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秉烛夜谈论茶法
“太祖立禁榷法,岁收净利凡三百二十余万贯,那时诸州商议约为七十五万贯,而茶利在最多的时候达到了五百余万缗。庆历之后,法制渐渐败乱,私贩公行,所以朝廷便逐渐罢了禁榷,行通商之法。之后商人可与茶户私相贩售,乃至地方截留茶利,这四十多年来,朝廷的茶利一年不如一年,大有悖于朝廷取利之道。”
福宁殿上,蔡京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之前他立足未稳,兼且尚未计议成熟,所以改革茶法的建议一直未曾被采纳。如今他既然已经成为当朝首相,底气便足得多,再加上事关赵佶最重视的财政,他有十成的把握能够得到支持。
“嘉佑通商法之所以在屡屡被人抨击的同时还能在东南一带通行,只不过是因为当年用兵西北,以茶折中而使得茶利大减,朝廷在万般无奈下方才废了禁榷,以通商取而代之。那时我朝在西北用兵,为了尽快调拨军粮而囤积了大批茶叶待售,由于数量众多,茶叶一旦无法按时售完,则必将变质,所以其价便被大大低估了。商人只须往秦陕输送少量粮食便能得到大批茶叶,于是茶利大减乃至于亏损,这才不得不用通商法。但是,仅仅是茶利这一条,便使得岁收少了数百万贯,所以不可不改!”
一番话说得赵佶悚然动容,就连其他在场诸人也觉得心中一跳。从赵佶登基以来的诸多措施来看,这位皇帝对于财政看得极重,每年平白无故少掉了数百万贯的收入,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忍受的。不同于其他人的沉默,张商英却忍不住了。
“早在熙宁四年,神宗皇帝便曾经召集王荆公等人商议茶法。最终也确实认为之前的茶法是因为西北用兵而坏。而以王荆公地远见卓识,尚且在其《茶商十二说》中力陈茶叶延边入中之害,以为通商法不可轻改。如今也是一样。国用虽然不足,却不可贪一时之利而改已行多年之法。蔡相,民生民计才是最应该考虑的。”他素来坚定不移地推行新政,对那些打着新政的幌子排除异己地人颇有微词,此时不免将真话倒了出来。
想到蔡京早年和自己的书信往来以及其中对茶利流失的耿耿于怀,高俅明白此时自己再也不能保持缄默,毕竟。若是真的让蔡京在十年之内三变茶法,民间的反应肯定会极大。与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一次改到位,免得一次次来回折腾。这几年来,他和宗汉就茶法讨论过多次。而后吴广元等人加进来之后更是又添加了诸多设想,所以他早已不似当年那般懵懂。此时他正想说话时,蔡京又抢着开口了。
“茶法之所以要改,同样是为了民生民计。赈灾需要用钱,用兵需要用钱。朝廷的运转同样需要用钱,既然朝廷不能增加赋税,便只有从那些富商豪贾收取。他们贩茶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于是可以蓄奴上百,坐拥豪宅美妾,而寻常小民百姓却得为争温饱而劳碌,朝廷恤民乃是根本,怎可一味如此?”大义凛然地抛出了这一通大道理之后。蔡京方才朝着御座上地赵佶深深一揖道,“臣自然蒙圣上授以权柄,自然需得殚精竭虑,倘若每年岁收能增加这数百万贯,则朝廷在诸多大事上便可宽裕得多了。”
“朕明白了。”虽然仍有诸多顾虑,但是和乃父神宗一样,赵佶早已被财政搅得焦头烂额,巴不得能够一夕之内使府库殷实,此时便点头认可道,“元长之前的奏疏朕全都看过,但是,既然要改便需更加仔细一些,你回去重新把一应条例重新整理一遍,届时就那些法则再行商议。”
得到了赵佶地首肯,蔡京自然是志得意满,连忙躬身答应。一群人退出福宁殿的时候,他便故意落后几步,低声对高俅道:“刚刚伯章似乎还有话没有说?”
高俅沉吟片刻,这才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了元长公当年和我通书信时提起的事。这样吧,此事我还有些看法,若是元长公晚上无事,我想过府商议一下,不知你意下如何?”
“好,那我便恭候伯章大驾了!”蔡京敏锐地听出高俅并无反对之意,欣然应承了下来,“索性待会你就不用回去了,直接到我那里用了晚饭,也好弥补了那一次被人打扰的兴致。”
高俅情知蔡京指地是前次在遇仙正店的小酌,不由莞尔一笑:“那就依元长公所言,待会我差人回去通知一声,若是错过了宿头,说不定就在你府上叨扰一晚了。”
料理完一天的政务之后,高蔡两人便同乘一辆马车离开,这一举动自然引来不少官员侧目。不过,如今高蔡既已联姻,旁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几个台谏官看到这场面不禁连连摇头,就连宗泽也不禁忧心忡忡。
由于事先知会,因此蔡夫人吕氏对高俅的到来并无几分惊讶,亲自出来打过招呼之后,她便知情识趣地回避了开去。酒菜俱备的时候,房内除了一个心腹家仆在旁伺候,便再无任何外人。
“算算日子,高傑和蕊儿大约快到扬州了。”蔡京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感叹道,“她自小便没有离开过我,这头一回离家我还颇觉得不习惯。唉,果真应了一句话,女大不中留啊!”
“想不到蔡相也会出此小儿女之叹。”高俅微微一笑,举杯相敬道,“我这个当哥哥地也没办法,若是留在京城,人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弟弟,这官虽做得顺当,于历练经验上却是无益。在外辛苦虽然不假,可政绩却是有目共睹,我那弟妇的诰命将来也能升得快些,不是么?”
“好你个伯章,真是难以找到你话中一丝破绽!”蔡京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正色道,“今日在福宁殿所议的茶法之事,想必伯章你应该是赞成的?”
“朝廷之所以久久未曾动东南茶法,不过是因为对当年的巨额亏损心有余悸,以至于不敢妄动。嘉佑茶法实行多年,弊病相当不少,我当然是支持改革的。”见蔡京脸露喜色,高俅便顺势问道,“我只是不知道元长公废了嘉佑通商法之后,准备以什么方式取而代之?”
“自然是禁止园户与商户私相交易。”蔡京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设想全盘托出,“除了在京城设立榷货务管理茶事,在各地产茶区设立茶事司置场收购茶叶,然后商人需至各地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另外再征收商税,如此一来,一年茶利至少能有一百万贯。”
果然是要恢复禁榷制度!高俅心中一动,脸色却不变毫分。“元长公想要改善财政,这一点我也很赞同。只是商人既然是到各茶事司买茶引购茶,则各地官府若是截留茶利,则朝廷却没有更好地办法。而置设茶场收购园户的茶叶,其成本开销巨大不说,一旦积压,则难免重蹈当初的覆辙。”
蔡京闻言心中一凛,紧接着又有些犹豫:“伯章的意思是说……”
“要改就需彻底,否则将来元长公若是想到了更好的方式再更易茶法,只怕就会引起民间茶商园户的诸多怨言!”
听到这么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蔡京顿时霍地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桌边踱了几步,复又回身坐下,脸色已是一片坦然。“伯章此言可谓是深入我心,不错,我也觉得仅仅恢复榷茶并不完全妥当,只是我的其他设想还不成熟,担心提出来引起更大的反应。伯章,你既然认为要彻底变易嘉佑通商法,我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
“以前的椎茶法其实是官府收购后的专卖制度,一需要置茶场的费用,二需要极大的人工人力,还得同时防备胥吏猾民等从中渔利,所以有诸多空子可以钻。以我之见,朝廷大可不必仿效从前再置茶场禁榷,而采用引榷法!”
高俅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色变得异常沉着。“其一,茶引不得由各地擅自发卖,由太府寺印造,由京城的都茶务统一发卖,另外还要置合同簿勘验,一旦商人售茶完毕,则对簿销去茶引。其二,商人贩茶时盛茶的笼篰由产茶地的通判或相当之官委匠人依样制造,不许商人使用私物,如此大小定制,商人便不能私自货买更多的茶叶。其三,每年派专人到园户茶园预估茶叶产量,并造册登记,若是一旦销售茶量与登记不符,则可追究园户之责……”
他话还没有说完,蔡京便重重一拍桌子,险些将酒杯震落在地:“好!果然是天衣无缝!”此时此刻,他着实感慨万分,这一桩桩一条条着实合他的心意,就是让他本人来设想也不过如此,他又岂能不拍手称赞。
高俅自己却心知肚明,自己其他的比不过蔡京,但要是比大事上的远见,这天底下怕是没人比自己的预知能力更强了。对于那些大茶商而言,阵痛自然难免,可是为了长久之计,还是快刀斩乱麻更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