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天子急召为哪般
“你是说,如今政事堂三个执政还留在福宁殿议事?”
高俅紧紧盯着面前的内侍,一字一句地沉声问道。当他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最后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历经了那么长时间,隐忍了那么长时间,他所期待的结果终于还是等到了。
“好了,此事事关重大,你还是赶紧回去,莫要为了此事殃及自身。”他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示意旁边的高升将一块金子递给了那个少年内侍,又轻轻点了点头,“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消息,切勿只记得传消息,注意一下别人是如何做的,明白了么?”
那少年内侍只是福宁殿附近执役的小黄门,平日哪会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话,事实上,若不是提举皇城司曲风给了他这个机会,以他的位分,此时就连宫门也出不来,听了这番话更是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示意高升把人送出门后,高俅便重新坐下,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先头种师道的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他亦与阮大猷郑居中说明了事情始末,由此看来,此刻那两位在福宁殿之中可以说是胸有成竹,可怜的倒是何执中,只怕难免会有殃及池鱼之忧。
他轻轻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桌上油灯的火苗忽上忽下地闪烁着,突然爆出了一记灯花,而他亦因此惊醒了过来,脑际猛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扳倒蔡京看来是必定的事,而那样一来,他又应该何去何从?
自从他的到来,这个时代已经改变了很多,然而,难以改变的却是人的私心和猜疑。一直以来,他和蔡京两头并重,犹如天平两边的砝码一般平衡了整个朝廷。如今那一头完全没有了,而他这一头岂非是要高高翘起?联想到蔡京辞相之后,赵佶并未立刻命人接任,而朝臣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出静默,他隐隐约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是不揽权,不安插私人,不会欺上瞒下贪墨无数,而这样的人在别人看来是什么印象?固然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十全十美的。但在那些品德才能各异地官员看来,是否会有一种戒惧的思想?正因为如此,刘正夫的弹劾方才会让大多数人如获珍宝,宁可信他高俅曾经与大理王有私?
“必是如此了!”他慨然长叹一声,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君王的信任对于一个大臣来说是最珍贵的东西,但也同样是最容易失去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年代,要想做到什么,必须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其中只有一样东西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中,那就是君王的信任!他高俅能够数十年沉浮宦海而一身不失。便是因为这样地缘故。但即便如此。那样东西也很可能会有失去的可能。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效仿那些先辈揭竿而起……”
用极其低微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之后,他便忽然笑了起来。这只是气话。若是他真的这么做,只怕脑袋早就不保了。不同于唐朝藩镇做大,宋朝的中央集权控制力实在太大了。尽管历史上的宋徽宗年间曾经爆发过数次起义,但那始终只是农民不甘压迫奋而反抗,牵连到武将的只有在靖康之变之后方才发生过。而崖山之后,更是数十万军民跟随蹈海。可以这么说,历朝历代之中,几乎没有臣民比大宋朝的臣民更忠君爱国的了!
蔡京倒了,但终究还是有一个人要出来制衡的——也许是何执中,也许是阮大猷。也许是郑居中,也许是严均,也许是侯蒙,甚至可能是蔡卞。总而言之,无数地历史教训都指出了一点,君权和相权地相争,无论相权曾经几度占据上风,但从最后结果来看,几乎无一例外是相权最终落败。尤其是在这宰相轮流坐的北宋。宰相能坐三年五载的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相爷,相爷!”
外头地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略整理了一下脸上神情,他便开口吩咐人进来。推开大门匆匆而入的是高升,此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欢喜:
“相爷,宫里头正式来人了,圣上召见相爷现在入宫觐见,说是有要紧的大事!”
一句话说完,他又毕恭毕敬地弯下腰行礼道:“小人在此恭贺相爷重登相位!”
高俅闻言摇了摇头,没好气地笑骂道:“你怎么知道圣上便是要重新用我?好了,废话少说,还不快去命人取公服来?”
此时已经到了寅时,高俅登上马车之前,突然抬头望了望天,尽管明月当空,但满天星斗依旧熠熠生辉,并不为明月光辉所夺。他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一声,随即方才坐上了马车。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头,他的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个弧度——百姓等闲是不会计较谁上谁下的,只要能够天下太平安乐富足,谁会管由谁执政?除非朝廷罢黜的真正是一个民望极高的人,方才会在民间引发真正地波澜,否则,那一点流言蜚语根本算不得什么。
很快,马车便到了宣德楼门口,自有内侍等在那里迎接。高俅吩咐了自家的仆人几句,几个内侍便上来簇拥着他往里头走,还有人展开了一袭披风盖在了他的肩上,又低声提醒道:“圣上说,高相公虽然年轻,却也得爱惜身子,所以命小人送来了这披风。”
高俅微微颔首,心中一暖的同时,亦生出了几许歉意。人在其位,有的时候不得不做出一些违心的事,而他做的很多事情,恰恰都是必须欺瞒这位君王的。君臣相得固然是世间佳话,但若真是相得到剖心袒腹的地步,那么,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于一个臣子,即便他地出发点是好的。
远远望见福宁殿四周禁卫林立灯火通明,高俅便微微低垂下了头,把事先打好腹稿的说辞稍稍过了一遍,然后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里头的三位执政在赵佶面前说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应该如何把事情的负面影响削减到最低,如何给天下人一个圆满的交待——赵鼎的用意虽好,却不能让人恶意猜度而坏了大事。
“臣拜见圣上!”
“伯章无须多礼,平身吧!”
这是高俅辞相之后第一次迈进福宁殿的大门,尽管只有区区几个月,却足以让他生出了一种极度陌生的感觉。他起身之后,目光很自然地和对面三人打了个照面。见阮大猷微微颔首,郑居中自得地一笑,而何执中的笑容却带着不少勉强的成分,他顿时对于此间的形势有了些微了解。然而,赵佶为何选择这个时候传召于他,他却依然心中无数。
御座上的赵佶环视了一眼众人,这才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伯章,今日朕宣召你来,是为了政事堂相位虚悬的事。正如民间俗话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主,所以,政事堂的位子也不能一直空缺下去,否则朝堂便会永无宁日,大臣们亦会心中不安。朕刚刚已经和三位卿家商议过了,何卿和阮卿都因为年岁太高力辞,所以朕有意以郑卿为代,但郑卿以资历太浅人望不够固辞,更对朕言说伯章你执政期间天下太平富足,在天下亦有人望,所以举你出任尚书左仆射,并进言需尚书右仆射之职!”
此话一入耳,高俅顿时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表情。若是没有早先想通的那番道理,只怕他稍稍推辞一番就会欣然接受了,但是现在他却不敢这么做。一人独相是赵佶早先也曾经暗示过的,那时候,赵佶对于蔡京的揽权和贪婪有些不满,又想到蔡京年老,方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那时因为事情还不到那一步,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可是,现如今这却万万领受不得!
“圣上美意,臣铭感五内,而达夫之请却万万不敢领受!”这句话说完,高俅能够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聚集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朝自立国以来,便设同平章事和参知政事等职,到元丰改制之后,便以尚书左右仆射为首相次相,又以尚书左右丞和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为执政,正是为了杜绝一人独相把持朝政的弊病。臣德才更不足以担此重任,因此恳请圣上别选他人。”
三位宰相闻听这话固然是各有各的滋味,而赵佶更是暗责自己顾虑太多,态度不免更加诚恳了起来:“你和朕君臣相得天下皆知,而你如今年富力强,执掌政事堂更是众望所归,哪来什么把持朝政之嫌?莫说朕一向勤政,就是那些臣子也并非你之党羽,你着实顾虑得多了。”
高俅抬起头,目光正好和赵佶撞了个正着。从天子官家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许多旧日情怀,慌忙低下头掩饰过去。若是别的恩宠,受了也就受了,没什么打紧,但这样一件大事却万万不可小觑。毕竟,三人成虎的教训已经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