。因此,戚夫人既是情敌,又是政敌。
无论是夺嫡,或者是夺夫,都超过了吕后能够容忍的底线。因此,吕后绝对不会坐而等死。后妃之争势在必行。
戚夫人的专宠已经使自己失去了丈夫,但还保留一个皇后之位;刘如意如果立为太子就意味着儿子失去了皇帝之位,自己也将失去皇后之位。
因此,易位太子是帝位与后位的双重竞争。
但是,此时的吕后经过多年艰苦生活的历练,已经不是尚未出阁时的温顺听话的乖女儿,她已经成熟了。
吕后在短暂的惊恐之后,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积极应对,维护自己的利益。她有针对性地做了两点:
一是密切关注。
所谓“密切关注”就是关注事态的发展。《史记·张丞相列传附周昌传》记载了有关吕后“跪谢周昌”的故事。周昌是刘邦任泗水亭长时的老部下,跟随刘邦一块儿起兵。他的哥哥周苛还是一位烈士,为守卫荥阳被项羽所杀。周昌坚决反对刘邦废长立幼。
刘邦问周昌废立太子一事,周昌口吃,说话结结巴巴,但是,他一听刘邦要废长立幼,非常恼火,他说:我的嘴不会说,但是,我觉得这件事绝对不可能做,陛下即使想废太子,我也绝对不接受这个诏书。由于周昌口吃加上盛怒,所以,才有“期期知其不可”、“期期不奉诏”二语。这里的“期期”正是周昌结结巴巴说话的真实状态(上问其说,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上欣然而笑)。
周昌的激烈反对丝毫没有引起刘邦的不满,更没有大怒,而是看着周昌结结巴巴的样子感到非常可笑。
几乎所有大学中文系的教师讲《史记》的语言特色时都要把周昌这句话作为《史记》用口语人文的一个代表性例证。《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另外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晋文王司马昭手下有一员大将叫邓艾,邓艾这个人说话也口吃,一说话就是“艾艾”,所以,晋文王故意逗他,你整天说“艾艾”,到底是几个“艾”(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
西晋初年的邓艾说话就“艾艾”,西汉的周昌一说话就是“期期”,后人把邓艾的“艾艾”和周昌的“期期”,合起来称为“期期艾艾”,形容一个人的口吃。
本来,周昌之争是在朝堂之上,吕后如果不高度关注废长立幼之事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吕后却在朝堂“东厢”窃听,竟然听见了后世广为流传的这段谏词。因为废立太子一事关系到她和儿子的身家性命,所以,刘邦在殿中议论废立之事时她就躲在一边偷听。听见周昌激烈地反对,吕后非常受感动,所以,周昌下殿的时候,吕后看见周昌,跪谢周昌(既罢,吕后侧耳于东厢听,见周昌,为跪谢),并感激地说:今天假如没有您,太子的地位差一点完了(微君,太子几废——《史记·张丞相列传附周昌传》)。
“跪谢”周昌不仅对吕后来说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在中国古代史上皇后如此答谢大臣也仅此一见。
可见,吕后对废立太子一事多么重视!
二是求计张良。
此时,有人为吕后设谋,让他找张良。吕后就让他的哥哥吕泽劫持张良,逼着张良献计。因为,刘邦当了皇帝之后,张良一直以身体有病为由,长期病休。所以,很难见到张良,而张良的足智多谋又被吕后所深知。
吕泽一劫持张良,张良就知道吕后要干什么。但是,张良并不愿卷入太子继承这种极度敏感的问题之中,可是张良又是反对刘邦废长立幼的功臣之一。但是,张良肯定不会像周昌一样直言进谏,所以,他对吕泽说:皇上在战争困难的时候确实能够听我的意见,但是,现在是因为爱而要废长立幼,这已经不是靠说能了结的事。但是,皇上非常看重的“商山四皓”(隐居在商山的四位年长的高士;皓,白,指发白)却始终请不来,因为他们认为皇上对臣下态度一贯傲慢。如果你们想个办法把“商山四皓”请出来辅佐太子,让他们天天陪着太子,特别上朝之时陪伴太子,皇上一定会看见。皇上知道“商山四皓”辅佐太子,也许会有一用。
张良这一招非常高明。这一招三十六计里都没有,这是什么阴招呢?这叫制造假象。
吕后得到张良这一阴招之后,立即付诸实施。吕后派吕泽让人带了太子的亲笔信,还带了一份厚礼,请“商山四皓”出山,这四位高士竟然全来了(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此四人。四人至——《史记·留侯世家》)。
《万首唐人绝句》载有一首无名氏的《戚夫人》诗:
自别汉宫休楚舞,不施妆粉恨君王。
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
这首诗是模仿戚夫人的口吻写的。“强(jiàng,降)”,质直刚强,这里指为人鲠直的周昌。司马迁《史记·张丞相列传》太史公曰:“周昌,木强人也。”
首句说,自从离开汉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跳过楚舞了,妆也不画了,心中一直怨恨君王刘邦。吕后要是不用重金,怎么请得动商山四皓?至于皇上派鲠直的周昌辅佐我的儿子,就以为可以保全赵王刘如意的性命,吕后什么时候怕过周昌?
此诗值得玩味的是“无金岂得迎商叟”一句。“商山四皓”是以节操著名的隐士,但是,“卑辞厚礼”使“四皓”立即来到了太子刘盈的门下。吕后的“厚礼”使“商山四皓”改变了初衷,告别隐居,走向市井。
这就叫:人格不抵厚礼,名节败于金钱。“商山四皓”不过是待价而沽的“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