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时候将论述从战争和流血转向了解在不列颠所建立的罗马文明的本质了,并且了解其究竟产生了哪些长远影响——如果有的话。不幸的是,尽管存在很多罗马遗迹,我们也相当了解那段有记载的历史,但很多我们想了解的资料仍然是一片空白。
不管怎样,我们的确知道,在奥古斯都统治期间,不列颠已经是最重要的行省之一,且通常由前执政官管理。尽管没有关于人口的统计资料,不过种种迹象表明,当时可能有五十万至一百万人,其中大概有一半是完全罗马化的:其中又包括驻扎在不列颠岛上的四个军团,以及具体数量不详的罗马人。这些人在当时不列颠的分布,更加接近史前时期的状况,而非现代英格兰的状况。
早期的人们大多定居在那些容易耕作、土质相对松软的地区。
后来发生的变革,即大规模在林地和湿地耕种,极大地扩展了可耕种区域,增加了食物供给和人口。不过这种变革是在《末日审判书》施行时期才真正完成的。大约有十万移民迁入英格兰,包括五雷四万名军团士兵及其家庭成员、随军流动的平民、商人等。其中又包括各种民族,如勃艮第人、汪达尔人、哥特人和撒克逊人等,还有数量相对较少的纯种罗马人。尽管这个民族大熔炉就这样持续沸腾、翻滚,新来者渐渐都被同化为精明的不列颠人。不过,要想搞清楚不列颠人的民族性在哪些方面被改变或是被改变了多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在研究罗马时期人们的生活时,我们首先要区分城镇和乡村。
而且在英格兰,首先要考虑的必然是乡村。
大多数地区都存在两种类型的乡村,即农庄和村庄。它们代表着截然不同的经济体系和农业体系。虽然目前还缺乏证据,不过这两种体系有可能在被罗马征服前就已经存在。这两种乡村,一开始其中一种是单独的家庭农场,另一种是社区群居,后来前者发展成农庄,后者发展成村庄。
至少在罗马时期,农庄是一个家庭及其亲属的居所,独立存在于其农场之外,并不与其他社区群居。虽然也有例外,但几个农庄聚在一块领地内的情况并不常见。也有一些农庄的领主从事的并非是农业而是挖矿等,但这种例外同样没有改变农庄生活的一般规则。
农庄本身可大可小。其大小取决于农庄主的财富,也与建筑物有关系。农庄的风格及其陈设,通常都已经罗马化了。矩形房间的墙壁一般用描画的灰泥来装饰,就如我们在庞贝看到的那样。
那时候的居民,也不像如今居住在现代英国房子里的居民那么热衷于奢华的中央暖气和沐浴用具。房子周围就是空旷的田地。
一个农庄就是一个独立、紧凑的经济单元。仆人和工人的食宿由农庄主负责,他们就住在农庄的主楼附近。一般而言,农庄生活是有钱人的特权。不过它与后来的领主生活却无丝毫联系,后者属于完全不同的社会体系。农庄散布于乡村的各个角落,各地的农庄数量也多少不一。在1~3世纪,英格兰农庄的数量和规模都有稳定的增长。
在罗马时期,另一种乡村生活形态就是村庄。在这里,自治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居住在几乎都是只有一个房间的圆形小棚屋里,村庄外围是沟渠或围墙,以提供保护。从遗迹来判断,这些人(除了英格兰南部的)即使有被罗马化,其程度也是很轻的。
尽管村庄拥有附近的土地,不过他们还是很穷。在这里,村民共同耕种这些土地,而小块土地则可能被永久性地或是分年度地分配给个体村民。有意思的是,我们关于十五个世纪前的土地形状和分配的很多认识,还主要归功于空中摄影术的发展。这些耕地的面积通常只有一两英亩。而我们知道,耕地面积小的农民跟那些拥有很多耕地的地主相比,其效率总是较低的。与那些拥有大块深耕地的农庄主相比,只有小块浅耕地的农民也是这种情况。
现在,我们无法确切知道这些不列颠农民的状况,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还是只是帝国或地主的佃户。不过,即使他们拥有人身自由,也可能逐渐变成大地主的附庸,就如在高卢和日耳曼发生的那样。农庄里的工人跟奴隶差不多。不管怎样,罗马统治下的不列颠也算是实现了国泰民安。之前发生在无数小部落之间的持续战争(很多还是未被记录的)总算是消停了。值得注意的是,农民们的小棚屋几乎不生产任何类型的武器。
不列颠罗马化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城镇的增长。就如我们在导言中提到的,欧洲北部和地中海沿岸居民的重大差异就是:后者的城市化程度很高,而前者却对乡村生活感到心满意足。希腊共和国是个“城邦”,罗马帝国也是用一个城市而非一个乡村、民族或种族来命名的,并以此作为其帝国的中心。在罗马刚开始管理不列颠的时候,那里没有城市,甚至连相当规模的城镇都没有。
不过在罗马人看来,城市就是文明。在高卢,罗马人给当地部族兴建城市,不久后在英格兰也实行同样的政策。他们逐渐兴建了维鲁拉米恩、伦敦、奇切斯特、坎特伯雷、多尔切斯特、埃克塞特和西尔切斯特等城市。阿格里科拉和其他总督都提倡城镇生活,为此,他们花起钱来总是慷慨大方,甚至是过于浪费、毫无节制。
有人说,即使是现在的英国城镇的公共建筑也没有当初的小部落城镇多。比如,在西尔切斯特,最多不过两千人,住在八十栋房子里,有一个长方形廊柱大厅,能够容纳四千人,公共澡堂可以同时容纳几百人洗浴。另一个奢侈的例子就是罗克斯特的大澡堂。
用的人很少,但规模超群,而且一直没有完工。
城镇里的街道是我们所熟知的矩形,有罗马官员熟悉的用于聚会的公共场所、市集广场等。政府为此所做的开支数目也极其庞大。很显然,罗马人不仅想在异地享受其习惯建筑,同时还能够在宏大、时尚的中心广场用拉丁语来交流,保持与罗马风格的一致性,并借此来将那些外乡人罗马化。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成功了。以伦敦为例,安东尼时代,这里有一万五千至两万五千名居民;在维鲁拉米恩大约有五千人,其他城镇的居民数量也相差无几。
但我们还需要注意两点。一是罗马化对城镇的影响,基本上都只是局限于城镇内部。那些比较富有的农庄主的罗马化只是虚有其表,而那些既不生活在城镇也不是富有农庄里的广大民众所受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壮观的城镇建筑规划表明规划者希望其人口能够急剧增加,但习惯和偏好的改变来得太过突然,因而难以实现。事实上,即使是如今,不列颠人也更喜欢乡村而非城市。
可以说,不列颠人的成长是建立在泥土上而非硬地板上的。后来,他们终于发现,城市和乡村都是完满生活所需的要素,不过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自然的偏好。那些最地道的伦敦人至今仍说“城镇”而不是“城市”(除非他是在意指财政区域),讲“道路”而不是“街道”。伦敦的乡村化程度也比世界上所有其他同等规模的城市更高。
渐渐地,罗马城或罗马镇减少了。在西尔切斯特,广场在公元160年被烧毁,而后重建,而在公元300年再次烧毁的时候就没有重建了。还有其他很多地方的大量证据都表明城镇生活渐渐式微,而这一时期的这个现象多少还是整个帝国现状的真实缩影。
到4世纪,许多城镇如维鲁拉米恩实际上都被遗弃了,流民住进了那些被遗弃的房子。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些因素外,其衰败的原因至今仍未确定。一方面可能是大楼建筑经费的中断,一方面是重税,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大大提高了生活成本。
在3世纪初至戴克里先统治期间,埃及的谷物价格上涨了六十倍。
帝国的其他地方极有可能也不同程度地面临通货膨胀的问题。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农庄和村庄都是自给自足的经济单元。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如果无力承担城镇生活的成本,仍可仰赖土地为生。与那些依赖工资收入的城镇富人相比,农庄主的确是比较幸福的。他们的生活尽管没有那么奢华,但也足够舒适,而且几乎从不至于饥寒交迫。
与农业不同,商业和工业主要由原料(如铜、铅、铁、兽皮,或许还要算上奴隶和猎狗)的出口和成品的进口组成。工商业最终也逆转了大不列颠后来的历史。在这种转型中,发生了一些显著变化,其中包括资本集中、大规模生产、金钱流入商人手中、富有贵族的债权累积等。这种并不健康的状况在某些方面与现今类似。在这一时期,罗马的知识和审美都开始枯竭。曾经辉煌的不列颠艺术,也正是由于受罗马的影响而变得低劣、庸俗,成为一个生产组织而非艺术创作组织。罗马也没有改善英国的宗教生活。
罗马的泛神论宗教并没有取代当地人不计其数的部落神灵。不过,在罗马统治结束之前,基督教找到了立足点。基督教的影响范围不仅是在罗马统治范围内的不列颠,也在那些罗马武力未能企及的地区,只是其中的来龙去脉就模糊得难以梳理了。
慢慢地,边缘地带未被征服的部族越来越躁动不安、越来越具侵略性,如爱尔兰境内的苏格兰人和苏格兰境内的皮克特人(Picts)。整个罗马帝国已从内部开始衰败,而不列颠人也觉察到了其控制上的松弛。罗马帝国的渐渐衰败和最终崩溃的原因有很多,但就不列颠而言,其政府变得越来越中央集权和官僚化——我们可以据此来审视如今的状况——而地方和个人的雄心和积极性逐渐被浇灭。罗马已经流于平庸,而之前的野蛮之地则越来越卓尔不凡。“历经数代被驯化的罗马化不列颠人,已经成为其他粗野人和野蛮人嘴边的猎物。这些野蛮人将会掌握利用不列颠人的温顺来服务于他们的目标。”
在417~429年,罗马帝国逐渐失去了对不列颠的控制权,并撤走了最后一个军团。现在,不列颠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实际上,不列颠受罗马的影响,还比不上高卢(也即后来的法国)。另一方面,接下来几个世纪的动乱,又让人不得不反思罗马人的占领是否真的毫无价值。罗马在不列颠的衰败与5世纪初复兴的凯尔特人从爱尔兰迁入不列颠有部分关系。当罗马遭遇从欧洲大陆渡水而来的入侵者,而不得不从英格兰南部和东部向西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凯尔特人的包围中。有意思的是,熟悉拉丁人的英国历史学家吉尔达斯(Gildas)在描述这段历史的时候,似乎根本不知道不列颠是罗马的一个行省。那些更有文化的英国人,更是迅速地淡忘了对罗马的记忆。
罗马创建了伦敦,修建了经久耐用的道路系统。这套道路系统甚至丝毫也不比18世纪的新道路系统差。这套道路系统中的大桥虽然坍塌了,但其道路却一直延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英格兰也由此得到了一套非凡的交通系统,而这又促进了后来的某种程度上的统一。罗马的统治还带来了民族融合,相对和平、高效但也略显迟钝、糊涂的管理体验,与一个拥有不同思想和更高物质生活标准的外来民族相处几世纪的经验,地中海城市文化和英国乡村生活理念的碰撞,对拥有权力和荣耀的中央集权国家的模糊记忆而非小部落间永无休止的争斗。不过,诺曼·威廉还要再过几个世纪才能重新凝聚整个国家。罗马统治的影响,如果存在的话,那是深藏于英国人(不久将会被新的入侵者融合)的潜意识里,而非体现在任何记忆或是传统延续上。罗马时期,更像是即将上演的英国戏剧的舞台垂幕上的一幅画,而不是戏剧的第一幕。